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识的写字的人有两种,一种是写诗的,一种是写吃的。这两种身份往往会重合,一个诗人写吃似乎更顺理成章,比如沈宏非,这个胖子的身份除了美食家,还是个“前诗人”;比如石光华,这个能跟你喝酒喝到天亮的坚韧不拔的老帅哥,除了是成都美食形象代言人之外,也是第三代诗歌的主将。
不管是写诗的还是写吃的,都有一些叫我心服口服的高手,如果以写吃为论,拣着离我最近的说,这个高手是陈晓卿。与其说“高手”,不如说“黑手”,江湖人送他外号“陈黑子”,气死卖炭的,打死卖煤的。我们两家离得近,两个小区步行差不多 10 分钟的样子,有时候一起从饭局上撤离,搭一程顺风车。我坐在他黑色汽车的前排,看着外面的黑夜,感觉旁边坐着一盏黑暗的明灯。
认识他源于一次不成功的采访。当时我们报纸的版面富余,没有那么多广告,也没有那么大压力,有很多类似闲篇儿的版,其中我负责一个版叫“老饕”,寻访各路吃货。那是 6 年前,我们约在中关村的一家餐厅吃饭,本来说是采访,可是他那天叫了老六和王三表,在三位德高望重的饭局艺术家面前,彻底没有我插话的空了,一顿饭没有聊跟吃相关的事,倒是喝了点酒,聊别的聊得很愉快。我回家没有办法写稿,还好,老陈写过不少美食专栏,我拣着有意思的段落开始凑。后来他也写了一篇博客提及我们的饭局,说直接把我的电话号码添加到“找吃的”那一组。
以后经常能在各种饭局上见面,有时候我跟他混迹“老男人局”,有时候他跟我混迹“食人帮”,听上去都像是江湖堂口。“老男人局”是以老六张立宪为局长,一干文化人为常委的江湖神棍团体,各种吃吃喝喝,在这个饭桌上一坐,京城文化界的各种资讯八卦热点话题评说上至庙堂下至苍蝇馆,可以一网打尽;“食人帮”则是北京一群做美食的媒体人,什么地方新开馆子,什么地方换了厨师,厨师是谁的徒弟,哪个地方换了新菜,但凡是跟吃相关的事,这群人都门儿清。
聊来聊去,我们的兴趣喜好相似,口感审美趋同,他认为不错的我也觉得好,他觉得操蛋的我也觉得如是,我们都喜欢小馆子,都热衷于民间隐秘的热情。他每到一处,觉得某家味道不错,发个微博,我也会悄悄留意,路过的时候也会去试试,基本上没有失望过。许多朋友都把我当成“美食肉版地图”,其实我把老陈当成我的风向标。
也有极其巧合的事。他去了杭州,当地的朋友带他去一家餐馆吃饭,他吃了之后大赞;没过多久,我去杭州,同样的朋友也带着我去同一家餐馆吃饭,我也相当喜欢。那个朋友说:“前些日子我跟陈晓卿来这里吃饭..”我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个黑子赞叹的餐馆是这家。我去了重庆,朋友带着我去吃深夜小面,到了之后,朋友说:“陈晓卿每次来,我都带他到这里来..”我才恍然大悟,原来我们的当地联络员都是一拨人。
陈晓卿文如其人,是个人见人爱的性格,即便长了一张黑脸。我原本以为他混迹江湖已久,见过的大场面多,见过的各色人等也多,性格必然熟练圆滑,直到有一次我们一起在一个朋友家吃饭。吃饭的客人很多,其中有两个大拿级别的人物,属于游走江湖的人精,我虽然也不喜欢这两位,毕竟经常在饭桌上见,还是和他们有说有笑,频频举杯。我看见陈晓卿黑着脸坐在一旁,一言不发,不一会儿就离席而去。
后来我问陈晓卿因何故,陈晓卿说:“我没有办法做到假装熟络,不喜欢就真没话儿。”我原本以为江湖的流水能磨掉他的一些棱角,事实上,他那颗骄傲的心从未疲软。一个有立场的理想主义者,这几乎是个必然的选择。听了他的话,我开始反思,我本是笨拙憨厚人,在各种饭局之间穿梭游走,是不是正在朝着“熟练”的方向越走越远?在饭桌上抖个包袱聊些段子叫大伙哄堂一笑真的那么有趣?那些曲意逢迎,那些与人为善,没有原则的随遇而安,真的是立世法则?
陈晓卿在《Time out》开美食专栏,每一篇我都当教材看,看他如何把文字变着花样施展,怎么逗闷子,怎么展情怀,从中摸索到不少写美食文章的秘密。对于他来说,写美食只是个爱好,他的本职是电视台的制片人,纪录片导演,在中国纪录片行业中是大佬级人物。前些年,他日子过得闲散,后来去纪录片频道做了领导,顿时繁忙,平时饭局见得少,打电话也是开会加班,就连专栏都写得少了。纪录片在中国一直是个偏冷门的行当,陈晓卿做过许多很牛的纪录片,诸如《百年中国》、《森林之歌》,但是真正火了的,却是一部讲美食的《舌尖上的中国》。这部纪录片播出的时候,可以用“世人瞩目”
来形容。如果评论 2012 年的文化热点事件,肯定少不了的一个词条就是“舌尖上的中国”,一时“舌尖体”流行,就连我也忍不住凑份子,写了个专栏《舌尖上的烧烤》发在报纸上。
《舌尖上的中国》火了之后,他反而深居简出了一段时间,微博也不再更新,许多老粉丝纷纷念叨:“舌尖火了,陈晓卿却没了,把他还给我们..”最近的一次见面,是在二毛的天下盐,刘春攒局,各路吃货聚齐,吃二毛的猪头宴,猪头的各个部位纷至沓来,大家吃得兴致盎然。在饭局进行到高潮的时候,陈晓卿起身:“外面有司机接我来了,我还得去台里审片子。”我看了看表,已经 10点半了,而当天又是周末。
陈晓卿无奈地笑了笑,转身而去,旁边的椅子空了。
陈晓卿,1965 年生于安徽,北广毕业,少年老成,外表黝黑,内心明亮,如今人到中年。遥想当年他带着儿子四处吃喝,他儿子陈乐才六七岁,是个小男孩,如今一晃,已经小学毕业,戴了眼镜,身高超过一米七,唇边微微有一些软须,已经是朗朗少年。时间在一顿饭与另一顿饭的空隙中溜走,杯盘有点狼藉,但是没有关系,我们可以重新开宴。
我原本以为江湖的流水能磨掉他的一些棱角,事实上,他那颗骄傲的心从未疲软。一个有立场的理想主义者,这几乎是个必然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