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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困境

1

1922年9月,郁达夫携夫人孙荃再一次来到安庆政法学校任教。说是再一次,是因为一年之前,也是因为经济原因,他来此教过三个月书。安庆是安徽省治所在地,城里街面不宽,铺面挺多,十分的热闹。不过学校在北门外的百子桥,僻静得很。郁达夫在靠近学校的地方租了一处住房住了下来。每日他去教书,孙荃在家守着,做做家务,日子倒也过得平和安定。

听医生说,走动走动对分娩有好处,所以郁达夫时不时地陪孙荃到外面走一走。这天傍晚,一走就走到城里来了。孙荃好奇地四下顾盼,对那些觊觎她隆起的肚皮的目光视而不见。郁达夫则不一样,他的脚似乎充满了回忆,一走就走到了一个叫四牌楼的地方。他盯定一幢木楼的门,竟怔怔地不动了。

一年之前,那门上方是有个马口铁的招牌,牌子上是有着“鹿和班”三个红字的。一年之前的他,也总是那么苦闷寂寞,孤立无援的。所以,他就和鹿和班里一位叫海棠的妓女有了交往。他们互相给予了不少的安慰。有一回他正在与海棠聊天,隔壁突然失火,还是他帮着海棠将屋里的东西抢救出来的。离开安庆去日本参加帝国大学的毕业考试时,他还写了《将之日本别海棠》三首诗。诗里说:“海国秋寒卿忆我,棠阴春浅我怜卿”。后来,他和海棠之间的来来往往,都陆陆续续地进入了他的小说,在小说里,海棠还叫海棠,他却不叫郁达夫了,而叫于质夫。当然,小说是小说,不完全是他所经所历。为不至于使人误解甚至诟病,他还特别声明过,说“并不是主人公的一举一动,完完全全是我过去的生活”。现在,他的小说风行一时,可海棠到哪去了呢?

他悄然一声叹息,转过身,挽着孙荃缓缓而行。他听见自己的脚清晰地磕击在青石板铺就的街道上,像是一声声的询问。

刚出城门,迎面遇上了校长。郁达夫把孙荃介绍给了校长,互相又寒暄了一番。校长说,能够请到他这位大作家来授课,是全校师生的荣幸,又说他的英文课非常受欢迎,好几个班都要求增加课时呢!郁达夫谦虚地说,他不过是尽力而为而已。校长瞟瞟孙荃,欲言又止:“不过……”

“不过什么?但说无妨。”郁达夫说。

“有些事,我想给你提个醒。”校长将他拉到一边说。

“什么事啊?”

“也没什么大事,就是你要注意与同事们搞好关系……你是名人,十分引人注目,如果不拘小节,容易招人非议。”

“我做错什么了吗?”郁达夫很疑惑。

校长摆手:“没有没有!我只是告诉你,这里不光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派别之争,还有一股忌贤妒能的风气,谁的才能突出就嫉恨谁,诋毁谁。所以,我觉得你谦虚一点、超脱一点最好,如果冲突起来,我这个代理校长也帮不了你,好多双眼睛都盯着我,想取而代之呢!”

“君子之交淡如水,各教各的课,我跟他们几乎没什么来往啊,怎么就得罪他们了?是不是有人向您说什么了?”

“无非是说你恃才傲物,态度傲慢之类,还有联系到你的小说的,说什么对学生影响不好。当然,都是无稽之谈,你不必太介意,心里有数就行了。你既是我同学介绍来的,能帮衬到你的时候,我自然会帮衬的!”

“嗯,谢谢校长提醒,我心里有数了!”他说,心不由往下沉。

校长走了,孙荃关切地问:“什么事啊?”

“没什么事。”他闷闷地说,回头望了望安庆城内,感觉一团浓重的黑雾将他从头到脚地笼罩了。

2

“这个郁达夫,写了《沉论》还不算,还要来一篇《茫茫夜》,还是以学校为背景的,那个主人公于质夫就是他自己吧?”

“当然啦!不是自己经过的事,他怎么写得出来?”

“这么说来他真的跟那个叫海棠的妓女有来往罗?啧啧,居然不知羞耻,还拿来张扬!”

“让这种人来教书,简直误人子弟!”

还没进门,郁达夫就听到了这些议论。他已经习以为常。拿他的小说作材料,来做谩骂他的文章,差不多是司空见惯的事了。他默默地跨进门,扫屋内一眼,议论声便嘎然而止。他的那些同事们一个个转过背去,作认真办公状。

他懒得理他们,径直走到自己办公桌前坐下,一声不响地翻着讲义。校工送来了报纸,他便郁郁地读着那些味同嚼蜡的文字。他知道,那些人是不甘寂寞的,沉默只是暂时的,若是不非议一下别人,那些人的日子就不知怎么过。

果然,只安静了一会,就有人高声道:“哎,胡适先生在《努力周报》上写了篇叫《骂人》的文章!新鲜,标题就叫骂人,不知道他想骂谁呢?”

又有人说:“你们细看就知道了,说不定骂的就是你呢!”

“我可没有这个资格,我看我们这里有资格挨胡大博士骂的,只有郁先生吧?”

还有人附合:“那是,那是!”

胡适的文章他早几天已看过了。但是,在这些人面前,他能说什么呢?他脸色发青,将报纸拍在桌上。

“怎么?郁先生,真的骂的是你?”

“怎不是他?胡博士抓住了郁先生一个小小的译笔错误,居然骂我们郁大作家‘浅薄无聊而不自觉’,还说他不通英文,真是太盛气凌人!”

“如果郁先生不通英文,那怎么能来我们学校教学生呢?胡博士真是太不给面子了!”

他听不下去了,嘴唇哆嗦着道:“简,简直是仗势欺人!”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句话是在骂胡适还是骂身边的同事。他是愤怒的,也是怯懦的,他抓起皮包就转身出了门。走了好远,他还听得见那些人的窃笑声。

3

回到家时,孙荃腆着大肚子,懒懒地躺在床上看书。见他进门来,她连忙起身,去接他手中的皮包。他却轻轻一掌,将她推开,将皮包往桌上一扔。皮包在桌上颠了一下,掉到了地上。

孙荃忙将皮包从地上捡起。他闷声叫道:“别动我的东西!”

她拍一下包上的灰尘,小心地放在桌上,怯怯地:“你怎么了?”

他一屁股坐下:“我怎么了?我还能怎么了?”

“是不是,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

“我还会遇到不顺心的事?我是大作家,名扬天下,所有的人都另眼相看,我能不顺心?连胡适这样的名人,都要抽空出来骂我几句,否则他就不名人了,我能不顺心?我屋里还有一个吃闲食的老婆在等着我,我能不顺心?我顺心得很呢,我简直顺心死了我!”他觉出了自己的乖戾,可还是忍不住要这样说。

“对不起,我不会说话。”

“哪里,诗都会写,还能不会说话,你会说得很呢!”

“你累了,我给你倒杯水。”

“我不要。”

孙荃还是倒了一杯水递给他。

他不接,瞪孙荃一眼:“我说了不要,莫烦我行不行?”

孙荃把水放到桌上,委屈地:“你烦我了是吗?”

“烦你?我敢烦你吗,你是孙家大小姐!我是烦我自己,我求求你,请你别理我好不好?”他说。

孙荃沉默片刻,说:“我做饭去,你一定饿了。”

他硬梆梆地:“不饿,气都气饱了,我饿个屁!”

孙荃忍着泪,走入隔壁厨房去了。他侧身一瞧,见她坐在灶前,火光映红了她伤心的面庞,眼中泪盈盈欲坠。他烦躁地从皮包里拿出几张稿笺,溜了几眼,看不下去,随随便便地往桌上一扔,然后背起手,在屋里来回踱步。这时他听到了孙荃压抑的抽泣。他一愣,叹息一声,走到孙荃身边,轻轻地搂住她的肩膀:“对不起,我心情不好。”

孙荃拿出手绢擦去泪花,止住抽泣,闷声说:“我知道,我不怨你,我只是为你我伤心……我也为你的遭遇不平!”

“都是我不好!在社会上,我是一个怯懦的受难者,回到家里,却成了一个蛮不讲理的暴君……特别是现在,你身怀有孕,我更不应该将外面受的气转嫁到你身上……唉,可怜的女人,我连累你不少了!”

“不、不,我知道,是我拖累你了!如果没有我,你会轻松得多!看到你烦恼,我心里也十分难受,如果你在外面受的气能在我身上发泄掉,能够让你好受一些的话,我是宁愿受你的委屈的!”

“你真是一个逆来顺受的女人,你为什么不和我争执、吵闹?你为什么要这般恭顺?你这样子我反而愈发伤心,愈发承受不了,你知道么?”他抚着孙荃的脸,一时悲从心来,流下了一行热泪。

孙荃忙替他擦去泪水,轻言细语:“我是你妻子,我不对你好,谁对你好?你在外面受的委屈,你不对我说,又对谁说去?你要是闷在心里,我会更加难受的!”

“别说了,你越说我心里越愧疚!”

“好,不说这些烦心事了,你帮我烧火,我来烧菜。”

她递给他一条板凳。他在灶边坐下,边烧火边说:“我所遭受的种种磨难,我所身处的如此困境,不知究竟是婚姻的过错呢,还是社会的罪孽?如若是婚姻的原由,这问题倒还不难解决;若因是社会的不良,致使我得不到合适的职业,发挥不了一技之长,你不能过安乐的日子,因而酿成什么家庭悲剧的话,那我们的社会,就不能不作根本的改革了!”

忙着炒菜的孙荃瞟他一眼,缄默不语。她听出了他话中复杂的内涵,可是她能说什么呢?她是一个无法主宰自己命运的人。

吃饭的时候,两个人都已平静下来。她不时地给他夹菜,而他则劝她多吃,因为她一张嘴要管两个人。他瞟瞟她的大肚子说:“你买点鸡蛋和奶粉回来吧。”她说:“你别管,我会安排的……兜里数来数去就那么几个钱,我得事事兼顾。”他问:“是不是,手头又有些拮据了?”她点点头:“家里的事,你放心吧,我会安排好的。”

他便不言语了,边吃边拿出皮包里的报纸看了看,皱皱眉,又放下了。

“达夫,我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说。”她瞅瞅他,忧心忡忡。

“你说。”

“那些大名人,别去招惹他,咱们招惹不起。”

“不是我要招惹别人,是别人要招惹我!”他苦笑道。

“为什么?”

“因为你丈夫现在也小有名气了,树大招风,你不惹人家,人家也会打上门来。”

“奇怪,难道他们就不想过安静日子?”

“你说对了,他们就是不想过安静日子,”他转念一想,又说:“其实,我也是不想过安静日子,不然何以要写那些小说,要把自己的苦闷、愤怒和不满向世人展示出来呢?”

“不管如何,别人的闲话,你不用去理,权当耳边风好了,否则,你有生不完的气!”

“外面的世界你不懂,该理的我还得去理。总之,我的事你不要置喙好么?你越插嘴,我心里越烦。”

“我不想插嘴,只是不愿见你生闷气。”

“我的事,你帮不上忙的。”

“嗯,我知道了。”

“我呢,今后也尽量不把烦恼带回家里来。”

“嗯。”

4

天气越来越冷,孙荃的肚子越来越大,郁达夫的心情也越来越压抑。学校成了一个他越来越畏惧,又不得不去的地方。特别是那间教员办公室,简直就成了他的刑场,他的自尊心每天都在那受到刻薄语言的蹂躏。一到办公室门口,他就会下意识地板起脸,关闭自己的听觉,但这样做的结果,往往是他听到的议论更清晰,受到的伤害更锐利。

这天他爬上楼梯,碰到到一个女学生,毕恭毕敬地请他在一本《沉沦》上签字。刚刚签完,就有同事在一旁冷眼相看,说郁大作家,有不少漂亮的女崇拜者了吧?他默默地盯那人一眼,踅身进了办公室。

他在桌前埋头整理着教案。一些目光苍蝇一样落到了他身上。他的背十分的敏感,它可以感觉到一些眼神在传递。接着,一些阴险的话语如他所料在他背后鼓躁起来。

“鲁先生,昨晚打麻雀牌三缺一,到处找你都不见,干嘛去了?”

“昨晚我在鹿和班里陪海棠姑娘呢,哪有时间和你们玩那种低级游戏呀!”

“是吗?看来你读《茫茫夜》有了心得,要向于质夫学习罗?”

“当然啦,瞧,海棠姑娘还送我一条手帕,好香呢!”

“啧啧,还为人师表呢,别恶心了,让学生们看见,都向你学了!”

“嘿嘿,我还要像于质夫一样,有了性苦闷,就在自己脸上刺出血来,以求发泄呢!”

“那你试试,看你敢不敢?”

郁达夫一直忍着,他不想和他们正面冲突。但是那个刀条脸的同事显然不想放过他,将一根曲别针掰直,走到他跟前,拿针截着脸,嬉皮笑脸地问:“郁先生,是不是这样呵?”

“哈哈,你算是找对师傅了!”几个教员哄笑起来。

郁达夫腾地站起,胀红了脸,气愤地瞪大了细长的双眼。

“嘿嘿,可是,为什么你刺得出血,我却刺不出来呢?”

“那是因为你脸皮太厚了!”他忍无可忍,冲着刀条脸吼叫一声,转身摔门而去。

他一只手撩起长衫,匆匆地走出校门,憋着一股气走到了自家门口,正好看见孙荃腆着大肚子进门。这个时候回家,她肯定有气受。倏忽间,他有了一种无处逃遁的感觉。他站了很久很久,终于一声长叹,回过头,往城里踟蹰而去。

他进了城,来到了他最喜欢的地方,酒馆。他独坐一隅,自斟自饮,慢慢地就有了些醉意。他眼里含着泪,举起酒杯,自言自语:“沫若,大可,你们怎么不来和我干一杯啊?你们不来,它就成了一杯苦酒呢!唉,苦也罢,甜也罢,我总得一个人把它喝了下去!”他仰头痛饮,酒液从嘴角溢了出来。

他总算没让自己喝醉,天色暗下来时,他踉踉跄跄地出了酒馆,却没有回家,而是往江边而去。他蹒跚着,来到一处高高的江岸上,俯瞰着滚滚东去的扬子江。夜幕四垂,四野空寂无人,惟江声浩荡。凛咧的寒风把他的头发吹得飘扬不止。他全身上下从里到外都一片冰凉。他突然就有了一种欲望,一种飞身纵下,投入江水中的欲望。这欲望是那样强烈,以至于让他的身体发出阵阵的颤抖。他理了理头发,向江边走近两步。但是恐惧蓦地攫住了他的心,他紧接着又后退了两步。

这时,风中掠过一声尖锐的呼叫:“达夫——!”

他慢慢地转过身。他看见他的妻子满脸惊恐,披头散发地向他奔跑过来。她的头发扬起在风中像一面黑色的旗帜。她扑到他跟前,猛地抱住他:“达夫!你可别做蠢事,你可别做蠢事,你可别想不开!你要走了你让我怎么办啊!”她喊着叫着,号啕大哭。

他抓住她两只肩,摇动着:“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我有什么想不开的?再大的难处我也得想开啊!”

她仰起一张被泪水弄脏的脸:“那你不是来做蠢事的?”

他摇摇头:“想是想过,可仅仅是想想而已。我再蠢也不会蠢到跳扬子江!我晓得身上的责任!我不过是来散散心的。”

她似乎还不相信:“你真的只是来散散心的?”

“放心吧,我也苦闷,也忧伤,也烦恼,也愤怒,但我不会因此向世俗投降,更不会跳江!我只是来散心,仅此而已!”他信誓旦旦地说,瞟一眼江水,倒吸了一口冷气。

“哦——”她长吁一口气,全身一软,瘫倒在地上。

他急忙抱起她:“荃!你怎么了?”

她抚着腹部,满脸痛苦:“我痛,我要生了,快送我去医院!”

他连忙搀起她,摇摇晃晃往前走……他身后的江声越来越大,像一只巨大的手掌推动着他。他的意识渐渐地模糊了。他不知是怎么走完那条坎坷的小道来到医院,也不知是如何将妻子送进产房的。他被漆黑的夜色所笼罩。后来他听到了一声嘹亮的婴啼,于是那夜色便被划破了,一缕金色的阳光洒在了他的心头。

5

郁达夫有了他的第一个儿子,他叫他龙儿。龙儿喜欢笑,他一逗龙儿就笑个不止,这让他享受到了难以言喻的天伦之乐。

“荃,你说,龙儿长大了,会做什么呢?”

“跟他爹一样当作家?”

“我不希望他像我一样到处漂泊,生活无着……当然,如果是做他喜欢的工作,那另当别论。”

“我相信,以后的日子会好起来的。”

“但愿如此。孩子出生了,花费就更大了,付清医院的钱后,家里所剩无几了吧?”

“这个你别担心,过两天,我爹就有一笔作贺礼的钱到了,还有你大哥,也有一笔钱寄来。”

“我这么大一把年纪,居然还要家人接济,这脸放哪里搁啊!”

“达夫,你不要这么想。”

“我能不这么想吗?你要处在我的位置,你会怎么想?我不能不想,不得不想,不想想也得想!”他懊恼极了。

她轻吁一口气,不吱声了,伸出手来,怜悯地抚着他的头发。

他将她的手拿下,转身趴在桌上写起来。他得多写点稿子,多卖点稿费,这是他唯一可以做的。

6

在最需要钱用的时候,郁达夫辞去了教职。

辞职的原因很简单:校长成了学校派系倾轧、利益冲突的牺牲品,有人把状告到省教育厅去了,而聘用郁达夫来教英文,竟也成了校长的罪状之一,结果就免了校长的职。如此一来,无论在道义上还是在感情上,郁达夫都觉得不能在这儿干了,于是愤然递交了辞职书。

其实在郁达夫的内心,早就想离开安庆了,这地方的空气令他窒息。

孙荃心里怨他过于意气用事,却又不好多说什么,只是问他:“奶妈还请不请?”

“怎么不请?”

“钱呢?”

他烦燥地:“钱,钱,又是钱!没钱用了我去偷、去抢,好不好?”

孙荃怀里的龙儿受了惊吓,哭啼起来。她急忙哄着孩子,哀怨地瞥郁达夫一眼。龙儿越哭越响,郁达夫不胜烦恼,叫道:“都是你!你们简直就是我的镣铐!连个孩子都带不好!你不会让他不哭吗?哭得我的头都要炸了!”

孙荃连忙走入厨房,轻声哄着龙儿:“宝宝不哭,宝宝要乖些,再哭爸爸就要讨厌我们了……”龙儿总算止住了哭泣,泪水却从孙荃脸上淌了下来。

见妻儿哭作了一堆,郁达夫心里不是滋味,走了过去,拿出手绢替孙荃揩脸。孙荃夺过手绢,转过脸去,自己轻轻揩着。他不禁长叹一声:“唉,贫贱夫妻百事哀!你莫计较我了,我说的都是气话!”

“是气话也是真话,是我们娘儿俩拖累你了。”

“别说了,你们是我的责任,我堂堂七尺男儿,如连这个责任都负不起,真是无地自容!”

“这不能全怨你……辞了职,没了薪水,怎么办?你是不是有什么打算?”

郁达夫想想说:“安庆有家新开的银行,大哥与经理熟识,已答应我去谋个职位。”

“不是说,银行受一个案子牵连,还开不了业吗?”

“再等等吧,如果真的开不了业……那我们就回富阳去。我就不相信,我一个日本帝国大学经济系毕业的留学生,回国来就找不到一份养活老婆孩子的工作!”

他们又等了半个月,那家银行还没有开业的迹象。他们不能再等了,越等口袋里的钱越少,再等就会困在这里了。于是,郁达夫买了去上海的船票,带着妻儿离开了泥淖似的安庆。

这是1923年2月间的事。

7

本来,郁达夫是要带着妻儿回富阳的,但一到了上海,他就走不动了。因为,他碰到了老友郭沫若和成仿吾。成仿吾是从长沙赶过来的,本来是他大哥介绍他到商务印书馆去做编辑的,不过,到上海后,他却不想去商务印书馆了,而想用全部精力去搞创造社;郭沫若本来也要带着安娜和三个孩子回四川,见仿吾有这么大的决心,也被他鼓舞了,所以也决定留下,在创造社大张旗鼓地干一番。他们极力挽留郁达夫,说:“为了文学,我们在一起过‘笼城’生活吧,有事一起做,有饭一起吃,有酒一起喝,岂不快哉!”

这样的生活对郁达夫是有极大的诱惑力的,但是现在情况不一样了,他不但是一个丈夫,还是一个父亲。他很为难。不过孙荃不让他为难,主动提出带龙儿回富阳,而让他留下。孙荃说:“这里有你的朋友,有你喜欢做的事,留在上海,你会过得快乐的。你不用担心我和龙儿,回富阳后,有母亲和二哥照应,也不用租房和请奶妈了,花费不是很大的。”

于是,郁达夫送走妻儿,自己留了下来。他们仍在泰东书局编译所办公,楼上的王友德编辑已经离去,无须再忍受他的手风琴和洋泾浜英语,所以清静多了。因为另租了住房,床铺已拆去,虽然三个人的办公桌挤在一起,也显得比过去宽敞整齐了。

他们除了继续办《创造》季刊外又增办了一份《创造周报》,每天写稿、审稿、发稿、初校、二校、三校、出版,周而复始,没完没了,一周里没个消停的时候。郭沫若戏言他们简直像成了文学的奴役。不过这奴役却是心甘情愿的,就如一个陷入情网的男子情愿受美丽女郎的奴役,他不觉其苦,反觉其甜。

有一件事让郁达夫非常高兴,胡适之先生给他写信来,针对骂他的那篇文章向他道歉了。胡博士在信里说:“我很诚恳地希望你宽恕我那句‘不通英文’的话,只当是一个好意的诤友无意中说的太过火了,如果不爱听这种笨拙的话,我很愿意借这封信向你们道歉……我尤其希望你们要明白我当初批评达夫的话里,丝毫没有忌刻或仇视的恶意。”既然鼎鼎大名的胡博士都已道歉,郁达夫当然也要‘费厄泼赖’,有君子之风,他立即复了信,说但愿从此将误会消除。

还有一件好事,《中华新报》希望他们每天编一页文学副刊,编辑费每月一百元。郭沫若起初不太情愿,说好是好事,只是《中华新报》政治上的色彩不好。郁达夫却认为,编辑的权力在自己,他的色彩就沾染不到我们,反过来,我们的色彩要沾染他呢!并且有一百元编辑费,可以弥补一下开销。他们做了分工,郭沫若主管《创造周报》,郁达夫和成仿吾主要做日刊,日刊名就叫《创造日》。郁达夫特地写了一个“创造日宣言”,发表在创刊号上:

“我们想以纯粹的学理和严正的言论来批评文艺政治经济,我们更想以唯真唯美的精神来创作文学、介绍文学。现代中国的腐败的政治实际,与无聊的政党偏见,是我们所不能言、不屑言的。我们这一栏是世界人类共有的田园,无论任何人,只须有真诚的精神和美善的心意,都可以自由来开垦!”

8

他们的努力得到了回报,发行量逐期增加,特别是《创造周刊》,由于刊期短,尤其得到了读者的喜爱,最近一期竟达到了六千份。一天,郭沫若拉着郁达夫和成仿吾往各个门市部跑了一圈,发现许多店子里都脱销了。他们还听到一些读者的议论,说郭沫若拨动了他们的心弦,点燃了他们的热情之火,郁达夫则把他们心中的苦闷和愤懑无畏地叫了出来,对不合理的社会提出了控诉。三个人都为此非常兴奋,走在大街上,一个个都气宇轩昂的样子。郁达夫说:“沫若,还记得上次赵南公说《创造》销路不好,我俩借酒浇愁的事么?”

“哪能不记得?呵呵,我晓得,你酒兴又发了!今是个可喜可贺的日子,走,我们一起喝酒去!”郭沫若挽起郁达夫和成仿吾的手,“今天,我们找个高级饭店,好好地畅饮一番!”

他们兴致勃勃地来到东亚大饭店,向着那扇吞吐着西装革履的先生和浓妆艳抹的女士的玻璃旋转门走去。然而刚踏上台阶,郭沫若就停住了脚步,苦笑道:“这样的高级饭店进去了不知出得来么,大家检查检查,看口袋里还有多少东西吧。”三人便各自摸自己的口袋。郁达夫浑身上下摸了个遍,才掏出一个银元,尴尬地:“我……只有一块钱了。”

郭沫若从口袋里翻出一些纸钞和硬币来,看一眼,数都懒得数,便又塞回口袋里去,叹口气道:“看来,这不是我们来的地方。”

三人只得怏怏地退下台阶。这时,他们听见了一声呼唤:“沫若兄!达夫兄!”那声音如此熟悉,郁达夫和郭沫若一愣,回头望去,只见身着西服,头发油光水滑的许绍棣大步过来。“是绍棣呀,久建了久违了!”郁达夫和郭沫若各抓住许绍棣的一只手亲热地摇着。

郭沫若问:“绍棣,我们好多年没见了,当年,怎么也想不到,你会成达官贵人呢!听说,你当厅长了?”

许绍棣谦逊地说:“只是副的、副的!”

郁达夫道:“绍棣是走对了他喜欢的路,如鱼得水,步步高升呵!”

“大家彼此彼此,你们不也走对了自己喜欢的路么?你们名气愈来愈大,我官越做越大,同喜同喜!不过,我这职位只不过是过眼烟云,二位兄长的作品才会流传人世呢,不可类比,不可类比哟!”许绍棣说。

郁达夫拉过成仿吾:“来,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我和沫若在东京一高读预科时的同学许绍棣,现任浙江省教育厅副厅长;这位是我们创造社同仁成仿吾,也是我东京帝大的同学。”

许绍棣与成仿吾握手:“久仰久仰!你的文章我也常读的!看来,今天是创造社三巨头聚首,我赶上了好时候罗?你们怎么不进去?”

郭沫若坦然地:“嘿,想进去,一到门口才想起我们不具备资格!”

“笑话,你们没资格谁还有资格?”许绍棣看看三位的神情,明白了,会意地一笑:“走吧,今天我请客!”

进了饭店,要了一个包厢,许绍棣很熟稔地点了菜,然后就逐一地向三位敬酒。几杯酒下肚之后,许绍棣感慨地说:“若非亲眼所见,打死我也不会相信,写出了《女神》、《沉论》等杰作的大作家,将中国文坛闹得风生水起的创造社三巨头,生活上却落到了如此困窘的地步,连饭店都进不起,简直匪夷所思啊!”

郁达夫笑道:“这一点也没什么奇怪的,自古文人多潦倒,许厅长身居高位,养尊处优,锦衣玉食,所以少见多怪啦!”

“达夫兄,瞧你把我说得,跟不食人间烟火似的!我知道中国文人大多囊中羞涩,也历来耻于说金钱。可你们不是一般的文人,你们是驰骋文场的大将,是文化教育界无人不晓的大名人啊!这不是你们的可悲,而简直是国家的不幸啊。”

郭沫若道:“我等得感谢许厅长的同情啊,只可惜你的同情一点也改变不了现实!所以,还是改变话题吧,不然,就变成有辱斯文了!”

许绍棣忙不迭点头:“好,好,不说这个了,不说这个了!二位兄长,嫂夫人都还好吧?”

郁达夫和郭沫若都说还好,又问许绍棣:“你也有妻儿了吧?”

许绍棣道:“有了,有了,只是……”

“只是如何?”郭沫若问。

“哦,只是内人身体不好,难免时常让人心忧。”

郁达夫若有所思:“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呵!”

许绍棣笑道:“在日本时,我就羡慕你俩有艳福,沫若有安娜,而且成了眷属,达夫有隆子,虽没成眷属,可那也是心头永远的念想啊!”

郭沫若开起了玩笑:“艳福这东西,只要你想,这就会来找你的,你等着吧,只要你不怕麻烦。”

郁达夫道:“绍棣,在日本时,你不是口口声声,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么?你已经有了一瓢了,怎么,还想取一瓢额外的,不怕有违道德了?”

许绍棣:“这不是见了你们高兴,逞口舌之快吗?呵呵……”

郭沫若道:“我说罗,绍棣当了厅长,应当是愈加道貌岸然,才符合他的身份嘛!”在座人都嘻嘻哈哈笑将起来。

许绍棣想起了什么,说:“哦,对了,达夫,吴若愚写过几篇骂你的《沉论》的文章,看了吧?”

郁达夫点点头:“嗯,知道,溜过几眼。”

“他是个迂腐的老夫子,看在是我老师的面子上,你别介意。”

郁达夫淡淡一笑:“我一点都不介意,只要他对我不介意就行了。”

这时包厢外传来一阵喧哗,郁达夫不由转过身去观看,只见赵南公正送几个客人走。赵南公一回头,瞟见郁达夫,便走了过来:“哈哈,达夫,沫若,你们也在啊?”

郭沫若笑笑:“怎么,我们就不能来吗?”

赵南公笑得眼眯成一条线:“哪里哪里,该来该来,你们不该来,就没人该来了!”

“来喝杯酒吧——”郁达夫给赵南公腾了一个座位,让其坐下,又将许绍棣介绍给他。

赵南公忙拱手:“不知许厅长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许照然也拱手说:“赵老板,我很羡慕你呢,你知不知道,为你编刊写书的是当今中国最有才华、最有名望的三位大作家?”

“我哪能不知道?能和他们三位合作,我赵某三生有幸呢!”

“可据我所知,你一不发薪水,二不给稿费,三不开版税,如此对待我们的文化精英,也太说不过去了吧?”许绍棣说。

赵南公笑笑:“我们可是有君子之约,等书局赚了钱了再考虑的。”

许绍棣道:“嘿嘿,要等你赚多少钱才算个够呢?我看,你是抓住了文人羞于说钱的心理。眼光放高远一些嘛!你善待了我这几位朋友,就是善待了中国文艺,就是善等了国家嘛!搞得他们馆子都上不起,你这良心上过得去?”

赵南公心里不快,脸上却堆着笑:“许厅长言之有理、言之有理,我赵某一定善待这几位大作家!不过,许厅长既是这几位的朋友,又权重位高,想必也财大气粗,何不就直接资助一下我们的作家,资助一下国家的文化事业呢?”

“如有可能,我一定资助!”许绍棣说。

赵南公举起杯子:“好!冲你这句话,我敬许厅长一杯!”

郁达夫与郭沫若对视一眼,默默无语。赵南公一出现,这酒席就变了味道。当然,变了味道的还有他们曾经的同学。

9

酒席之后,三个人与许绍棣告了别,沿着霞飞路慢慢走着,个个心事重重。郭沫若低声说:“达夫,仿吾,这种情形,再也不能继续下去了。”郁达夫点了点头。成仿吾忿忿地说:“妈的,榨取了我们的血汗,他还装得蛮委屈的!看见赵南公那副资本家嘴脸,我就气不打一处来!”郭沫若说:“达夫过去就曾建议我们自己经营,我看是时候了,不这么做不行了,我们成立一个创造社出版部,自己经营,创作、编辑、出版、销售,全由自己来做!”成仿吾立时说:“太好了!我同意,早该如此了。”郁达夫思忖片刻,说:“好是好,可是本钱呢?没有资本,就注不了册,也经营不起来。”郭沫若说:“这个我想过了,大家募股吧!募来的钱都算股本,到年底决算分红。一块钱一股,我马上给家里写信,募它个五百股是没问题的!”成仿吾说:“嗯,是个好办法,我也找家里去,保证不少于这个数!”郁达说:“我尽力而为吧,争取也募到这个数。”

说是这么说,能不能募到这个数,郁达夫是没有一点底气的。家里本来已经够艰难的了,你不寄钱回去不说,还有脸向家里伸手?朋友是多,可大多是穷朋友,向他们借钱他开不了这个口。至于许绍棣这样有权势的朋友,又是他极不愿相求的。

万般无奈之下,郁达夫走进了赵南公的家。赵南公倒也还客气,问他光临寒舍,有何贵干?他红着脸,嗫嚅了半天,才说出想借五百元钱的话来。赵南公讶然,硕大的头颅摇晃不已:“啧啧,你真是狮子开大口,别吓着我了!别看我摊子铺的大,其实没赚几个钱……哎呀,这么大一个数,你真是为难我了!我这书局,只是一个空架子呢,能维持就不错了,哪能借这么大一笔钱给你?哎,你不是有个当厅长的同学吗?你找他去呀,他不是还答应资助你们么?”

“他远在杭州,再说,那也只是场面上的话。”

赵南公点头:“郁先生你还是个明白人,看那家伙官气凌人的样子,他也不会帮你们多大的忙。”

“所以我才求助于你。”郁达夫说。

“一借就是五百,我能问做什么用吗?”

“既然是借,当然是急时之需。”

“该不是来借钱,想另起炉灶吧?我听人说,你们想成立出版部自已干?”

“有这个想法。”

“有这个想法也自然呵!看来你们翅膀一硬,就想自己飞了……既是这样,别说我没钱,就是有,也很难有理由借给你了!再说了,即使我有借的,凭什么相信你能偿还,连个抵押都没有啊?”

“为你无偿地当编辑这么久,我这个人不就是最好的抵押吗?”

赵南公干笑几声:“呵呵,让你这个名作家作抵押,我可担当不起!我可不敢留下骂名咧!再说了,把你抵押给我了,我还得管你吃喝,也划不来啊!”

“你……!”郁达夫胀红了脸。

“好了好了,买卖不成仁义在,借钱不成,饭还是有得吃的,我请客!”

“你以为,我会吃你的嗟来之食?”他胸膛起伏。

“你看你看,你们文人就是这样的臭脾气,肚子饿瘪了还要面子,装什么清高?赵某是个商人,也是个粗人,言语不妥之处,请多多包涵,别生我的气好不好?”赵南公说。

“放心,我气是气自己,气自己看错了人,做错了事,我不该与虎谋皮!”郁达夫铁青了脸,遂起身离开。出得门来,他简直不敢面对路人。他悔得肠子都青了,他感到脸上爬满了蚂蚁,它们将他的自尊心咬得千疮百孔了。

10

郁在夫手头越来越拮据,他几乎不敢和郭沫若成仿吾等外出了,如果要上馆子吃饭喝酒,你不能老让人家作东吧?还有募股之事,别人都有所收获,只有他两手空空。一听别人议论此事,他就只能羞愧地低头不语。

这一天,郭沫若和成仿吾正说着募股的事,郁达夫赶紧躲开,回到住处,仰躺在床,望着天花板发呆。这时二哥郁养吾来了,说是来上海来购一些药品,顺便来看看他。郁达夫赶忙问:“家里都还好吧?”二哥说都还好,只是龙儿病了一场。郁达夫大惊失色:“啊?龙儿病了?孙荃没给我写信呀?”

二哥闷声道:“她怕你担心,所以没跟你说。”

“那龙儿现在怎样了?”

“现在好了,幸亏我那天去得及时,给他打了一针西药,要不就险了!”

“这个孙荃,怎不早点去医治?”他埋怨道。

“也怪不得她,以为是一般的感冒发烧……而她又拉不下面子,不想去我店里赊药,就只买了点一般的药吃。”二哥说。

“她手头……也没钱了?”

“你一个大男人,一家之主,难道不知自己的家底?”

“真是为难她了!”他一时惭愧不已。

“三弟,不是二哥说你,既已成家,就要负起对家庭的责任!家里省吃俭用,送你出国留学,学成之后,不指望你出人头地,至少能安身立命吧?谁知你混到如此潦倒的地步!”二哥数落着他。

他垂下头,将手叉进头发,烦恼地:“我也不愿意这样啊!”

“我知道你现在有名了,可你那只是虚名,既不能当饭吃,也不能作衣穿,有什么用?你一天到晚沉迷在文学里,可文学帮不了你老婆孩子一点忙!”

“二哥,情况会改观的,以后我会有稿费和版税,我能养家糊口的!”

“那你现在怎么办?你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我真是没想到,你无能得连个正经工作都找不到!”

“二哥,在你眼里我真的那么无能了吗?光为混口饭吃,那还不容易?我不找工作,工作也会来找我!”说着他奔到桌边从抽屈里拿出一封信来。那是北京大学陈启修的来信,因他要到苏联讲学,邀请郁达夫去担任北大讲师,接替他教授统计学。

二哥看了信,不解地问:“那你还不去,你还犹豫什么?”

“我不是舍不下创造社,舍不下文学吗?”他说。

二哥说:“你若还有一点家庭责任心的话,还是先接下这份工作,把你的文学先放在一边吧!”他叠好信,缄默不语。二哥的话像真理一样结实,让他无可辩证驳。二哥又说:“再说,到了北京,授课之余,你照样可以写你的文章啊!”

看来,也只有这条路可以走了。他在屋里徘徊了一阵,颓然坐到椅子上。

11

一个冬天的早晨,冒着黄浦江畔的寒风,郭沫若和成仿吾将郁达夫送上了北上的轮船。汽笛凄凉地鸣响,分手在即了,郁达夫还不敢看郭沫若的眼睛。郭沫若一直不赞成他北去,他是创造社的顶梁柱,他一走,几种刊物就只怕难经维持下去了。他知道,郭沫若为此伤心。他们无言地与他握了握手,转身下船去。郁达夫心里像堵了团棉花,闷得喘不过气来,从长衫的口袋里摸出四个桔子来,赶了过去,将它们塞在郭沫若手中,哽咽着说:“总归是我不好……带给你的孩子们吧!”

郭沫若点了点头,眼泪顿时流了下来。

船开了,郁达夫又开始了他漂泊的之旅。此时此刻,他还不知道他这一辈子都将这样漂来漂去。他在船舱里坐下来,考虑着如果打发这几天枯燥的旅程。末了,他还是拿出他所依赖的纸和笔,呵了呵手,埋头写了起来:“沫若、仿吾呀……我老实对你们说,自从你们下船上岸之后,我一直到了现在,方想起你们孤凄的影子来。啊啊,我们本来是反逆时代而生者,吃苦原是前生注定的。我此番北行,你们不要以为我是为寻快乐而去,我的前途风波正多得很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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