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号哨位]
现在尤清园明白为什么了。从他趴着的观察孔向外望,雨还在下。他俩在尤清园背后的“沙发”上下棋,有时候发出一两声争执。雨在下,寂寞,惆怅,凄凉,黏黏缠缠,没完没了,泡胀每一块坚硬的石头,冲出无数条粗细不匀、纵横交错的沟洫,瓦解一切地淌下坡去。半坡上水汽弥漫,铅灰色,死气沉沉,迷迷濛濛。从树疙瘩里吐出来的那缕枯槁的青烟,就好像从肚脐眼里吐出来似的,也被浞湿了,纾徐地悄无声息地化入比它浓稠的雨雾中。尤清园觉得的骨头都快发霉了;要是雨继续这样下,还有可能骨髓长蛆。然而雨仍会这样下,天空看不出一点转旸的迹象。在布满弹坑的从几尺深的底下翻上来的黄泥,重又长出一小片一小片的荒草,嫩绿,纤绵,弱不禁风,翘起的草尖上缓慢地晃动着晶亮的水珠,但大部分叶子和嫩茎贴在泥水中。难怪卫安哨长会长时间趴在观察孔上向外观望,阵地上还是有不少景象可以看的。
随后指导员来了。他倒像个军工,赤膊,穿大短裤和胶鞋,背着鼓鼓囊囊的编织袋,胸前也荡着急救包,腰里拴着止血带和光荣弹,拄一根当拐棍的木棒。他从头到脚都湿了,一只手抹着流到眼皮上的水珠,躬着背,两条细细的脚杆插在胶鞋里,有泥水从鞋帮上挤出来。“你们好啊。”他喘着气说,残缺的微笑很快就被额头不断流下来的雨水刷掉。
童世杰和缪云棠站起来,有些发慌,窘迫。披着的军衣从童世杰的肩上掉了下去,缪云棠的光屁股粘起了防止着凉而垫座位的一本化学课本。一早上他们就开始下棋,非要争个输赢,而夜里,他们知道,15号哨位的任宠被抬下阵地去了。尤清园并不想要劝阻他们。也许正因为不知任宠死活,他们更应该下棋。总不见得要他们像女人似的抱头哭泣。
“你们下吧。”指导员也说。“你们哨长呢?”
“他在睡觉。”尤清园说,“后半夜他值班。现在是我。”
他俩帮着指导员卸下肩上的编织袋。他身上的水珠掉在他们这个还较为干燥的掩蔽部里,不过他很快想到这一点,接下小缪递给他的干毛巾擦了擦胸背和双腿,趿上摆到他脚前的拖鞋。同时他说:“把编织袋打开。你们都有家信。还有我送给你们的四包烟,一人一包。数量不多,表示个心意吧。”其实最让他们高兴的还是他带来的刮胡子刀片。他们带上阵地的刀片都用光了,还舍不得丢掉,也已经刮不动胡子了。现在见到连长、指导员也不容易,见一次要隔几十天。每次见到指导员,都觉得他瘦了一点,黄了一点。指导员这个人他们还是喜欢的,从来不训人,不说生硬的话,这是他和连长最大的不同。他那和善的微笑动荡在像洞外的水沟网一样的皱纹中,让他们看着心里总有点不是滋味。
“看来你们几个都还好。”申体心说,“就是这个胡子要好好刮一刮了。”
“缪云棠还好。”童世杰说。
“他是小娃儿。”申体心说,枯陷的眼睛望着缪云棠,“不全对。黄毛变成黑毛了。”
“我也要开始刮胡子了。”
“卫安说他的”烂裆“好了一点,真的吗?我有点不大相信。”指导员说着望向洞里面。“顺便给他带了一点药过来。我们部队的皮肤病专家又一次来前线调查,想研究一种药,但要研究出特效药,看来也难啊。我们连的情况还算好。明天,军工给你们送香皂来,一人一块。你们多接一点雨水,每天擦擦身。”
他走进洞。小缪想跟进去,尤清园用眼神把他拉住了。他在“沙发”上坐下来看信。童世杰则在尤清园旁边坐了下来。
雨继续下着,以它浸润一切的耐心,从压抑的阴沉和苍灰中不断地落下来。忽然,在一道炸裂的石缝中,尤清园蓦然发现一朵小白花。这不会是卫安那天说的野水仙吧?热带丛林好像不大适合水仙花的生长。反正它有点像水仙,一根葱管似的绿莛儿,支着拇指般大小的花朵,花瓣厚厚的,在玉白中微微带点鹅黄,呈小调羹似的形状,还未完全绽开,当中的那撮花蕊是橘红的,顶着粉似的细小水珠;它下面只伸出三条细长的叶子,最细最短的一条向上翘,两条长的厚的搭在石头上,那石缝还不足半寸宽,大概下面有泥土。一粒雨点打在花上,花朵猛地一抖,摇动着,愈摇愈缓,却也稳不住。也许卫安早就见过这种花,可他没有告诉他们,独自欣赏,怪不得他要“烂裆”了。这是一茎还未受到炮火摧残的花,它水灵灵的,晶莹洁白。可是它显得很孤独。它周围是一片烂浆浆的黕垢。在很长时间里,尤清园就注视着那朵花。后来他看了看手中的信封,向后瞅一眼捡棋子的小缪。他此刻显得温雅、慵倦,侧坐在“沙发”上,架着二郎腿,左手撑着弯曲的身子。不用说,他是一个美少年,一头鬒发,皮肤白皙,在阵地上这么多日子还如此。
此刻,指导员正在和坑洞里的卫安谈话,或者了解他们几个兵的情况。这些情况是卫安很难在电话上汇报的……对刚收到的信,尤清园暂时不想打开。看信封上的字,又是她写来的。她的信--她的来信本身,非关信的内容--总是提醒他有点考虑。但是,他从未把这种思考进行到底。现在不是思考那种结局的时候。高兴嘛,不适当;悲哀嘛,太没有意思了……尤清园又凝视着那朵小白花,那朵在炸弹缝里开出的小白花。眼前这朵小白花,他看见它是这个样子,但在它的眼里,他又是怎样的呢?
指导员要走,他在这里不能逗留得太久。他一件一件地往身上披挂那些装备:水湿的胶鞋、止血带、自杀弹、急救包、编织袋,最后是那根拐杖。他一眼瞥到缪云棠的教课书。“小缪,既然把书带上阵地了,就多学习学习。那天在电话上,我同团政委说到你的学习,他还表扬你呢。政委还说他犯了一个错误。在这一特殊的战场上,可以把防御作战和文化学习结合起来。他正让团政治处研究,在下一批轮战部队中推广。我们的首长也没闲着,是不是?”
“小廖变得很坚强了。”卫安在里面说。
“看得出来。”指导员说,“你们都有进步!哨位上的生活是太难熬了一点。那天我在炮兵班那里说。全连最舒服的,首先是你们炮班,其次是军工班。军工班要背运那么多军需物资,要提防路边的地雷,但有半天可休息。你们炮班呢?除了让你们打几炮,简直就是过的神仙一样的生活。你们这样比较过吗?”
“没--有!”童世杰拖着长声说,“这有什么可比的呀?”
“这就对了。”指导员说,“看到你们的精神面貌都很好,我也一天比一天放心了。童世杰,你的进步很大!”
“是吗?”童世杰搔头皮,“我自己怎么没有感觉到?”
“指导员,你的表扬是不对。”尤清园说,“他仍然是懒猪一头,不做饭!”
“你这尤老兵,还是这样油嘴滑舌。但很好!在这个战场上,最需要的就是乐观主义,就是意志,就是毅力!”指导员说,“还有,千万不要麻痹!你们的泥洞里空间太小,尽可能做点原地锻炼,哪怕动动手脚,扭扭腰肢。这方面,关存道做得最好。现在,我各个哨位推广他的经验。这已经对你们哨长讲了……”
他钻出掩蔽部。尤清园突然觉得,指导员倒像一个拾荒老爷爷。捡破烂赚了一点钱,还去做慈善。尤清园想对指导员说:我们会好好守着这片阵地的,首先我们会安安心心地待着……
缪云棠打了一个假哈欠。“我去睡觉了。”他说,“童哥,不跟你下棋了?”
“我是不想睡。”童世杰说,“信还没有拆开啊?到洞里好好去看信吧。你要不好意思,就算和我换班。”
尤清园把枪给他,在他的屁股上拍了一巴掌。有时候,尤清园会突然感到很高兴。进洞之前,他望了望那朵小白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