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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赎情

1

在杏云医院住了半个多月后,郁达夫的胃病渐渐好转了。这天下午,他坐在病床上,聚精会神地读着书。雪白的墙壁,雪白的床单,将他带了病容的脸衬得分外憔悴。半开的门被人轻敲了几下,他抬头一看:郭沫若笑眯眯地站在门口。

他怔住,一时竟说不出话。

郭沫若扶了扶眼镜腿,笑道:“怎么,不认识我了?”

他欣喜地将书往被子上一拍:“烧成灰都认识!只是一时竟以为是在梦中呢!沫若兄,快进来!”郭沫若大步走到病床前,紧紧握住他的手。

两人眼睛潮湿,一时竟凝噎无语。一晃几年不见,他们发现对方竟清瘦多了,而且在眼角额头,已隐约出现了皱纹的痕迹。郁达夫掀开被子欲起床,郭沫若连忙将他按住:“你是病人,安静地躺着吧。”郭沫若在床边坐下,告诉郁达夫他这次从上海一回到东京,就到他的住处找他,听孙大可说他住院了,才跑到这里来。郭沫若关切地问:“得的是什么病?”

“胃病,”郁达夫说,“也是老毛病了,饮食不正常,又时常熬夜,胃先生就造我的反了!那天腹中忽然一阵阵剧痛,捱不过去了,这才进了医院。初进来的几天,体热竟增到了四十一度!都住了快一个月了。”

“是吗?”郭沫若疑虑地审视郁达夫的脸,“脸色倒不是特别坏,确诊没有?不会是别的病吧?”

郁达夫笑了:“怎么,你这个医科学生,是不是想在我身上做实习呀?”

郭沫若摆摆手:“惭愧惭愧,想当初,我们都还抱了悬壶济世、治病救民的志向,现在却都弃医不顾,独钟文学了。想来,还是性不习医的缘故吧?”

郁达夫:“是啊,学医与从文,本无高下之分,做好了一样有意义,但做自已喜欢的事,岂不更为惬意?沫若,这一次回国,应当有所斩获吧?”

郭沫若眉头微蹙,说起了回国的情况。收获嘛,当然还是有的,可是,毕竟不太如意。四月间,郭沫若和成仿吾应上海泰东书局之邀回国去,想从事文学工作。抵达上海之后,情况就发生了变化,书局允诺给成仿吾的编辑部文学主任的位置,倏忽间被别人占去,书局已另组了编辑班子。书局经理赵南公,是个唯利是图的家伙,见郭沫若和成仿吾还有利用的价值,好言将他们留下做事,却迟迟不发聘书,也不定职位和薪水。过了十几天,见事情仍无转机,成仿吾愤而离去,为解决生计,回长沙找了一份工作。空手而归,郭沫若实在心有不甘,多次找赵南公交涉,他总算同意,替他们出版一份纯文学杂志。

“好啊,总算不虚此行!”郁达夫叫道。

“不过,杂志叫什么名字、何时出版、定期或不定期、稿源哪来等诸多问题,都一时难以定夺,所以赶回日本来,想和朋友们好好商议一番!”郭沫若说。

“太好了!”郁达夫兴奋不已。

护士送了一份饭菜进来,放在桌上,嘱咐郁达夫趁热吃。郁达夫叫郭沫若也在这儿吃饭,饭后他们好聊个尽兴,晚上也可以睡在这儿,里间有铺,是专供护士和家属休息的。郭沫若欣然颔首:“行!只要你身体吃得消,我们可作彻夜长谈!”

郁达夫便对护士说:“美丽的姑娘,请你给我这位朋友再送一份饭菜来,好吗?”

护士莞尔一笑:“你嘴这么甜,我当然会送呀!”

郭沫若兴致很高,玩笑道:“不知护士小姐的嘴甜不甜?”

“是不是想尝尝?别做梦了!”护士娇媚地一笑,转身走了。

“沫若,有时真羡慕你的性格,比我开朗多了。你还记得,你去上海时我给你的信吗?”郁达夫笑道。

“怎不记得?你要我回上海之后,不要为十里洋场的流俗所染,更不要忘记了留在日本的安娜。真是语重心长,用心良苦啊!只是,依你之言,似乎沫若不是回国探索文学之路,而是去招蜂惹蝶似的!”

“达夫心直口快,冒昧了,得罪了!”

郭沫若大度地:“哪敢言得罪?是忠言才逆耳,不是朋友,谁给你说忠言?何况,我并不觉得它有多逆耳……噢,你先吃饭吧,要不凉了!”

郁达夫等护士又送了一份饭来,才和郭沫若一起吃。饭后,两人便在医院的小花园里缓缓散步,侃侃而谈。不知不觉中,夜色降临,淡淡的星光洒在他们的身上。

“沫若兄,上海新闻杂志界的情况怎样?”郁达夫问。

郭沫若摇摇头:“莫提起,提起心里就有气!上海的文氓字痞,懂什么文学!那些什么小报,《礼拜六》、《游戏世界》等等又大抬头起来,闹得挺欢,可都是些陈词滥调,而且无不流溢出麻雀牌和鸦片的气息!其他一些谈新文学的人,把文学团体来作工具,好和政治权势相接近。文坛的生存竞争非常险恶,他们那党同伐异、倾轧嫉妒的卑劣心理,比从前的政客们还要厉害。还有些讲哲学的人也是妙不可言,德文字母也不认识的,竟在那里大声疾呼什么Kant(康德)、Niezshe(尼采)。法文的‘巴黎’两字也写不出来的先生,在那里批评什么柏格森的哲学。你想,原著都没有读过的人,居然也能在那里大言不惭地批评!”

“这种情形,也难怪沫若兄义愤填膺!但是我国的鉴赏力,和这些文学的流氓和政治家,恐怕如鲍郎郭郎,正好相配。我们将来的杂志,若立论太高,只怕是阳春白雪,和者甚寡,孤立无援呢。”

“读者的鉴赏力当然要有所照顾,但也有赖我们去提高。再说,先驱者哪一个不是孤独之人?且尽我们的力量去做好了!”

“目下中国,青黄不接,新旧文艺闹作了一团,鬼怪横行,无奇不有。在这混沌苦闷的时代,若有一个批评大家出来叱咤风云,那些恶鬼,怕都要抱头鼠窜呢!”郁达夫情绪受到感染,激动地说。

“哈哈!那岂不快哉?旧的不去,新的不来!”郭沫若开怀大笑,随即吟出自已新写的诗,“趁着我们的血浪还在潮/趁着我们的心火还在烧/快把那陈腐了的旧皮囊/全盘洗掉/新中华的改造/正赖吾曹!”

“沫若,你的新诗真的不错,说不定,能开创中国诗歌的新纪元呢!”

“有时候,觉得自已好生奇怪,每每有灵感袭来,就像生了热病一样,作寒作冷,使我提起笔来就战栗,几至写不成字!我的诗,不是做出来的,是写出来的,不,简直是它自已流出来的!”郭沫若说。

郁达夫点头:“达夫也有同感!对于文学,我志虽不大,却也足以冲破牛斗,目空一切。我既遇了故国的奇波险浪,又受了社会的许多明枪暗箭,觉得自已所走的道路,只有这一条了,不得已,也只好听天由命,认了这一种为千古伤心人咒诅的文字生涯。出院之后,达夫当竭力创作……噢,我带你看点东西。”

郁达夫迫不及待地将郭沫若带回病房,从桌子抽屉里拿出一叠手稿递给郭沫若。这是他完成不久的三篇小说,《沉沦》、《银灰色的死》和《南迁》。

“好啊!我们的杂志正好需要稿子,尤其是好的小说稿。你的小说再加上我新写的《女神》,我们刊物的作品将蔚为大观呢!”郭沫若翻着稿子,兴奋地说。

“我们的杂志不办则已,要办就要办好,在文学界闹出些影响,让世人刮目相看!”郁达夫说。

聊着聊着夜就深了,他们还没有睡意。护士进来干涉,逼郭沫若进了里屋,并且熄灭了电灯。他们只好躺下了,但仍没睡,一里一外地说着话。郁达夫望着窗外的月光,大声说:“沫若,安娜还好吧?”

郭沫若在里间回道:“还好,就是孩子生得多了点,经济上有些拮据……哎,你家那位还好吧?”

“还不就那样。”

“还记得我们和许绍棣那一场关于饮水的讨论么?‘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你到底还是饮了家里替你取的那一瓢,心里不感到遗憾?”

“唉,有什么办法?”

“隆子呢,现在怎么样了?”

郁达夫沉默片刻,才说:“不知道。”

“不知道?”郭沫若十分诧异。

“前不久我去名古屋找过她,她的家毁于一场火灾,后藤先生不幸遇难,隆子无依无靠,也不知她流落到何方了……”

“是这样呵……”

他们不再言语,似乎都被浓重的忧伤之情所覆盖了。

不过,郭沫若的到来毕竟令郁达夫十分兴奋,因为他所憧憬的文学事业要由此开头了。第二天送郭沫若走时,他建议杂志的名称,用“创造”二字,月刊、季刊都不论,每期他都可以提供一两万字的文章。他打算过两天就出院,郭沫若这一来,他不光病好了八九分,他的心再也按捺不住了。郁达夫请郭沫若联络一下田汉、张资平、孙大可等人,挑个日子到他寓所聚集。

“我们先坐而论道,再起而行之!”郁达夫充满激情地挥一下手,瘦白的脸上浮出了一层红晕。

2

一个身着和服的年轻女子来到郁达夫寓所前,悄悄往楼上的窗口张望时,被路过的孙大可发现,他有点生疑,便上前问:“小姐,你找谁?”

“呵,不找谁。”女子脸一红。

“不找谁?不找谁还老往楼上望?”

“我……想知道楼上那个人的情况。”

“你认识他?”

“不,我不认识郁达夫。”说完她才觉出这句话是用汉语说的,立时捂住了嘴。

“你还知道他叫郁达夫?你还会说汉语?”孙大可惊奇不已。

“我、我只会说一点点。”

“是吗?能说一点点就令人惊奇了!你真不认识他?那你为何要知道他的情况?”

“我……我听说他病了,不知他现在如何了,我很担心他。”

“嗯,一个日本女子,关心一个素不相识的中国留学生,少见。”

“你认识他吗?他现在好些了吗?”

“谢谢你的关心,他好多了,快要出院了。”

“是吗?”女子瞟一眼楼上,喃喃地,“那我就放心了。”

“他在杏云医院住着呢,要不我带你去看看他?”

“谢谢,我就不去了,那样太冒昧了。”女子连忙退了一步,转身欲走。

“你肯定认识郁达夫!”孙大可笑道。

“不认识,我只是很……很敬佩他!”

“敬佩?嗯,他是有许多值得敬佩的地方,”孙大可想想说,“你是不是见过他舌战尾崎行雄?”

女子怔怔,点头:“是呵是呵!”

孙大可笑道:“原来如此!我是郁达夫的好朋友,我一定向他转达你对他的关心!他要是知道他得到了你这样一位漂亮的日本小姐的敬仰与崇拜,病都会好得快些呢!请问小姐芳名?”

“我……叫阿雪。”

“谢谢你呵阿雪!等达夫出院了,你再来看他吧!”

女子不语,转身走了。

第二天孙大可去接郁达夫出院时,把这件奇事告诉了他。郁达夫一听她还会说点汉语,还说了他的名字,就愣住了。接着,他就想起了不订自来的外卖寿司。他急忙问,她是不是很秀气?是不是鼻子小巧,人也玲珑?是不是叫隆子?

孙大可说,她确实秀气,也确实小巧玲珑,可她不叫隆子,而叫阿雪。郁达夫摇头:“不,她不叫阿雪,她是隆子,她一定是隆子,她就是隆子啊!”

“她就是名古屋的隆子?对呵,我怎没想到呢?!”孙大可恍然大悟。

郁达夫问:“她说了她现在的住址吗?”

“没有,”孙大可懊恼地,“该死,我也忘了问了!”

郁达夫转身就往街头走。他要去找隆子。孙大可急忙拦住他:“偌大的东京,你到哪去找她?”郁达夫急得在原地打转转,双手搓个不停。孙大可劝道:“你不用太着急了,在屋里等着吧,与其大海捞针,不如守株待兔。我跟她说过,要她等你出院了再来。她既然关心着你,还会再来的。”

“不,她不会再来的,她在躲着我,她要是想找我,早就来见我了!”郁达夫望着街头的人群,脸上布满了忧伤。

3

郭沫若、田汉、张资平、孙大可等一帮醉心文学的人又聚在了郁达夫的寓所里。他们有的躺在床上,有的席地而坐,有的倚桌而立,七嘴八舌,气氛非常热烈。。为文学社之事,他们已经在此聚过一次,那次郁达夫买了一块钱桔子招待大家,被人戏称为桔子会议。这天虽然只有白开水招待,可大家热情比上次还高,因为事情总算有点眉目了。

郭沫若站在屋中间,眼镜后面的眸子因兴奋而闪闪发亮:“诸位,组织文学社、创办文学杂志之事,大家议论已久,迟至今日,我想,是必得有实际的推进了。仿吾远在长沙,不能与会,但他在信里说,新文化运动已经闹了这么久,现在国内杂志界的文艺,几乎把鼓吹的力都消尽了。我们若不急挽狂澜,将不仅那些老顽固和那些观望形势的人要嚣张起来,就是一班新进亦将自已怀疑起来了。他的意见,我很有同感,所以我们拟议中的办刊,也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田汉道:“沫若所言极是。现在北京也成了文学研究会,我们如老是议而不决,言而无行,纸上谈兵,招人耻笑不说,我们自己的士气也会泄漏殆尽!”

张资平大大咧咧:“我看,一切都信任达夫和沫若好了,由你们俩定吧!”

郁达夫忙说:“我可以做一些实际工作,沫若善于组织,又是主要发起人,由他来主持,是当仁不让啊!”

“主意还是要大家出,共挽狂澜才好啊!”郭沫若说,“关于刊物名称,我与达夫已经议过,想取名‘创造’,当然,名字有点夸张,也可以说有点气魄,这就要求名实相符,是要我们很费一番气力的。”

众人叫道:“好!这名字好!”

“是应当有个气魄的名字,让人有横空出世,咄咄逼人之感!”

郁达夫兴奋地扬扬手,语调激昂地道:“山川草木、兽鸟虫鱼和世界万物,都是由无到有,渐渐地被创造出来的!我们不信地大物博、人数众多的中华民族,就不会趟出一条光明之路!我们也不相信,心诚意笃的我们,开辟不了一片文学的新天地!不过我们不想不劳而获,我们要用汗水去换心灵的食粮,以眼泪来和文学的美酒;我们要存谦虚之心,任艰难之事!”

“正确!”郭沫若异常激动,用四川话高声吟诵起来,“创造!我们的花园!伟大的园丁又催送着阳春归来,地上的百木抽芽,群鸟高唱着生命的凯旋之歌!”

众人情不自禁地鼓掌叫起好来。

“如此快乐,难得、难得!”郭沫若摇头晃脑,环视大家一眼,“那么,刊名就这么定了!我的意思,暂出季刊,因为大家四散各地,又都学业在身,能寄稿的,也就那么十余个人。若出月刊,怕是很费事的,以后办顺了,再改月刊也不迟。现在最大的问题是,稿件不足,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事,还请大家鼎力相助哟!”

孙大可:“哎,达夫,你不是刚写了一篇《沉沦》么?”

郁达夫微笑不语。

郭沫若:“达夫不但有《沉沦》,还有《南迁》和《银灰色的死》,三篇都是精心之作,精彩之作,都是我们《创造》的重头稿。大家若都像达夫这么积极,就不愁没稿可用了!”

张资平道:“没问题,大家回去用心做就是。不过我可事先说明,我只会写自已感兴趣的东西哟!”

“那当然,不感兴趣的谁会去写?”郁达夫说。

孙大可笑道:“资平君,大家都知道你最感兴趣与最善描写的是什么。”

“不见得吧?”张资平说。

“怎不见得?不就是两性关系,鸳鸯蝴蝶吗?”

众人都哄笑起来。张资平得意地道:“知我者,众兄弟也!我曾要沫若兄把他和安娜的故事说给我听,好做一篇《东赢艳史》呢,可惜他守口如瓶,是自已要做吧?谁又能说,把两性关系写好不是一门本事呢?”

郁达夫说:“那当然,爱与死是永恒的主题,两性关系写好了,那也是泣血之作,能够启人心智,流传人世的,因为最能打动人的,还是一个情字。”

“呵呵,看来达夫君在情字上是深有感触啊!”郭沫若向各位拱拱手,“《创造》的成功与否,就有赖于大家的创造与否,沫若在这里拜托大家了!”

大家直到暮色降临来散去。这一天是1921年6月8日,在郁达夫寓所召开的这次会议,标志着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一个有重大影响的文学社团——创造社的正式诞生。

4

郁达夫陪郭沫若到饭馆吃晚饭,因为他的胃病还没完全好,两人也没要酒。郭沫若边吃边告诫郁达夫,日本的泡菜泡饭对胃粘膜都不太好,要他平时饮食要注意。郁达夫点头道:“嗯,是不太好,可是入乡只能随俗,顾不了那么多……哎,你打算几时起程回上海?”

郭沫若说,先去一趟福冈,安排好安娜和孩子们,然后就回上海,全力以赴办好刊物,若是有绕不过的坎了,他首先要拉他来去帮忙。郁达夫说,只要沫若兄一声召唤,他将慨然前往。

说话间,饭馆一隅传来几声轻佻男女的浪笑,郁达夫下意识地朝那里瞟了一眼,只见一个妓女正和两个浪人调笑。妓女坐在浪人的大腿上,她的侧影十分眼熟。郭沫若说:“日本的男女关系十分开放,这也是一景呵。”

郁达夫没有答话,埋头吃饭,有点心在焉。他又回头觑了一眼,那个妓女的面部轮廓太熟悉了,他心里顿时格登了一下。

吃完饭,两人起身,边聊边往门外走。出门时,郁达夫忍不住又朝那个妓女望了一眼,那妓女此时也正好回过头来。郁达夫顿时呆住了,虽然她浓妆艳抹,但他还是觉得,她是隆子。郭沫若见他面色有异,问:“怎么了?”郁达夫想仔细端详那张脸,可那妓女转过身去了。他微皱眉头说:“没什么,走吧。”

两人出了门沿着街道慢慢走着,说着话。到了一个十字街口,郭沫若要去见个朋友,就先告辞了。郁达夫想了想,沿着刚才走过的路回到了饭馆门口。他想再看看那个像极了隆子的日本妓女。路边的灯光映着他犹疑而惶惑的脸。突然,那个妓女出门来了,他赶紧躲到一棵树后。她下了台阶,往前方望了望,然后折身往另一个方向而去。

郁达夫从树后闪出,不即不离地跟在后面。他的心怦怦直跳。前面那个背影太熟悉了,预感揪紧了他的心。背影一晃,进了一条僻静的巷子,不见了。他急忙小跑几步,来到巷口向里张望。

巷子深处是个红灯高挂的妓院,那个背影正向那里移动。他错愕片刻,向妓院走去。他清楚地瞧见,背影隐入了妓院门里。

怎么办?郁达夫在妓院门口徘徊了一会,才跨上台阶,走进门去。一个白胖的鸨母迎出来,笑微微地鞠了一躬:“先生晚上好,欢迎光临!”

他紧着喉咙问:“你好,请问,刚才进来的那位姑娘,叫什么名字?”

鸨母眉开眼笑:“她叫阿雪呀,你是不是看上她了?好眼力呵!”

郁达夫忙摆手:“不是不是!”

鸨母不管这些,兀自往厅堂后高声呼唤:“阿雪,接客!”

于是那个被他追踪的女子从一道帘子后轻盈地走了出来,脸上浓妆已去,一副清纯可爱的模样。郁达夫瞠目结舌——真是隆子!

隆子直愣愣地瞪着郁达夫,嘴唇蠕动,似要说什么,却没说出来。郁达夫呼吸急促,脸色紫红,突然转身就走。

隆子轻呼一声:“达夫!”

他却充耳不闻,径直出了门。他步履慌张,神情凄惶。很快,他听见后面有紧追不舍的脚步声。他知道,隆子会追来的,他难以接受在妓院遇见隆子的事实,可他是希望隆子追来的。他听到隆子在后面迭声叫唤:“达夫!你等等!”他只顾前行,头也不回,但他的速度减了下来。

隆子终于追上了他,抓住他一只手:“郁先生!”

他一个踉跄立住了,他慢慢地回过头来,慢慢地抽回手,惶悚地瞥隆子一眼,一时竟说不出话。隆子眼中有泪光闪烁,可她的面容显得很平静,她对他平和地微笑着,一如既往的美丽。他的心悸动了,喃喃地道:

“隆、隆子,真的是你吗?”

“是我呵!”

“你,你来东京干什么?”

“做生意……你不是都看到了吗?”

“我知道你家遭了难,我去找过你……”

“我知道,别人告诉我了。”

“你……还好吗?”

“我还好。到我那里坐坐好吗?”

郁达夫朝妓院方向望一眼,默然不语。

“我知道,达夫不喜欢隆子了,达夫嫌隆子了……”

“不……”

“你在我家的时候,我真该把自已给你的。”

郁达夫心中钝痛,握住隆子的手:“隆子,你别这样说……你不能待在这样的地方!”

“我能到哪去?我不会做别的事,也找不到别的事,再说,我是他们买过来的,为了安葬父亲,我把身上的钱都花光了……”

“我赎你出去!”他冲动地说。

隆子摇摇头:“你一个穷留学生,哪来的钱?再说,你就是赎我出去了,我又能到哪去?你能收留我吗?”

他固执地:“赎出来了再说,反正你不能待在这,这不是你待的地方!”

“你别说傻话了,不待在这,我待到哪去?有你这份心,隆子知足了……你能让我亲一下吗?”

郁达夫怔怔的,不待他回答,隆子便在他耳根下亲了一口,转身快步离去。郁达夫抚抚她亲过的地方,望着她的背影,两眼发直。巷子里回荡着隆子渐行渐远的木屐声,一声一声地敲打着他的耳膜……

5

郁达夫回到居所,仔细翻了抽屉、口袋和钱包,将所有的钱全放在桌子上——不过是很少的几张纸钞和十几个硬币。他看了看它们,颓丧地坐到椅子上。要想赎隆子出来,他的钱远远不够。

忽然,郁达夫想到什么,一拍脑袋,走到床头,将箱子打开,从箱底翻出一幅带轴的画来。他小心翼翼地将它展开。这是一幅古色古香的梅竹图,是家传的中国画家吴梅村的画,他一直带在身边。他欣赏片刻,将画卷起,夹在腋下,匆匆出了门。

郁达夫到了田中蝶如家,拿出画说:“田中君,这幅画,想请你找个行家估一下价,以便出手。”田中蝶如接过画,欣赏片刻说:“嗯,这画不错,有股唐诗宋词的韵味呢!为何要出手?岂不可惜!”他苦笑道:“没办法,我急等钱用。”田中蝶如问:“遇到什么困难了?”

郁达夫欲言又止。

田中蝶如说:“要不,我先借点钱给你?”

“谢谢你的好意,可是,不是一点点钱,再说,即使你有借,我以后也可能还不起。”

“什么事啊,需要这么多钱?”

郁达夫长叹一声:“唉,没想到,隆子沦落到这种地步!”

“你找到失踪的隆子了?”

“无意中碰到的,她就在东京……”

“她……在妓院?”

郁达夫痛苦地皱了脸,缄默不语。

“我懂了,你想赎她出来。难得你有这么一副侠义心肠,不过,你想过没有,你赎得了她一时,赎不了她一世啊!”田中蝶如说。

郁达夫懊恼地:“可是,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在那种地方……”

田中蝶如想想说:“对于一个无依无靠,生活无着的姑娘来说,那种地方并不算坏……你在日本也待了这么久了,应该知道我们的一些风俗习惯。这种事,是一种古老的职业,在许多人眼里,它并不比别的职业低贱多少。从事这个职业的人,也不都是因生活所迫,对于隆子来说,也许没有更好的选择了……依我看,你最好的办法,是任她去吧,不要打扰她的生活。”

“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可是我良心上过不去!只要还有一分可能,我就得做出十分的努力!”

“既然你决心已定,我当然还是要帮你这个忙。我有个朋友是字画店老板,对中国古画很在行,你现在就跟我走一趟吧。”

郁达夫当即跟着田中蝶如去了字画店。然而结果却令郁达夫沮丧。字画店老板拿放大镜看了半天,说虽然它画得很好,但不是出自吴梅村的手笔。它只是赝品,一幅不错的赝品。郁达夫急了:“不可能吧?您是不是看错了?”老板不快地瞥郁达夫一眼:“您可以不相信我的年龄,但不要怀疑我的眼睛!”

郁达夫失望得说不出话来,缄默半晌,卷起画,将它塞在田中蝶如手中:“既然值不了几个钱,那就送给你作个纪念吧!”

田中蝶如推辞说:“毕竟是家传的东西,你还是带在身边吧。”

“不,我不要它了,它骗了我。”

“那……”田中蝶如关心地望着郁达夫,“你打算怎么办?”

郁达夫丧气地:“还能怎么办?要不,就像你说的任她去吧,我不再打扰她的生活,要不,就另想办法。”说完,他转身就走了。

6

郁达夫终于另想了一个办法,弄到了一笔钱。这个办法就是将孙荃在新婚之夜送给他的钻戒当掉。去当铺之前,他是犹豫了一会的,毕竟,这么做似乎很对孙荃不住,但也是无奈之举。最后,他是用掷硬币的方法来做的决定。他把那一点点歉疚和不安推给了天意。

他夹着包,一路小跑奔进小巷。此时天色已晚,妓院的红灯笼像一只只血红的眼。他跳上台阶,冲到鸨母跟前,抹一把脸上的汗,从包里掏出一叠钞票放到柜台上:“这钱够了吧?”

“做什么够了?”鸨母不解。

“赎阿雪够了吧?我要赎阿雪出去!”

鸨母摇头:“再多也不够,你就是把银行搬来,也赎不回阿雪了。”

“为什么?”他愕然。

“因为阿雪走了,阿雪不在这里了。”

“她到哪里去了?”

“不知道。”

“不可能!你不可能不知道,你不要瞒着我!你要瞒我小心我打人!”

鸨母不屑地瞟他一眼:“打人?你这挨打的样子还能打人?”

郁达夫涨红着脸:“你说啊,我要你告诉我,阿雪到哪去了!你快告诉我!”

“我说了不知道,一个人若是不想让别人找到,你是永远也找不到的。”

“你……真不知道?”

鸨母点点头。

郁达夫感到一条蛇从背上爬了起来,让他全身起了鸡皮疙瘩。

鸨母叹息道:“一看就知你是个痴心男人,要是知道阿雪下落,岂能不告诉你?阿雪走了,你也走吧,生离死别都是常有的事,过你自已的日子去吧。”

郁达夫默默地收起钱,转身欲走,却全身僵硬,仿佛每个关节都已锈死。

这时鸨母说:“慢,阿雪给你留了封信。”

他从鸨母手中接过那封折叠成鹤形的信,颤抖着展开。借着暗淡的灯光,他看见信笺上歪歪斜斜地写着一行汉字:达夫,不要找我了。

7

东京成了郁达夫的伤心地,他想离开它了。这天他叫了孙大可陪他去了田中蝶如家,三个人一起饮酒浇愁。他不时地操起酒壶自酌,很快就喝得脸红脑涨了。当他再次斟酒时,田中蝶如拿掉了他的酒盅,劝道:“达夫,你不能再喝了!你情绪不好,喝多了伤身!隆子要去,就让她去吧,她也是为你着想,不想连累你呢。今后,你把她放在心底,作一个永恒的记念罢!隆子有你这么一个痴心情人,她也该知足了!”

郁达夫喃喃地:“可是我……我总觉得对不起她,更对不起家里那一个呢……来,田中兄,大可,我们都满上,喝最后一盅,好吗?这最后一盅,就算我的辞行酒吧!”

“辞行?你要去哪?”

郁达夫苦笑:“放心吧,达夫不会去金阁寺削发为僧的。我心即佛,佛即我心。我要回国了!”

“回国?”

郁达夫点了点头。郭沫若回上海两个多月了,但筹办创造季刊的事,还没理出个头绪来。郭沫若为此已身心疲惫,课程又中断已久,再不继续学业,就难以拿到文凭,以后就难以找到工作安身立命了。加上他夫人安娜和孩子都在日本,所以想让郁达夫回上海接替他主持编务。虽然郁达夫的学业也没完,但只能先放在一边了。孙大可怕郁达夫势单力薄,也要求与他同去,给他当肋手。

“这样也好,换换空气对你有好处……达夫,你不会不来了吧?”田中蝶如问。

“来还是会来的,留学经年,不拿到帝国大学的学位,岂不功亏一篑?只是,即使人来,心也会留在故国的了!”郁达夫举起酒盅,“来,后会有期,干!”

几天之后,郁达夫就和孙大可来到神户,登上了回上海的海轮。轮船徐徐离港时,郁达夫站立船头,手扶栏杆,眺望移动着的日本海岸,不禁喃喃自语:“日本呀日本,我去了,若非不得已,我是死也不到你这里来了,但是我若是受了故国社会的压迫,不得不自辱的时候,最后浮上我的脑子里来的,怕就是你这个岛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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