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常味的特点:主要在于味,讲好吃,吃得香,不大讲究形式与色彩。家常菜又多为家庭主妇亲自出马,她们最讲实惠,那种华而不实的烹调方法,上不了她家的手。家庭主妇占据的是她家的灶头,从烧柴、炭、煤油炉到今天的天然气,乃至电炉,仍然是一家一灶,供一家人吃食,面积不大,容量有限,一切从家庭小打算、小经济出发,纵然弄较为珍贵的银耳、燕窝,也还是只有那么一碗一盅而已。它是食中之小道,要求少而精,避免浪费。以蕹菜为例:刚上市嫩叶与嫩秆同吃,煎好清油,放点盐,一齐下锅,方便利落。稍讲究一点,先在煎油锅里放点碎海椒,刚煎出辣椒香时,倒下蕹菜便可。
老一点的蕹菜,先吃叶子,余下家庭主妇办法较多了:蕹菜秆子切成一环环小节,放点豆豉,切碎一些新鲜红海椒,合而炒之,那是下饭的好菜,味微辣而厚(豆豉味)。蕹菜本身有一种脆香,这个“脆”其他蔬菜秆子中少有,因而被利用起来。君不见垃圾堆中也常抛丢蕹菜秆吗?比较起来,那是浪费,是不懂吃的人的愚昧。把蕹菜切成小方碎块(如黄豆大小)和切碎的新鲜辣海椒同炒,有一股新鲜辣味,休嫌小道,却是“风景这边独好”。节约的家庭主妇还将蕹菜切成寸多长的细丝子,再将豆豉切碎,合而煎炒,又是一种味道。蕹菜叶子打汤、凉拌、炒烩面等等,“物尽其用”,家家菜谱中应占一格。热用炒、烩、煸;冷菜先泹煮,拌成姜汁、麻酱、芥末、酸辣、红油、麻辣、芝麻等味。对于泹熟后入菜,一般家庭主妇还将极其可贵的蕹菜汁去掉,为了保存菜中营养,还是以不去其汁,不泹熟吃为佳。古人称蕹菜为“南方奇蔬”,含营养成分高,每百克含部分蛋白质23%、脂肪09%、糖类21%,维生素A含量尤为丰富,高达4200国际单位,所以说不可把菜汁去掉。同样,凉拌莴笋叶也不可去掉菜汁,沮过再用,营养去掉了。
葵菜(冬寒菜)家常做法,有一种是煮稀饭,方便受吃(它曾使远离四川的老乡,想得做梦)。葵菜的嫩苞及叶先在锅里以酱油炒几下,不要太过,留个三分生,加米汤烹煮,待熟下食盐合度,煮熟,色碧而绿,微脆带一股清香。害点小病吃两碗冬寒菜稀饭,首先使你肠胃舒畅,可得清心爽怡之效!在一些草药书上也记载着:“宜脾、利胃气、滑大肠。”
再以茄子吃法而论,茄帽子(蒂)可以切成小条块,和茄皮在清油锅中干煸,加上食盐,不再加其他调和,大热天和稀饭吃,也是一种口胃上的清福。茄皮干煸或红烧鳝鱼,在家常菜做法中,那不是一般馆味、厨味所能及的,它的妙处就在它的“小派”,或“小里小气的”。小得精致,进口就是家常味,界线分明,毫不含混。过去成都饭馆有一种凉拌鱼香味的茄子,很好吃而又送饭,可是,到了家常菜,它就不凉拌了,必在锅里炒熟,和以同样作料,凉冷再吃。加热转凉、转凉加热,家庭主妇就有她们那一手。再如苦瓜,炒好晾冷吃,又是一番味道。这种方法很简单,但就是馆味厨味办不到,办得到也不会白费
时间。
特别是家常味的“温火”,又称“微火”、“文火”,农村里杀鸡炖于沙罐内,放在燃过的草灰堆子中,将沙罐口用青叶子包好,然后泥封,埋人草灰中,二三个小时取出,首先闻到的鸡汤香味,这是汤味中的一种真味,鸡香的本味,不加任何作料(包括常用的姜、葱),全用白汤出之。这种本味白汤(又称“原汤”),不失其纯真,那是汤中之上乘,回味厚而浓。它是一种独立的品格。诗人木斧赠笃信佛教的女作家何洁:“兰草园中你是一盆雪兰”,“罐罐鸡汤”庶几近之。如它放了盐,那就不是兰草园中的雪兰,而是泉州纸花厂做的“雪兰”了。
最能代表家常派的温火是“五更鸡”。用竹篦编制一竹罩子,下放清油灯盏窝,燃幽幽之火,这种灯盏窝在佛堂前还可看见,不过,它将在家常菜中排除出去,烧天然气、电气化炉可以调整喷火口到豆大火口,可以代替用了好多世纪的灯盏窝了。(油糕中也有名叫“灯盏窝”的,那是油炸的糯米粑,形若灯盏窝。)这种“五更鸡”煨银耳、燕窝、鸡汤、海参、红烧牛肉、蹄筋、护膝最好!好到和、柔嫩、化渣、粘牙的程度。也是吃中美味之一。它温柔而细腻,尤为老年人提供方便与享受,好似舌的恋人。得进口化渣且在咀嚼中粘牙,极口福之乐无过于此。李劼人说:“如做笋,馆派则难免加上一些二流芡;厨派不用芡,但必须漂之至白,以取其悦目,淡而无味;家常做法,乃保持笋之真味。”真味是什么?如苦笋,出土剥去其毛皮,以新鲜猪油炒之,放入少许盐,保其真味,留其苦味。苦味是菜中之鲜,如贾岛诗的苦与涩,要慢慢品才能体会笋中之苦,才是至鲜至美的好味道。“待得余甘回齿颊,已输岩蜜十分甜”(东坡诗),有鉴果回甘之妙。
家常泡菜之好,那还用说吗?姑姑筵的泡黄瓜,当时卖到5角大洋一碟,那泡法也是黄家家常味。李劼老的“小雅”,也以泡菜出名。
家常味中有凉拌与熟拌,熟拌中的菠菜,熟到八分,去水(习惯如此,最好不去水,保持活鲜与营养)后,以姜汁带红油,加香油熟拌,要靠作料,扬州美食家吴白匋说:“成都是省会,各县名产的作料:自贡井盐、德阳酱油、保宁醋、永川豆豉等等都集中到这里,所以成都味在川味之中,精华荟萃,就更鲜了。”家常味之好吃,当然首先要保鲜。
原料的本味用白油和清炒外,一般都是复合的,故鲜味更浓、更厚、鲜得有深度、有渗透性。吴老风趣地说:“有人说,吃惯了川菜,再吃其他地方菜,都不鲜了。”这是经验之谈,并不是“冲壳子”(吹牛),我就有同感。
家常菜做法与馆味、厨味迥然不同。如鱼,家常味视鱼之大小而定做法,大鱼先下油锅,然后下作料,下料后,同鱼一齐好后放入盘中,将汁子浇上。鱼与作料下锅,几乎是同步,故能在久中入味。馆、厨味哪有那样从容不迫的时间,倘是席桌多,也就顾不得时间与味了。餐馆中甚至有这样的笑话:红白喜事几十桌,临时添客加席桌,清蒸全鸭上去上来上到最后一些桌次,上成半边鸭子了,或者干脆宰成海带鸭条上席,勉强凑数。一般客人食而不查,或纵有发现,也无人当场提出异议,加以制止。纵有海瑞公、包青天那样的食客,当场指出,上菜跑堂的也能善于对付,用各种消痰(谈)化食语言,堆上满脸笑容,卑微而恭敬地赔上一千个不是,也颇能使海瑞公息怒、包青天平肝。何况请来的海公、包公之类,均是主人请来的客,一定要公正不阿地闹开了来,在那样热闹的场合下,对于主客双方都没有什么好处。真的闹开了,全席桌的菜还未上完,坐菜还在后头,那岂不是首先给自己下不去。况同桌吃席的人,又不会是王朝、马汉,谁去听他呼唤?谁又去为半边鸭子的问题牺牲最后几道坐菜?在这样饕餮的场合,没有什么是非正义可言,众多的客人们是来饱口福,不是来为包文正公抬斧头铡刀的。这种事,只有出面与餐馆定席桌的人最清楚不过,当席开完后,算账时,定席的人与餐馆账房算账时,十分客气而态度严肃地向账房准确无误地指出:若干桌席上的半边鸭子,宰碎的条鸭,拿话来说。坐柜的当然逆来顺受,事实胜于雄辩,于是打了九五折;不行,再以九折计算,则天下太平无事矣。家常味吃席,绝对不会出现这样的场面,一则请的人吃饭,全在人情;二则自己过瘾吃好,客人也过瘾吃好,主客均安。馆子做假,有时是出于不得已,你要临时加客添席,他只有“麻渣”凑数了。蓝光镒告我:雪白的鸡汤不够了怎么办?马上放生猪油下锅煎几尾鲫鱼,火候到时,下几瓢白开水,一下子就使汤变成白色鸡汤了,照样上席,可以鱼目混珠。蓝老还引《随园食单》上说的“以南池之水,救北地之焚”的办法去完成急救。蓝老对于《随园食单》是很有研究的,当然他不是为了去“急救”,而是为了“川味正宗”荣乐园的经营和对于川菜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