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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创造

1

孙荃立在院门前,举手加额,眺望远方。阳光透过樟树的枝叶,映在她的脸上,让她不得不眯起了眼睛。她的面容是沉静的,而内心却不同寻常地翻涌着激动的情绪。她眺望一会,就从口袋里掏出一份电报看一看。那是离别一年有余的丈夫从杭州发来的。郁达夫告诉她,今天他要回家。这一年多来,她在院门前不知眺望过多少回了,等的就是这一天。母亲说他一般都是搭船回,但她想他要是万一搭汽车呢?她不想错过在这儿迎接他的机会。

太阳已经西斜了,她的脖子也有些酸了,但她仍站在那里,坐都不敢坐一下。热风拂过她的身体,她的月白色上衣飘然欲飞。一中年妇女提着水桶路过,问:“郁三嫂,望什么呢?”

她答道:“望风景呢。”

中年妇女笑道:“只怕是望人吧?”

她脸红了红,笑而不语。

中年妇女说:“要不要我代你唱支歌呵?”

“唱什么歌啊?”

“唱《十月望郎》啊!歌唱得好,郎就归得快些呢!”

她腼腆地扭过脸:“才不要你唱呢!”

“晓得你不要我唱,我唱算什么呀,你心里不知唱了多少回吧?所以呵,他今天就要回了,恭喜你呵,嘻嘻嘻……”中年妇女说着就下河里去了。

她继续着她的眺望,良久,才揉揉有些发酸的腿,坐到一块石头上。她身子笔直,一动不动,久久地凝望,蝉儿在四周鸣叫不已……太阳越来越低了,她的眉头因焦急而微微皱了起来。

突然,她的心一阵猛跳动:远处出现了一个人影,它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熟悉。它很快就与她想念中的人重叠了,于是,悄然的,她的心莫名地平静下来了。她用一只手轻轻地捂住胸口,站起身子,向前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微微地笑着,直视着他。当他来到她面前时,她稍稍地红了一下脸,轻声说:“你回来了?”

“嗯。”他点点头,看了看四周。

“一路上还顺利吧?”她接过他手中的旅行袋。

“嗯,挺顺利的,”郁达夫觑觑她的脸,“收到我的电报了吧?”

“收到了,早上妈还听到喜鹊叫了呢。”她点头,很温顺地。两人相跟着往院门口走。

“你还好吗?”他问。

“我挺好的,”孙荃说,回头观察一下他的脸,“你还好吧?好像比以前更瘦了。”

“哦,我的胃总是有点小毛病。”

“怕是水土不服,在家好好调养调养吧。”

“乍一回国,事务繁多,怕是没时间调养,不过暂时不会回日本了,所以身体会好起来的。”

“那就好……”

他们到了院门前。她冲院内叫道:“妈,达夫回来了!”

母亲颠着小步跑出来,笑逐颜开:“哟,真的来了呢!”

他抓住母亲的手:“妈!您好吗?”

“好、好,你回来了,妈就更好了!”

“妈,您的白头发又多了!”他看了看母亲的头发。

“这都是想抱孙子想的,等我抱上孙子了,白头发就会转青呢!”

他下意识地瞥她一眼,她敏感地垂下了头。母亲牵起儿子的手往院里走:“快进屋,我们娘俩好好聊聊!”娘俩就快步进屋去了。她一时没有动,提着丈夫的袋子,默默地站在原地,一丝落寞的神情滑过她清瘦的面庞。正是酷暑季节,她却感到有浸人的凉意从地上的石板里弥散出来。

2

晚饭后,孙荃打了一盆热水端进卧室,将它放在洗脸架上。然后她在桌前坐下,静静地等着郁达夫上楼来。她撑着腮部聆听着,楼下隐约传来郁达夫与母亲的喁喁谈话声。眼看着天渐渐黑下来了,她不自觉地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

终于,楼梯上响起了郁达夫的脚步声。她立即将身子坐端正一些,有些紧张地望着门。脚步越来越近,孙荃的脸也越来越红。那心情,竟有些像做新娘子那会一样了。

郁达夫一进门,她连忙起身到洗脸架前,将毛巾浸湿拧干,递给他:“擦把脸吧。”“嗯,”郁达夫擦完脸,将毛巾还给她。她晾好毛巾,轻声地:“你一路辛苦了,好生歇息歇息吧。”他点头:“好的。”说着走到床边,在床沿上坐下。

孙荃重新在桌前坐下,垂头不语。不知为何,她对他有种陌生感。本来是有好多话要和他说的,此时却一句也想不起来了。

郁达夫看看她,闷声道:“你……不过来陪我坐坐?”

她脸一红,遂缓步过来,坐在郁达夫身边。郁达夫搂住她的肩,她一动不动,没有一点亲昵动作。郁达夫瞟她一眼,叹息一声,微闭双眼……她不知他为何叹息。俄顷,她听见他轻声问:“还写诗么?”

她点点头:“偶尔写写,以排遣寂寞。”

“屋里屋外,让你操心了。”

“这都是一个媳妇应当做的事。”她说。

“嫁了我,离多聚少,不后悔吗?”

“从没想过这两个字。”

郁达夫又叹息一声,将脸在她头上贴了一下。她犹豫一下,才抓过郁达夫的一只手,轻轻抚弄着,摩挲着……这时她发现,他无名指上的戒指不见了。他不安地把手抽了回去。她问:“我送你的钻戒呢?”

“噢,我……没戴。”

“为什么不戴着?”

“我忘了。”

“是不是……丢了?”

“是丢了……”

“可惜了,是祖母传给我的呢。”

“对不起……”

她把脸贴到丈夫胸脯上:“不要紧,你不要太在意,再珍贵也不过一枚戒指罢了,丢了就丢了,只要人没丢就行!”

他愧疚地搂紧了她,两人缓缓后仰,倒在了床上。他们不再说话。像突然受到了点拨,他们迫不及待地爱抚起来。此时此刻,动作可以代表许多的语言。陌生感悄然消失,两个人的身体像是两团互相燃烧的火。

待到从激情的高峰滑落,两人都平静下来,她才发现,他的内衣都已湿透了。她殷勤地替他换了衣服,轻声问:“这次回来,暂时不回日本了?”

“嗯,除了明年要去参加毕业考试,可能就不再去了。我和一帮文学同道到上海编书办杂志,想在文学上干出一番名堂来。”他慵懒地说。

“那太好了,上海到富阳也不是太远,你要是想家,随时可以回来。”

他沉吟片刻说:“从今往后,我很可能以文学为业了。在外漂泊求学这么多年,我也到了这一把年纪,也该承担起养家糊口的责任了!”

“以文学为业,收益如何?”

“不知道,或许可以安身立命,或许连糊口都不能,就看自已做得好不好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不过,这是我唯一喜欢做、愿意做的事。”

“既是你喜欢做的事,那就先不用管别的,去做你的好了!”

他搂搂她:“谢谢,难得你如此理解我!”

“我是你妻子,我不理解你谁理解你呵?”

“那不见得,世上许多事情,往往最难理解你的,恰恰就是身边的人。”

“反正我理解你,也相信你。你一定会成功的,放心大胆去做吧!”她说。

3

泰东书局编译所位于上海马霍路福德里,是一所两楼两底的旧式弄堂房子。

郁达夫和孙大可作为编辑,都寄居在这里。孙大可住在楼上,郁达夫则住在外间的堂屋,既是住处又是工作间,四周堆满了旧书和杂志,零乱不堪。他的床铺一侧是窗户,窗外是通往楼上的木楼梯。堂屋又是没有门的,人们进进出出,上上下下,嘈杂得很。最讨厌的是楼上住着一个叫王友德的编辑,时不时地要拉手风琴,吵得人不得安生,无奈之时,郁达夫只好找来一条长毛巾缠在头上,捂住耳朵。拉手风琴还好点,郁达夫就怕他在楼上朗读洋泾浜英文,让人哭笑不得!这比拉琴更影响他的思维,分散他的注意力,真是厌烦之极!

在如此糟糕的环境中,他们艰苦地工作着,经过半个月的努力,办刊的事终于有了进展。就连远在日本的郭沫若,也在《时事新报》上看到创造季刊的出版预告,赶紧给郁达夫写了信。郭沫若在信中说:“我在上海逗留了四、五个月,不曾弄出一点眉目来,你不到两礼拜,便使我们的杂志有了诞生的希望,你的自信力真比我坚确得多呢!”

郁达夫将信给孙大可看,孙大可说:“这事,不光沫若高兴,田汉、仿吾他们也一定兴高彩烈的!”

可是郁达夫微皱眉头:“可现在想来,我写的预告词,似乎有一点点不妥。”

“我看不出有什么不妥呵?”孙大可说。

“我说,‘自文化运动发生后,我国文艺为一二偶像所垄断,以致艺术之新兴气运,渐灭将尽,创造社同人奋然兴起打破社会因袭,主张艺术独立,愿与天下之无名作家,共兴起而造成中国未来之国民文学。’‘为一二偶像所垄断’不过是我的一种感觉,并无具体所指,就怕别人产生误会,对号入座啊!”

“达夫,我看你不必多虑。你的感觉和判断并没有错,也是一家之言嘛!谁愿意对号,就让他入座好了!创造社横空出世,就要旗帜鲜明,闹点风波也不怕,我们的旗子刚刚展开,正需要风来吹它呢!”孙大可道。

“嗯,有道理。”郁达夫思忖道,“现在旗子是打出来了,要是名不符实,就会遭人耻笑。所以我反复考虑,创刊号没有长篇小说,份量是不是有点不够?”

孙大可点头:“我也有同感。”

郁达夫拿出一叠文稿:“我正在写一部叫《茫茫夜》的长篇小说,把它编进去是比较合适的,可要是等我写完的话,出刊日期就只能拖后了。”

孙大可眼一亮:“那太好了!现在缺的就是重头稿!为等《茫茫夜》,就是延期出刊也值啊!创刊号嘛,就是要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我看就这么定了吧。出刊之前,我们可以先出创造丛书!”

“好!创造丛书第一种,就编沫若兄的新诗《女神》。”郁达夫说。

“接下来就可编你的小说集,将《沉沦》、《银灰色的死》和《南迁》都收进来。”孙大可说。

“嗯,可以,书名就叫《沉沦》。”

孙大可兴奋地:“我们一定要尽快出版,这样,新文学运动以来的第一部新诗集和第一部白话小说集,都是我们创造社推出的,出手就不凡,就夺它个头彩!”

不久,郭沫若的新诗《女神》即告问世,在中国文坛引起了巨大轰动。接着,郁达夫的《沉沦》也出版了,也同样造成了极大轰动,书局接连印了十余版,发行量达三万多册。许许多多的读书人,一时被郁达夫这个不见经传的名字震住了。这样一本作品,也注定了各种毁誉褒贬纷至沓来。若干年后,郭沫若这样评论他当年的朋友:“他的清新的笔调,在中国的枯槁的社会里面好像吹来了一股春风,立刻吹醒了当时的无数青年的心。他那大胆的自我暴露对于深藏在千年万年的背甲里面的士大夫的虚伪完全是一种暴风雨式的闪击,把一些假道学才子们震惊得至于狂怒了。”

作为一个写作者来说,最大的欣慰莫过于读者的认可了。这天,郁达夫拉着孙大可走到上海街头,一家一家地逛书店,了解销售情况。好几家书店都脱销了,这让郁达夫兴奋不已。后来他们到了虹口一家德国人开的书店,只见一群青年男女围着卖书的德国姑娘,七嘴八舌地询问:

“真的没有了吗?”

“才出的新书,怎么就卖完了呢?”

“仓库里还有没有啊?”

德国姑娘耐心地解释着:“对不起,你们来晚了,刚刚卖完,我们马上会进货的!”

郁达夫和孙大可站在这些人身后,饶有兴趣地聆听,不由对视一笑。

德国姑娘瞥见郁达夫,眨眨眼笑道:“郁先生,这都怪你,让我应接不暇了!你来得正好,快帮我解围吧!”

郁达夫不无得意地一笑,问那些青年人:“看你们一个个风尘仆仆的样子,都是从哪来的呵?”众青年七嘴八舌,有人说是是镇江来的,也有人说是苏州人,赶早班车来的。都想来上海买一本《沉沦》,没想到上海书店也卖完了。

德国姑娘笑道:“你们想看《沉沦》,就找他要吧!他就是《沉沦》的作者郁达夫先生!”

众人一愣,狐疑地打量郁达夫。

一男青年疑惑地:“您,真的是郁达夫?”

郁达夫微笑:“怎么,不像吗?”

男青年腼腆地:“郁先生笔下的人物都是忧郁而伤感的,没想到您本人这么爽快开朗,平易近人……我们,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呐!”

孙大可笑道:“嘿嘿,你们想像中的郁达夫,是不是还有点浪漫、有点颓废吧?”

男青年诚挚地:“是有那么一点吧,不过我们都觉得作者是个真诚的人,是个可互相倾诉、互相怜悯的朋友。我们可以从郁先生的作品中发现自已的心跳和脉动呢!”

郁达夫欣慰地点头:“谢谢,谢谢你这么认为,你们才是我真正的知音!呵,这样吧,从这里出门往右拐,过去三百来米,那儿有家书店还有《沉沦》卖,我们刚从那儿过来。我身上还带有一本,就送给你们哪位,作个纪念吧!”

几个青年伸出手,异口同声:“送给我吧郁先生!”

“我看我们男生就讲点绅士风度好么?”郁达夫指指一个女青年,“就送给这位女生吧!”

女青年高兴地跳了起来:“太好了!”

郁达夫从皮包里掏出一本《沉沦》,签上名,递给女青年。女青年喜不自禁,深深地鞠一躬:“谢谢郁先生!”

郁达夫诚挚地说:“你们对《沉沦》的喜爱是对我最大的鼓舞,以后希望多听到你们的意见。目下中国,还很少像我这样写小说的,我的小说很伤感,我希望你们体味到这种伤感之美,却不希望你们的人生一味伤感,正如我这本小说的名字叫《沉沦》,却并不希望你们的心灵也沉沦,恰恰相反,我希望所有苦闷、压抑、呻吟着的灵魂都在挣扎和反抗中勇敢地上升!”

4

有一本《沉沦》流传到了杭州的一个少女手中,这个少女四年后将被此书作者狂热地追求,并且成为他的妻子。当然这都是后话,当少女读着此书时,她还对命运的安排一无所知。她只是一味地沉浸在小说所展开的画面和所散发的意味之中。

这是杭州名士王二南的府上,曲径回廊,一池残荷。少女王映霞面池端坐,背倚廊柱,聚精会神地翻阅着那本印制素朴的小书。她不时地合拢书,作沉思状,她的面宠美丽纯洁,只是少年老成的神情与年龄显得不合谐。

她的背后,回廊的尽头,她未来的另一个追求者许绍棣,陪着白须髯髯的王二南款款走来,边走边聊。她对那些谈话充耳不闻。

“为吾省教育兴盛,许科长亲临寒舍,礼贤下士,广纳良策,是杭州教育界多年未有的事,王某实在感佩不已啊!”王二南说。

许绍棣谦逊地说:“先生既是教育界的老前辈,又是家父世交,绍棣早该登门拜访求教的,只因公务繁忙,才延宕至今,惭愧、惭愧啊!绍棣才疏学浅,又年轻没有经验,管理教育深感吃力,以后还请先生多多指教!”

王二南感慨地:“新文化运动兴起,打倒这个,扫除那个,老观念成众矢之的,新青年开潮流之先,除旧布新是自然之规律,好是好事,只是像许科长这样的谦逊青年,是愈来愈少了!”

“先生过奖了!”

两人不觉走到了王映霞跟前。她仍沉迷于书中,对来人懵然不知。王二南觑觑她,脸上浮出慈祥的笑容。许绍棣轻声问:“这位小姐是?”

王二南捋捋白须:“噢,我的掌上明珠,孙女王映霞。”

许绍棣赞叹:“到底是有家风薰陶,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啊!”

王二南摇头道:“你呀,夸错她了!读书有这么上心就好了,她这是在读闲书呢!也是在赶新文化的风气吧,特别迷新近的白话小说,几乎都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

许绍棣笑道:“可以理解,年轻人嘛,喜欢新事物,新文学正对他们的心思!”

王二南走近王映霞,轻轻拍拍她的肩:“映霞。”

王映霞一跳而起,满脸通红,嗔道:“祖父,看你,吓我一大跳!”

王二南笑呵呵地:“你呀,迷小说迷成什么样了!来,见过许科长!”

王映霞抱着书向许绍棣鞠一躬:“许科长好!”

许绍棣颔首:“小姐好!如此专心致志,什么书让小姐这样着迷啊?”

王映霞微微一笑,亮出书的封面。

“噢,这么巧!”许绍棣惊讶道。

“是不是许科长正在看这本书?”

“比这更巧呢,这本书的作者是我的同学。”

“是嘛?”王映霞惊奇地睁大眼。

“是啊,他就是富阳人,他小说里的事都跟他的经历有关。”

王映霞向往地:“是嘛?真是奇妙啊,什么样的经历才能写成这样的小说?许科长,你看了吗?你觉得小说好不好?”

“我看过了,因为许多学校反映,学生中流行这本书,所以我还看得很仔细。它确实受到许多年轻人的欢迎,不过,我觉得对它而言,不能用好与不好来评价,只能说对具体的人合适不合适……不知小姐芳龄几许?”

“我十六了,这跟年龄有什么关系?”

“我觉得,读这本书,你还小了点,不太合适。”

“奇怪,读书还有年龄之分,”她转向王二南,“祖父,您可没说过《四书》、《五经》不合适我读呵,那些书读得我头发麻,我才不喜欢读呢!”

王二南笑道:“那不是祖父娇惯你嘛!再说祖父比较开明,总以为兼收并蓄对你有好处,不过,许科长是专管教育的,又是他同学写的书,既然他说不合适,总是有道理的,可能你这样的年纪还不能理解作者的意旨吧?那你就过两年再看好了。”

王映霞一噘嘴:“我才不呢,我不小了,我想看就看!”说罢一转身,抱着书走了。

“呵呵,我这孙女,娇惯了,许科长莫见怪啊!”王二南说。

“哪里哪里,小姐聪明伶俐,天真活泼,很可爱呢!”许绍棣说着深深地看了远去的王映霞一眼。也许就是这一眼埋下了不安分的种子,才使得后来生长出许多的故事来?没人知道,王映霞不知道,许绍棣自己也不知道,至于另一个当事人郁达夫,就更不知道了。

5

《沉沦》招至了许多“正人君子”的谩骂和攻击,其中也包括远在北京的吴若愚。他在《国粹报》上发表了一篇题为《郁达夫:一个反道德的写作者》的文章。这天,孙大可将报纸拿给郁达夫,他看都懒得看一眼就丢在桌上。吴若愚这样一个道貌岸然的封建遗老,视《沉沦》如洪水猛兽,是一点也不奇怪的。

郁达夫问孙大可:“你仔细看了?”

“浏览了一遍,就闻到一股刺鼻的陈腐味。没有分析,不讲文理,什么‘诲淫杰作’,什么‘道德叛徒’,什么‘毒害青年,败坏文坛’,通篇是人身攻击和谩骂之词。我看,达夫,你得写篇文章反击他一下!”孙大可说。

郁达夫淡然一笑:“这种文章无异于泼妇骂街,懒得理他,还写什么反击文章?随它去吧,你越反击,他越起劲,正中他的下怀呢!”

“嗯,有道理,”孙大可点点头,又说,“哎,更好笑的是,我们头上这位王大编辑,居然也写了一篇评《沉沦》的文章呢!”

郁达夫十分诧异:“是吗?他还会写文艺评论?”

“呸,评论个屁,我看了一下,几乎全篇都是抄的吴若愚的文章,就发表在今天的《沪上新闻》上。”

郁达夫笑了:“这倒有趣,你帮助我找来看看,我倒要见识一下这个王友德无德到什么程度!”

“好的,”孙大可朝楼上望了一下,“哎,今天怎没听他拉手风琴,也没听他读洋泾浜英语?”

郁达夫揶揄道:“人家写文章去了嘛!”

下午,两人各夹一个皮包在腋下,去印刷所看书样,边走边聊。

“吴若愚这类人的咒骂不足道,甚至一些人身攻击我也可以不介意,唯独来自朋友和同道的误读和攻击却令人沮丧……”郁达夫说。

“是啊,没想到一些被称为新文化运动的干将的人也看不惯《沉沦》……其实想来也不奇怪,中国小说还没有过这样的写法。还记得在日本,你刚写出来征求几个同学意见的事吗?连留学生都不顺眼,何况国内的人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啊!”孙大可说。

“其实,《沉沦》有什么大逆不道的呢?它不过就是一颗被压制的灵魂,想发几声呻吟,作一番挣扎而已!”郁达夫说。

“达夫,你放心吧,我觉得,时间会对它作出正面的评判的!”

到了十字路口,两人不约而同驻足不前。王友德挽着一个洋妞神气十足地从对面走过来。待王友德到了近处,郁达夫眯眼一笑:“王先生雅兴不浅呵!”

王友德取下嘴里叼的烟:“是的,有时间做一些国际文化交流,不好吗?至少,要比躲在被窝里苦闷颓废要好得多吧?嘿嘿,郁先生,看了你的大作我如鲠在喉,不吐不快,写了一些文字,不知你看过没有,有何想法?”

“看了看了,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哇!我还一直不知道,先生除了折腾手风琴和洋泾浜英语外,还会评点小说呐!可惜的是,你那些高尚的文字,谩骂有余,理由却不够!而且,连骂人都要拾人牙慧,靠抄袭成篇,我不能不为你脸红呢!”

王友德涨红了脸,提高腔调:“你还好意思说理由,那些个丑事,有你这么写出来的吗?”

郁达夫说:“是啊,写出来了,就扯掉了道德的遮羞布,让你们不好装假了!因为主人公要比你们苦闷得多、真诚得多、也善意得多!你们是不会有苦闷、有真诚、也不会有善意的,特别是在对待新文学的时候!主人公放浪形骸是为饮鸠止渴,而你们道貌岸然的后面正是见不得人的欲望,良莠之分一眼便知!”

王友德厉声叫道:“诡辩!”

郁达夫不慌不忙:“就算我是诡辩,也比睁眼说瞎话好!你可以不喜欢《沉沦》,不过我提醒你呵,你这几天的打扮可有点模仿《沉沦》的主人公呢!你可不要学他的皮毛,把自已弄成一个不伦不类的人物哟!”

王友德一时张口结舌。一旁看热闹的洋妞鼓起掌来,结结巴巴地用汉语说:“哇,说得真好,真正好!您就是郁达夫先生?幸会!幸会!”

洋妞伸出手来要与郁达夫握手,王友德恼羞成怒,一把将她拽了过去,转身就走。郁达夫与孙大可对视一眼,哈哈大笑起来。

6

创造丛书引起了轰动,《创造》季刊创刊号也出来了,可这并不能解除郁达夫们的经济困境。他们编书出杂志,书局只提供食宿,不发一分钱薪水。孙大可家境不好,弟妹一大帮,家里指望他赚点钱养家糊口,一天家里来信说父亲病重,他就匆匆赶回杭州乡下去了,一时只怕是回来不了。郁达夫既孤单,又忧郁,他家里的情况也比孙大可好不了多少。孙荃已经怀孕。而他年近三十,家已成,业未立,生活还要依靠母亲摆摊和两个哥哥接济,多一张嘴就多一份开销,得知她有孕的那一刹那,他喜忧交加,真不知说什么好。

幸好此时郭沫若从日本赶来上海了。老友相见,自是十分亲热。郭沫若握住郁达夫的手直摇:“真是辛苦你了!你看你,好像又瘦了呢!”

郁达夫说:“瘦倒没关系,就是‘创造’创刊号迟至五月才出刊,罪都在我,我心不安呐!”

郭沫若连连摆手:“哪里哪里,达夫言重了!鼎力出刊,功劳显著,何罪之有?单是《茫茫夜》一篇,就是拍案惊奇的大文字了!为等你写它出来,延期几个月也是值得的!”

“有读者来信,说它文体太松,叙事散漫得很,这一个批评是我心服的。”

“嗯,我也有同感,不过,毕竟瑕不掩瑜嘛!达夫,‘创造’二期的稿子就由我来编吧,你也该稍许松懈一下了!”

“行啊!”郁达夫想想说,“也不知创刊号销得如何,过两天,我们去问问赵南公吧!”

“好,我们不仅要了解读者的反映,也要对资本论榨取了我们多少剩余价值心里有数!”

这天晚上,他们就来到赵公南府上。那赵南公歪在椅子上抽鸦片,对他们不冷不热的。当听说《创造》创刊号只销了几百本时,郭沫若与郁达夫相对无言,面色凝重。赵南公瞟瞟他们,笑道:“哎,看你们如丧考妣的样子,我都不急,你们急什么?经营风险都由我担着,销多销少与你们有什么关系?”郁达夫说:“怎没关系?销得好不仅你多赚钱,还说明我们的刊物编得好,有前景。如果没有销路,你赚得不多或者有了亏损,我想你赵老板就会打退堂鼓了吧?而我们,无论如何是不愿半途而废的!”赵南公咧嘴一笑:“呵呵,到底是帝国大学经济系毕业生,有点头脑!不过,目前的销售还不算太坏,慢慢来吧。你们不要过于担心,等以后情况好转,盈了利,我是会考虑给你们发薪水的,利益均沾嘛!眼下有什么困难,就跟我说,啊?我对你们文化人,是历来很看重的!”郭沫若说:“希望赵老板言而有信哟!也但愿赵老板经营有方,财源广进,这样于大家都好!”赵南公说:“借郭先生吉言,我们大家共同努力吧!”

话说到此,也不想多呆,他们就起身告辞了。出得门外,郁达夫忍不住低声咒了一句:“这只老狐狸!”

他们在灯红酒绿的街头漫步徐行,郁郁寡欢。《神女》和《沉沦》带来的喜悦似乎被消蚀一空了。郁达夫忧心忡忡道:“沫若,寄人篱下,入不敷出,长此以往,不是办法啊!”

郭沫若点头:“是啊!”

郁达夫说:“我们不仅没领过薪水,而且在他这里出的书也没拿过稿费,更没跟他计算过版税,他钱袋子里都是我们的心血!我们成了他的摇钱树,却还要等待他的施舍!这日子,如何能过下去?”

“当初我们太书生气了,羞于谈金钱,又因办刊心切,怕一谈及薪水版税之类会伤和气,他会拒绝给我们出刊出书。现在看来,我们考虑不周,当初应当与他签个合同的。”

“要是能自已经营就好了。”

“谈何容易,我们又没经营的经验,再说哪来的本钱啊?你我的生活费都还要靠家里资助!”

郁达夫摆手:“别说这个了,一提这个我就觉无地自容!”

“唔,我跟你一样,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啊。每回收到家里汇来的钱,心里就不是滋味!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既然选择了当文人,就要准备过贫困潦倒的生活!”

“生活贫困不要紧,只怕丧失自尊!”

“虽然我们穷,我们没有权势,没有富贵,可我们过的是有尊严、有创造力的生活!我们走在这条遍布荆棘的路上,是为了开辟一片文化的新天地!在精神上,我们是百万富翁呢!”

郁达夫受了感染,笑道:“沫若兄,难得你一直都有诗人的热情,让人不至于消沉!”

“呵呵,我就是要用热情之火烤一烤你的心,为你驱散世俗的寒冷!”郭沫若一挥手,“走,我请喝绍兴花雕去!何以解忧,除了文学,还有杜康,嗬嗬,还有杜康啊!”

7

在酒馆,郭沫若提议为《女神》和《沉沦》的惊世骇俗而干杯。郁达夫把酒干了,却说《沉沦》不能与《女神》相比,文坛上下,《女神》几乎是一片赞美之词,而《沉沦》却是毁誉参半。

郭沫若抹一下嘴边的酒液说:“这个你不必介意,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有价值才会有争论,有争论才会有影响呐!”

郁达夫抿一口酒,道:“我有个想法,趁《女神》出版周年之际,开个纪念会,把文学研究会的人也请来,大家撇开宗派之见,畅谈文学,融洽感情,岂不是件美事?”

“要得要得,是件美事!”

“历朝历代,文人都是统治者的下酒菜,文字狱的受害者,如果还意气用事,为一些鸡毛蒜皮搞内部讧斗,实在是没意思。‘文人相轻’早该改作‘文人相亲’了。”

郭沫若说:“有道理,有些笔仗,确实没必要打。”

杜康似乎真能解忧,两人喝着喝着高兴起来,一连干了数杯,一直喝得醉醺醺了,才互相搀扶着出了酒馆。这个时候夜已深了,郁达夫却毫无睡意,红着眼说:“沫若,刚才你注意到堂倌的眼神没有?”

“我呀,见到酒就见不到别的了,还管他谁的眼神不眼神呢!”郭沫若说。

“我可一点一滴都看在眼里了!刚进门时,瞟见我这身旧衫子,他不理不睬,傲慢无礼,及至你点了好酒,又掏钱付账,他才毕恭毕敬把你当老爷!这就是奴才相,这就是国民性啊!真是可怜、可悲、又可笑!”

“对头!可怜!可悲!可笑!我们就是要用笔尖子,把这种奴性从国民精神里剔出去!”

郁达夫放眼四望,感慨地:“你看看这个灯红酒绿的不夜城,这个声色犬马的销金窟!表面上它是那么繁华,那么欢乐,什么悲伤忧愁全都没有踪影,可是这背后是什么呢?置身其中,我却感到,我们像耻食周粟的伯夷与叔齐,呆在荒凉的首阳山上,坐以待毙呢!”

郭沫若手舞足蹈:“是的,我是伯夷,你是叔齐,我们是孤竹君之二子呵!我们昂着高傲的头颅,篾视空旷的天地!呵,我们难道真要在首阳山上饿死吗?饿死就饿死,饿死我们也要坚持下去!”

两人骂骂咧咧,踉跄前行。到了租界,马路上出现了三三两两的洋人。一辆洋人开的敞蓬轿车迎面驶来,郁达夫突然冲到马路中央指着汽车大骂:“你们这些帝国主义猪猡!这里是中国,给我滚回你们自已国家去!滚!滚!都给我滚吧!”

郭沫若急忙冲过去,拉了郁达夫一把。

汽车擦着郁达夫一闪而过,车上的人挥手骂着什么。

郭沫若惊得直擦汗:“好险!达夫,你真的喝醉了!”

“我没醉!我清醒得很呢!哈哈,汽车被我吓跑了,洋人也被我骂走了!我好开心,好开心,哈哈哈哈……!”他狂笑不止,似乎特别高兴,一滴泪却不知不觉地从他眼角爬了下来。

8

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使得郁达夫在上海的生活难以为继:他皮包中的一百多元钱被人偷走了。郁达夫气得一脸铁青,一连两天不想说话。钱虽数目不大,可对于没有一分钱薪水的他来说,是个不小的损失。他已经没有脸面再向家里要钱,也不想再厚着脸皮借债了。他只能暂时离开创造社,去找一份谋生的工作。但是,他怎好意思跟沫若提出来呢?

这天他迎面碰上郭沫若,话到了嘴边,却又吞了下去。

郭沫若很敏感:“达夫,有事?”

他面色窘迫,点了点头,舔舔嘴唇,犹豫半天才说:“我的情况糟糕透了,身上的钱被人偷走了……有人给我介绍了一份薪水可观的工作,到安庆政法学校教书,我想带孙荃同去,我也该负起为夫为子的责任了。这个时候,我本不该离开,可……”

郭沫若马上打断他的话:“你什么也不用说,收拾行装,立即就去,这儿有我顶着!”

“沫若……”

“放心去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难道我真忍心让我们像伯夷和叔齐一样,饿死在首阳山上?我们死了,谁来创造新文学、照顾新文学啊,你说是不是?”郭沫若爽朗地说。

郁达夫无言以对,紧紧握住郭沫若的手,用力摇了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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