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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他抬眼望向这座上以严苛著称的黑衣罗刹……本来的求情托辞立刻被他冰凉眼光骇去了大半,余下的也在胸腔徘徊,断没有脱口而出的勇气。
“去吧。”慕容缺抬手,再不瞧地下人一眼,言语冰冷无情,冻得帐下空气也是一缓。
“将军。”出得帐来,离刑台不过一步,那赵家国才得寻回勇气,终于破声呐喊:“家国别有隐情,还望将军见谅。”
语声凄烈,众人相顾,想着同军情谊,也不是没有恻隐之心,但碍着慕容缺威严,谁也不敢发声,终于还是双手环扣,长鞭扬起,行刑在即。
“隐情?”一道鞭声响过,痛苦哀号上了云霄,才有声音响起,不甚响亮,却威严饱蘸,直杀破了这惨烈的沉寂。
“东王。”观者纷纷让步,眼中亮着希冀,还有满满的敬仰折服。
临得刑台,慕容淳迈上阶去,俨然是个刚强却不失仁厚的统领者,言语温和平定:“什么隐情,你说吧。”
听完赵家国所言,他回了身,双手架起,遥向慕容缺施了个轻礼:“念他伤痛母亲亡故,自己又远在异乡,不能回乡扶棂,其孝可感,本王就代他求个情,免了此罪吧。”
那端慕容缺不语,却伸了手示意鞭责继续,端的是君心似铁,冰雪无情。
“那这样如何?”慕容淳突然自袖中抽出短剑,斜插入肩,剑身全没,立刻鲜血长流,淋漓而落。
“以我血换他周全,慕容将军,你以为如何?”
慕容缺再无言以对,刑台下众人不自觉围拢,台下寂静无声,鲜血滴落声分明,那台上浴着血的东王,此刻光华笼罩,于众人如暖流在心。
月透过暗云,清辉遍洒,慕容缺低头步出了人群。
本该是如此,少帅英明,仁善忠勇,尽得人心。
至于那光明下的暗,恩威后的威,自由早已沉沦的人来承载。
透过营帐缝隙,慕容缺望着月光下自己骨血的侧脸,欢喜扬上眉梢,盖过了所有心酸代价。
鲜血缓缓透过层绕的纱布,浸润了衣衫,没有人发觉,这从不着铠甲的前将,其实已伤痕遍布。
这月光下东王光明坦荡的前路,其实由他人心血铺就。
夏夜的风最是爽落干净,黑沉的河映着漫天星月,稀疏错落,阴晴无定,似极了记忆门扉后的花神湖。
那是原先他慕容家府邸外的一面深湖,湖不大,却久负盛名,说是每年夏末的某夜,会有仙子凌波,花香满襟,助有缘人心愿得偿。
那时柳云有了身孕,耐不得热,爱到湖边吹风,两人相依着,少不得会谈到些孩子的将来。
依了慕容缺,本对孩子没有太大期望,因为自幼丧母,父亲严苛,要他五岁习文,六岁修武,所以反缺了那些平凡人家孩子该有的童真乐趣。到了自己的下一代,自己能做了主,断不要孩子再做这奢华笼子里的描金困兽,只要是快活舒心的,其余一切都不要紧。
当下柳云便笑了,说是慈父多败儿,自己弯下身去,掬了一捧水,在掌心映着一轮满月,不讳言自己贪心,要孩子似这满月,一生圆满,前途家业,样样不缺。
夏日荷花开了满湖,偏巧一阵南风拂来,落得满掌尽是清雅的香气。
柳云就更添了说辞,十八岁的人只似个孩子,跺了脚要慕容缺应承,定不拂了花神之意:“这一生,你都要守着他,护着他,保他事事圆满。”
记得当时是应承了她的,自相遇着后,素来的应承,软香在怀,一万个心甘:“好,保他圆满,月缺守着月圆,等孩子生了,干脆就叫慕容圆。”
一样的夏夜,一样的碧水,此刻慕容缺伸出手去,在掌心捧着的,却是泓清冷的下弦月。
自己已是这行程过半的势微之月,但慕容淳的野心却只刚开了个端,由背后望去,是无尽的欲望。
且守着一程是一程吧,慕容缺望向夜空,隔着天地与柳云对望。
月缺守着月圆,当日里应诺,月不落,誓不忘。
没人听见他这月下的心潮起伏,本是孤身在河边坐着,突然间添了一股酒香,桓伊提着酒壶,步子踉跄来到河边,醉得有些狷狂。
“怎么,大家都去喝庆功酒,你却在这河边吃风,傻呀?”她斜眼瞧他,醉里三分醒,眸中情感清脆,毫不掩藏。
“好好的场子,我若去了,倒无端惹众人生厌,热闹也变冷清,何必呢?”慕容缺立起身子,看她憨态可掬,语气也不自觉暖了。
“什么生厌。”桓伊闻言将手中酒壶砸了,犹觉不解恨,上去又补踩一脚:“自你来后,军纪是严了,做将士的是苦了,可上得战场,十个倒有九个能够回还。”
“你把恶人做尽,他们个个做了好人,到头来得了便宜还迈乖,端着个架子说是瞧不上你这种冷漠无情的人。”
“这等惺惺作态,我桓伊第一个瞧不上,做不来!”
言毕还觉得气闷,干脆解了领子,掠下发巾,任夜风吹过衣襟长发,沙沙作响。
夏夜吹过处子体香,慕容缺站定,第一次仔细打量这眼前女子。
极不寻常的女子,跨马当风时英姿勃发,端的是十个男儿也不如她,这番发落了肩,却原来还是如雪清颜,有着风尘历炼掩不住的俊秀。
所以淳儿才对她青眼有加吧,慕容缺点头,心下暗许,磊落却不失清灵,难怪能将淳儿目中铁化了,换作绕指柔。
临着风的桓伊也觉得有人看她,却并不羞涩回避,反而转身与他四目相对,落落大方:“你看我做什么,我可长得不及你,刚开始时只觉得你武艺了得,时日久了才发觉,原来你模样生得这样俊美。”
月夜本是绝佳,却发生了万不能发生的误会,慕容缺正不知如何辩解,斜里却插来一句讥诮,只似千年寒铁,正中他心上淋漓伤口。
“他模样本是出名的俊美,男女老少,一概通杀,比那红颜祸水不遑多让,怎么你原先不知道吗?”
月下有人负手而来,恨意燃着心胸,巴不得万箭齐发,将慕容缺射死当下,正是慕容淳。
两父子相望,却是一个咄咄逼人,一个黯然神伤,一万次想开口相告,那不堪的过往,是因着谁,为着谁,可胸中波涛涌尽,慕容缺还是将这冲动按下。
算了,他宽慰自己,这脏本应只与自己相关,不再去碍着旁人,更何况是淳儿。等他长大,能平和面对这丑陋现实时,他也自会明白,所谓委曲求全,不是因着贪生怕死,而是投鼠忌器。
所以他反而怒气消了,回复波澜不惊的语气,侧脸问向慕容淳:“我这样貌,你就当真如此痛恨吗?”
慕容淳冷哼一声,不屑回答,意示多此一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