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号哨位]
醒来时看到汪嘉梧好像在铺边上摸石子。“你在干啥?”马中济说,“傻不棱登的。”
汪嘉悟不理马中济,继续在地上摸着。他的头弯得很低,夹在两膝中间,两只手臂又夹着双膝,好像一只刺猬似的缩成一小团。洞里暗幽幽的,也没点蜡烛。那一边,关存道的鼾声时高时低,说着谁也听不懂的梦话,似乎在哀求着什么,突然发出几声恓惶的尖叫,接着翻了一个身。汪嘉梧仿佛没听见,还在那里摸着。
马中济点亮蜡烛。该死的,原来汪嘉梧在捻蚂蚁。“怎么不睡觉?”马中济说。
“也要管?”汪嘉梧在两膝中间说。
“不。”马中济说,“现在谁管得了你?”
汪嘉梧耸耸肩。即使他不耸肩,他两肩这会儿也是他全身最高的部分。“五百九十八了。”
“战果辉煌啊。”马中济说。这时他看到地上爬着密密麻麻的蚂蚁,也不知从哪儿来要到哪儿去,爬成宽宽的一条。在马中济的铺边也有一些蚂蚁。他突然感到身上发痒。
“有只打火机就好了。”他在两膝之间扭动脸孔,望望阵地长的铺位,“有只打火机,我就能把它们烧死。”
“你还是睡会儿。”马中济说。汪嘉梧现在皮包骨头,徒剩一具魁梧的骨头架了。可马中济这会儿不想管他,犯不着多管嘛。只能做这样的事:顺便把汪嘉梧的香料罐带出洞口去。
“我自己会倒的。”汪嘉梧说。
“把我们都熏死,你才会倒吧?”
侯春茂阵地长斜躺在洞口,这时他坐起来,拧住鼻子。“这个懒鬼。”他说,“你不能让他自己倒吗?”
“你去休息吧。”马中济说。要让汪嘉梧钻一次洞也实在有点不容易,那总会磨破他的一点皮。为了不钻洞,他可以不吃饭--他们都是洞口做饭洞口吃饭的,否则那“炊烟”散不出来。
马中济想把大便罐掷得远一点,自以为用了很大劲,可还没有前几天掷得远。那一声落入罐头盒堆的脆响惊得他心里怦怦跳。洞外最显眼的就是这堆粪便罐,那次夜战落下的炮弹把它们炸得上天落地四处乱蹦,现在又积成一堆。它们喜悦地望着马中济笑,好像说:“你不行!”青草和小灌木在它们当中摇曳着湿淋淋的嫩绿。这些粘满粪泥的细点、躲在草叶丛中的粪便罐,把午后从雨中硬钻出来的一丝阳光都吸到它们身上,仿佛只有它们才有资格享受阳光,享受久雨暂歇后的新鲜空气。
脸上麻酥酥的。近来,马中济只要稍动一下就上气不接下气。做饭时,提着水桶往压缩饼干箱里倒水,中间要歇一两次,最多歇过四次。四十多斤重的东西,他提不动了。真不敢往后想,到能活着下阵地的那一天,他还能不能把自己的身体拖到山下去。
关存道爬出洞来。“哨长,”他说,“你快进去吧。”
“我原来能扛两百五十斤。”马中济说。
关存道眨着眼,直愣愣地瞪着马中济。“你刚才说梦话。”马中济说。关存道瞪着他,好像把他瞄准了,微微眯拢左眼。
“我知道。”关存道说,“可你快到里面去,他们有事。”
没听到什么。马中济把枪交给关存道,弯腰走到洞颈口,转过身来,两手按地,两脚伸进去。这一进洞技巧他已经熟练了。
他俩坐在各自的铺位上,汪嘉梧抱着两膝,阵地长侯春茂望着他当床头柜的弹药箱。马中济从他们中间走过,往自己的铺位上坐。
“你还不拿出来?”阵地长说,把马中济吓一跳。
“什么?”马中济问。
“告诉你了,我没有动你的。”汪嘉梧说。
“你极不老实,汪嘉梧!只有你才会动我的。”
“稀罕你的。”
“我闻到你烧蚂蚁的气味了,你还不承认。快给我拿出来。”
“不知道。妈的。”
“瞧你多野蛮。明天你搬到炮班去,和小董对换。不过你走之前,把打火机给我留下。”
“我不去。”
“真要决定了,你……”
“到底怎么了?”马中济问。
“我说不去就不去。你把我毙了?”汪嘉梧说,那双牛眼瞵视着阵地长。
马中济走到他俩中间。他知道,真正能够完全制伏汪嘉梧的,不是阵地长,不是连长、指导员,而是他马中济。这也是连首长把汪嘉梧放在这个哨位上的原因。汪嘉梧若想耍横,除他马中济之外,全连再没哪个人能够驾驭了。
“太好了。”马中济说,“好好吵,我给你们当裁判。”
阵地长把马中济睃了一眼,而汪嘉梧把马中济盱了一眼。马中济真不想理睬他们。他发觉,仅仅这么站着,也觉得双膝酥软。现在,他又一次突然想到,他入伍前读完了高中,入伍后有空就看书,还看很多古书,认识很多古字。要不是团里没有“提干指标”,他早当军官了,何必同难缠的汪老兵待在一起。他瞫视着汪嘉梧说:“听你汪嘉梧的口气,我们这哨位上要出第二个神枪手了。”
“去你的。”汪嘉梧说。
“现在你到外面去好生待着,叫关存道进来休息。”马中济说,“怎么不动?死了?反正你不想睡觉,到外面值岗去。一天到晚无事生非。”
好像老关着的鸭子,汪嘉梧走路有点蹁了。这不是走,而是摇。当然,除了关存道,他们都一样。他扶着石壁,弯下笨拙、僵硬、庞大的身架,脑袋对准那个洞口。马中济不想看他,又忍不住看着。两只手在汪嘉梧身上成了多余的累赘。假如没有手,身子像蛇一样,他会钻得很顺利。他叽里咕噜地咒骂着,骂这个“他娘的臭洞”。马中济又忍不住想笑,心里酸溜溜的。汪嘉梧那暴躁狷急的脾气和曾经在他身上有过的伾然气力,此刻都在坑害他、作弄他、嘲笑他,把他往死里按压。尽管最近马中济也老失眠,可汪嘉梧睡得更不好。当他们有大量的时间可以睡觉的时候,他们愈来愈害怕睡觉,害怕这潮湿的黏皮肤的“床”,害怕寤来时分的惘然若失。睡眠,再一次成为一种没有外力强加的刑罚。看汪嘉梧的脚消失在洞颈里,马中济回到自己的铺上,一边点蜡烛,一边对他刚才说过的所有屁话懊悔不已。关我什么事啊?让他们互相打一架,也许还能提一提精神。阵地长在那边拍打叮他脚的蚊子,声音挺清脆的。
关存道进来了。“刚才出了什么事?”马中济问他。
“我没听见,也没看见。”关存道说。
倪欢欢的铺位还像原来那样铺着。死不是最可怕的,这话可请关存道那杆狙击步枪作证。
马中济拿着蜡烛罐,踩着自己的影子,向阵地长走去。他看了看弹药箱床头柜,上面只有阵地长的手枪,两本翻烂的通俗刊物。铺位前干干净净,当然你要仔细看的话,石子与石子之间的每一个空隙里都有水,邋邋遢遢,令人恶心。他照了照箱子后面。嘿,打火机就躲在那里。它倒挺会开玩笑的,在两个大兵为它争吵时,它却藏在那缝隙里偷偷地笑。那缝隙很小,马中济的手插不进去。阵地长也看到了,把烛罐接去。马中济搬开弹药箱,捡出打火机,再把弹药箱放回原处,把打火机放在上面。
“谢谢。”阵地长说。
“别客气。”马中济说。他累得出了一身虚汗。再次拿蜡烛罐,手上疲软、麻木、打哆嗦。把蜡烛罐往他的“床头柜”上放的时候,它差点从他手里滑落,又惊得他出了一身油汗。心在窾空的胸腔里蹦跶了几秒钟才得以安静。
关存道在地铺边开始锻炼身体。下蹲、俯卧撑、弯腰摸地……一共十个动作,每次一百,每日三次,最后原地跑步十分钟。从上阵地的第四天到今日,关存道一天也没有间断过。这样的就地锻炼不需要什么场地。已经有很多次,马中济都想问问关存道,这些锻炼方法有没有高人的指点。上这个鬼阵地之前,上级首长提出了各种各样的要求和注意事项,唯独没有提到的一点,就是在这样的防御战条件下应当如何坚持锻炼身体。现在,锻炼效果已经很分明。马中济和其他的兵,身体都显得过于尪弱,唯有关存道,几乎没什么变化。这一点,他已从军工那里悄悄地打听到了。
“我们是不是应当向关存道学习一下?”侯春茂问道,“指导员已经要求全连向关存道学习。”
“啥?”马中济说,“你想重新开始锻炼了?”
“时间还有!”
“是的。时间还有!可你阵地长以前为什么不坚持跟着关存道一起锻炼?”
“也许因为我是新来的阵地长吧?”
马中济苦笑了一下。他明白侯春茂的意思。跟着关存道一起锻炼吗?关存道是狙击步枪枪手,不定什么时候就要出洞,无论烈日骤雨,一卧就可能是一天,没有不锻炼身体的理由。而阵地长,只要看到他马中济和汪嘉梧不锻炼,就不大好跟着一个枪手学习。要侯春茂这样投笔从戎的学生官很快适应基层作战部队是有一个过程的。连首长把马中济安排到同一个哨位,也出于弥补这位阵地长的不足之需。然而,恰恰出于马中济不经意而然的“懒惰”,使得阵地长的身体也跟着衰弱下去,尽管不明显。想到这点,马中济的心中油然生出一丝惭恧。
快做晚饭的时候,马中济钻到洞口,问了汪嘉梧:“你有没有动他的打火机?”
“动了。怎么的?”
“那你怎么不向他承认?”
“你不要这样同我说话好不好?这一次我是不想同他吵的。”
“可你应该把打火机捡起来。”
“那么一下里,我就不想捡了。”
“你呀,汪嘉梧。我该怎么说你呢?这是在战场上,凡事要先考虑打仗。”
“这像打仗吗?”
“当然和我们看过的电影和小说不一样。可是,你能怎么着?要说,我比你的怨气还多。我都多少次想到,可能多当了几年兵,还不如缪云棠那新兵聪明。新兵知道把课本带上山,我只想到服从命令和规定。要是有想看的书,也注意锻炼身体,这日子不至于这样难熬……”
马中济突然不说了。水桶是满的。马中济提不动水桶,可他也不想要汪嘉梧帮。要是他还不这样动一动,他的劲会更小。“我们开始和关存道一起锻炼身体吧,汪大个?”
“试试看吧……”汪嘉梧用拳头捶了两下脑壳,“报告你大哨长一个好消息,我今天才‘拉’了一次。你不知道,欢欢的牺牲,让我心里有多么难受。哭吗?那不是我的本性……”
马中济早猜到了,汪老兵的痢疾和各种反常表现,根子在欢欢的牺牲。乘机表扬一下汪大个吗?不用!他不喜欢听表扬,软硬都不吃……偶然间往阵地上望去,只见一条破碎的褪色绿军裤挂在一根树杈上,和旁边的丛莽一样,在潇潇的风雨中不停地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