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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缺明了他意,也不再多言,只从袖中抽出匕首,毫不留情向右颊划下。
桓伊惊呼着抢身上来,那匕尖却早已沾上血色,留下深深刻痕。
慕容缺将她手甩脱,只待再刺,那端慕容淳却退出三步,脸带抑谕,象看出戏。
“自毁容貌?还有什么手段,抹腕子上吊,投河撞墙?”
“留着吧。”他笑,刻薄得刺骨:“我可不是那人,不懂得怜香惜玉,不会吃你这一套。”
挚爱手中扬起的鞭,最后落下的,却不是痛。
夏夜燥热全去,慕容缺丢弃了手中匕首,涨满怀抱的,只是淡淡酸涩。
负气,与自己的骨血,真的是着了魔吗,那对面伤害他的,不是拓拔烈。
一路辛苦走来,只是为了他,为了他前途坦荡,为了自己对他十二年的亏欠。
若这样的存在,只是提醒他屈辱痛苦,提醒他不愿想起的关于父亲的过去。
那存在,就没有价值了吧。
“东王。”他心隙滑过悲凉,有外人在场,连句淳儿也唤不得:“眼下丽宛城城墙弩眼遍布,箭手素强,你可想着应对法子了吗。”
慕容淳有些讶异,这样一梭子刻毒讥讽甩去,他却反而静了,滑出来的话这样偏离主题,不着边际,倒叫他有些愕然无措了。
“应对?”他脑中一片空明,还不及细想,就脱口而出:“大军压上,最多死些前将,还怕他万箭齐发吗?”
慕容缺闻言侧头望他,右颊鲜血长流,细数着叮咛:“东王既为一军统领,就应该知道,麾下将士千里投奔而来,说是命运交付,不怨不悔,其实终还是求生不求死。”
“率众还乡,让追随你的人终得回还,这其中的意义,还远大于功成名就,烽烟遍及。”
“慕容缺不才,愿带十数擅长轻功的士卒,趁夜去破了城下弩兵。”
言语平静淡定,目色也清澈无尘,但却夹了决绝沉重的赴死之意。
慕容淳与他对望,忽然间有什么东西穿越隔阂纷扬落下,牵扯他心,淡淡不忍。
是最亲密的割不下的血脉吧,最初的爱,虽然遥远,但其实不曾逝去。
十二年岁月,母亲病逝,父亲从未谋面,自己做了宫内权贵子弟的陪读陪练,最权贵的最恶毒,那是难得宠幸的皇室妃子的后代,一遍遍描述自己原本英挺巍峨的父亲如何贪生怕死,凭后庭取悦君主,卑下龌龊得比**不如。
以为恨早磨平了爱,阴暗角落里成长的孩子,哪里还能阳光明媚,良善满心。
其实那爱还在的吧,刻毒的剑刃伤了他,也顺势伤了自己,所以会有不忍,哪怕只是隐约浅淡。
那么恨,也是因为盼望的父爱落空,对最先的崇拜失望吧。
突然间想起母亲在最后一个夏末说过的话,隔了这么久突然想起,却清晰依旧。
“淳儿,永远不要恨他,现下你不明白,但要记着,父亲这样屈辱偷生,其实是为着爱你。”
只是怔忡的光景,突然有那么一点些微的明白,一点冰雪消融。
但慕容缺等不及他善的顿悟,一躬身别去,黑衣没入黑夜,光亮顿无。
“什么?”桓伊醉意阑珊,被风一吹,舌头却是更大了:“你们说什么,干吗跟个前世里冤家似的。有仇?我怎么没听懂。”
慕容淳这才觉得她意态可爱,但随即却又心头一沉。
“你刚说什么,他样貌俊美,这样含情脉脉,怕是看上了吧。”
“看不看上他的,又与你什么相干,看不上他,难道看上你?踩着他人膀子踏上高位的东王。”
桓伊本来直肠到底,这番喝了酒,更是不懂得转弯,一甩手去了,追着慕容缺。
留下慕容淳邻水,一时间风云遮月,善念全无。
丽宛城下,慕容缺扎好绑腿,一扬手众人轻身临上高墙,暗夜护着黑衣,起初倒还无人发觉。
但也禁不住墙上一束火光照耀,一声威喝,立刻人影踏动,弓紧势蓄,风雷欲起。
“箭随心,不犹疑,发!”墙后有人发令,立刻箭去如雨,散而不乱,由四面包抄,封住了众人的前程和退路。
慕容缺踏砖而起,拧身处剑如匹练流虹,格开前方急箭,硬杀出了一条缝隙。
“列队成线,紧随我后,单左双右,封住箭势。”
他一声震喝,身后人立刻依原计布队,紧贴成线,单数者左手持剑,双数者右手持剑,虽剑艺不是甚精,倒也泼水不进,渐杀近了城顶。
一旦踏足城顶弩口,慕容缺立即飞身而上,一剑当关,守住了城楼入口。
身后十六将士也呈一字横开,剑光森森,对准了只善远攻的箭手。
城楼下步兵蜂拥而来,奈何入口狭窄,又准备不足,竟生被早拚却一死的慕容缺挡住了去路。
十六将士素由他调教,箭兵又不善格斗,这片刻一阻,那守着丽宛城的箭客顿时损失大半。
“退!”慕容缺见计划达成,举剑高扬,怒声下十六人甩出早备下绳索,一一施扬而下。
不远处一袭白衫突踏众而起,指尖夹着三箭,连贯却错落而发,奔他上下要穴而来。
前两箭斩落,流星追月,三箭齐发,只余了最后一箭,慕容缺却突然眯了眼,无端的空门大露。
来吧,得寻归所,貌似慷慨的结束,再不会谁来探究他一意求死的软弱。
箭势急,虽不指致命要害,但足叫他力衰,被眼前众人淹没劈杀。
一声青瓷的碎响,在衫怀,箭的落点,竟恰在怀中收纳的瓷瓶。
生死关头,慕容缺却灵光一现,突然想起了无关的风月。
原来就是丽宛城,这城中有个自称苏蔓的女子,前日里他在旅店恍惚求死时救过他一次,这番她相赠的伤药瓶,竟又救他一次。
不会再有第三次了,机缘拗不过强势的命运,白衫侵近,流星追月在弦,刀光森森,都欲杀他而后快。
慕容缺以为他等到了心底久待的解脱,谁知等到的却是一声惊呼。
“慕容将军!”白衫人与他照面,弓上箭立刻改向飘往上空,人轻轻在眼前落定。
“还记得我吗?”那人按下错愕惊喜,前缘铺展,竟一掠衣衫,单膝跪地,“白衣箭聂云铮叩见慕容将军。”
两军对垒的城墙,血泊里的厮杀,突然间换了一个白衫人的阵前折服,慕容缺不禁有些不知该是悲是喜的茫然。
眉眼是熟悉的,但隔了这么久烟雾笼罩的岁月,记忆却不能一下鲜明。
但是对于聂云铮,岁月却隔不断无数次回望,所以清晰如在眉睫。
十二岁嬴弱的少年,军中马夫的独子,想着投军建业,却无论如何也拉不开一张满弓,众人讪笑,或者并无恶意,但足以毁灭一个少年积攒多时的勇气和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