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谭正璧的历史小说
沈庆利 梁华
一、国破家亡下的卖文为生
谭正璧,字仲圭,1901年11月26日出生于上海。自幼父母双亡,由外祖母抚养长大。他7岁开始识字,喜读《三国演义》、《封神榜》等,还常听外祖母讲民间传说故事,这对他后来学术研究方向是一个良好的启蒙。1919年“五四”运动和新文学运动爆发之始,谭正璧正在上海的“江苏省立第二师范学校”读书,他积极投入到“五四”运动和新文学运动当中,并开始尝试用白话文写作。从1923年起,先后任教于上海神州女校、上海中学黄渡师范学校、上海美术专科学校、震旦大学、中国艺术学院等校。新中国成立后,他又曾担任山东齐鲁大学、国立山东大学中文系教授,以及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古典文学研究班小说戏曲导师。数十年来,谭正璧用全部精力从事中国文学史和中国古典戏曲文学的研究工作,著述颇丰。到1991年逝世,出版著作将近150种,字数在一千万以上,报刊上发表的还未算在内。他在中国文学史、戏曲与语言文字等领域都有极深的造诣,以至于作为“学者”的名气掩盖了他文学创作的才华。目前,谭正璧的文学创作可见的有《正璧创作集》(共三集:《芭蕉的心》,1923年,上海民智书局;《邂逅》,1926年,上海光华书局;《人生的悲哀》,1927年,上海北新书局)、四幕历史剧《梅魂不死》(1941年,《正言文艺》杂志)、历史小说集《长恨歌》和《三都赋》(1945年,上海杂志社)、历史小说集《琵琶弦》(1945年,上海中国书报社)、散文集《夜珠集》(1944年,上海太平书局)。而他在各种报纸杂志上发表的杂文、诗歌等文章,由于战事的原因,很大一部分都已散佚。
谭正璧的历史小说主要创作于上海沦陷时期。20世纪30年代,上海成为中国近现代文化中心。上海沦陷后,日本殖民当局对上海实行政治与文化的高压控制,大批文化界人士或北上延安,或南下香港,或西去武汉、重庆,上海渐渐失去了全国文化中心的地位。但是留在孤岛的文化人士仍然以大无畏的气概在孤岛上海树立起了正义的旗帜,坚守了一个“不屈的孤岛”。
谭正璧因家事所累不得不滞留上海,当时的他已是颇有名气的文化名人,于是成为反动统治者极力拉拢的人物之一。但作为一名富有民族气节的学者,他坚决不向殖民当局妥协,甘愿“潜隐”起来。他的生活日益陷入窘境,妻子因忧成疯,一个孩子因断乳而饿死,两个孩子因无力抚养而让人领养,他自己也身患多种疾病。他的妻子蒋慧频本是他的学生,两人1928年结婚,婚后夫唱妇随感情甚笃,妻子是他学术研究的得力助手;对于儿女,他痛苦已极,曾写过《哭一个无知的灵魂》、《送婴篇》等文章,在杂志上公开发表,表达自己的悲愤。在不愿妥协又无以为生的困境下,卖文为生成了他唯一的生活出路。面对家亡与国破的现实处境,怀着对日本帝国主义和日伪政权的家仇与国恨,已过不惑之年的谭正璧创作了为数不少的“十多年不专门写作的文艺作品”,形式涉及散文、话剧剧本、文学评论和小说。其中以历史为题材的小说有二十余篇,均为短篇。这些历史小说自成一家,致使谭正璧成为上海沦陷区那个特殊时期历史小说的代表性人物。
值得注意的是,虽然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对沦陷区文学的研究取得了相对丰硕的成果,但还没有出现对谭正璧的历史小说进行专门研究的论文和专著。仅有的一些,也一般是把谭正璧的历史小说纳入整个沦陷区文学研究中作简要介绍。而在这些简要评论中,不乏对谭正璧历史小说的高度肯定。例如陈青生在他的《抗战时期的上海文学》中,把谭正璧视为上海沦陷时期历史小说的代表作家。黄万华在《史述和史论:战时中国文学研究》中提出,谭正璧的历史小说“是用古典资源,在历史的审视中,用古典、传统沟通着民间,表现了潜行于沦陷区民间的正气”。但是,都没有做深入细致的具体研究。耿德华在《被冷落的缪斯:中国沦陷区文学史:1937—1945》中评价了谭正璧散文的价值和不足,但并未提及谭正璧的历史小说创作。同样,在钱理群主编的《中国沦陷区文学大系?散文卷》中,虽然开篇就收入了谭正璧的散文《枯杨》,评论卷也有谭正璧写的评论文章,但是在小说卷中没有收录谭正璧的历史小说。在涉及谭正璧历史小说的研究中,最不能忽视的是王富仁在《中国现代历史小说论(五)》中针对谭正璧历史小说提出的观点,他认为谭正璧的历史小说是40年代产生的历史小说新类型——历史爱情小说,小说表现的是冷酷无爱的现实与历史的爱情梦幻故事形成的强烈反差:“中国新文学的第三个十年(1937-1949)是中华民族危机空前严重的历史时期,也是中国国内社会矛盾空前尖锐复杂的历史时期。……新的类型的历史小说在这时期没有出现,但有两种形态的历史小说从二十年代零星地出现,至这时渐渐趋于成熟或有了较为多的作品,那就是:人生哲理型的历史小说和历史爱情小说。”随后,王富仁充分肯定了谭正璧历史小说的文学史价值:“严格的说来,真正的历史爱情小说直到四十年代才开始正式出现。历史爱情小说的代表作家理所当然的应该是四十年代开始历史小说创作的谭正璧。”
本文正是顺着这样的思路,从文本细读出发,对谭正璧的历史小说做一初步的探索。
二、历史传说中的情爱传奇
谭正璧的历史小说多取材于民间,有中华民族的古老神话,有世代流传的美丽传说,也有风流不羁的文人故事。通过这些题材,谭正璧着重表现了复杂传奇的情爱关系,揭示了人物的生存境遇和命运波折,以及情感的失落和生存的困境,并隐含着作者对现实的愤懑与抗争。
在这些情爱传奇中,《奔月之后》与《女国的毁灭》两篇是以神话传说为创作素材的。《奔月之后》以嫦娥偷吃仙药奔月的传说为素材创作而成。在作者笔下,嫦娥之所以奔月是因为爱情的失意,后羿是个“不解温柔的勇士”,虽然算是个部落之长,但嫦娥“却感到精神上莫大的苦闷”,在“万分寂寞”、“难以消遣的时候,她总是在回忆那过去了的用尽世界上的黄金也买不回来的美丽的童年的梦”。而这个梦就是到“比西王母的瑶池还要美丽”的月宫做女主人,陪伴“具有着世界上一切男性所特有的美点”的吴刚。怀着对爱情的幻想,嫦娥背叛后羿,偷吃了后羿从西王母那里得到的不死药,终于到了月亮上。但是月亮上的现实却让她失望乃至绝望,她连生存都无法继续下去。后羿对此极其愤怒,怀着复仇之心想用他的神弓把月亮射下来,但最终为了他的事业、为了全世界的光明,他只能望月兴叹。《女国的毁灭》写的是穆王及其部下闯入西王母女国的神话传说,立足点是西王母与穆王之间的情爱,是人神或者人仙之间的情和爱,强调的是西王母及女国其他女子对穆王及其部下们的思念——“瑶池阿母绮窗开,黄竹歌声动地哀。八骏日行三万里,穆王何事不重来?”并且对神仙国度的消失给了一个解释——“全国里同时产生了许许多多的小孩子”,“这些本来长生不老的女子,从此便一天天的衰老。她们本来是一朵朵永远不开放的蓓蕾,所以得青春常驻,但是一开了花,一有了子,当然不能不新陈交替,把未来的世界让给后代的人,所以就全和别国的人一样,也有了生老病死了。这本来和平美丽的在西方的有名的古国,就被穆王这一次西征所完全毁灭了”。
其他作品则大多根据历史记载与文人传说演绎而成。如《坠楼记》是根据历史上绿珠与石崇之间的故事铺写而成。绿珠为一代绝世美女。据《太平广记》中记载:“昔梁氏之女有容貌。石季伦为交趾采访使。以圆珠三斛买之。”所以石崇在做交趾(今越南)采访使的时候,途经广西博白,惊慕绿珠的美貌,就用三斛明珠买了她。由此,绿珠成了石崇的宠妾。在史书中,绿珠不过是做了权利争斗的牺牲品。因为绿珠的这种坦然赴死是符合封建礼教对女性的要求的,也是让男人们满意的。“美人抱义死,千载名犹彰”,绿珠的绝伦美艳、不菲身价、以死回报、镇静从容、果敢节烈,致使历代文人骚客对其不惜笔墨。有关绿珠的诗词文章很多,其中一个极其重要的主题就是赞扬绿珠的节烈。但《坠楼记》却着重表现了绿珠爱与恨的纠葛及在爱恨中的痛苦挣扎。作者超越史书记载和历代文人的笔墨,将这段历史加以改写,去除了石崇与孙秀之间的政治纠葛,突出了绿珠与石崇之间复杂的情感关系,给绿珠坠楼做了一个新的解释。在谭正璧笔下,石崇是绿珠的杀父仇人,而绿珠之所以成为石崇的妾,目的就是打听有关自己父亲下落不明、生死未卜的消息。绿珠目睹石崇的罪恶残暴及对女性的喜新厌旧,又亲身体验着众侍妾的周旋争斗,即使石崇很宠爱她,绿珠也开心不起来。当她知道石崇就是自己的杀父仇人时,仇恨和愤慨积郁在她的内心,让她更加痛苦——“他爱我的程度增加,我的苦痛也在增加”。当孙秀索要绿珠时,绿珠担心的是自己再也没有机会报仇了,于是她在最后时刻拔出了挂在墙上的剑。但是她一个毫无经验的弱女子,剑未举起就被夺下了,她遂以为事情败露,于是一吐心中仇恨,然后转身从窗口跳了下去。
小说中的绿珠深受石崇的宠爱,但石崇却是自己的杀父仇人,处在“他爱我的程度增加,我的苦痛也在增加”的挣扎中。在孙秀以抢夺绿珠为名派兵围杀石崇时,绿珠终于还是做了复仇的工具,不过是以自己的身体、青春和生命为代价。作为一名美艳的女子,绿珠是权贵们争夺的玩物,到底只不过是政治斗争的牺牲品。对于绿珠来说,坠楼也许是最好的结局。
以爱情为主题的中国传统言情小说历来钟情于才子佳人模式,谭正璧的历史小说创作也受到了相关影响,颇有一点才子佳人模式的味道。在他笔下,男主人公大都是风流倜傥的青年才俊,女主人公则貌美如花,冰雪聪明,更重要的是二人能够彼此心意相通。但与传统才子佳人小说不同的是,这几篇小说都以悲剧收场。如《金凤钿》是一个佳人思慕才子、渴望爱情、为情而死的故事。小说开首引用《牡丹亭?寻梦》中的〔懒画眉〕曲:“最撩人春色是今年。少甚么低就高来粉画垣,原来春心无处不飞悬。睡荼縻抓住裙衩线,恰便是花似人心好处牵。”表现女主人公金凤钿对杜丽娘追求真爱的认同,并以此来点明金凤钿对爱情的渴望。金凤钿痴迷汤显祖的《牡丹亭》,越迷越深,后来就爱上了这个素未谋面的作者,终因相思而患疾。信件几经周转,到汤显祖手中已为时过晚。金凤钿相思而死,至死未见到汤显祖,而汤显祖也只能看着这美丽年轻的姑娘的遗容,“眼泪像雨点般的接连不断的零落在她的遗骸之上”。《牡丹亭》中的杜丽娘为情而死,又为情而生,金凤钿也是为情而死,但是却没有也不能为情而生。
与《金凤钿》情节主题很相似的是另一篇小说《长恨歌》。金陵才子张坚怀才不遇,有雅作而无人赏识,甚至招老师辱骂唾弃,在茫茫人世中仅有两位知己,一位是闺阁未嫁女子,一位是两江总督。前者是张坚在旅途中偶然得知,但是早已去世。后来张坚遇到了两江总督,但是这位知己也不幸亡故。张坚于是想寻访那位闺阁知己的“埋香所在”,“一谒遗冢,俾得香花供谢,差足酬平生知音于万一”。令人遗憾的是张坚并没有找到那家酒店和那个老婆婆,自然也就不知道这位知己的香冢所在了,只能空自感叹:“不料鲰生命薄,无福无缘;明知有知音于人间,而夕阳飘渺,芳迹杳然。这真是‘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了!”
这篇小说很容易使人想起历史上的汤显祖。作为才华横溢的文人,汤显祖坚持气节和高尚的操守,也因此而一生仕途不顺,命运坎坷。张坚的际遇和汤显祖类似,也是胸有才华而不得志,不愿丧失文人气节。谭正璧选择这样的人物原型来写小说,不仅仅是对才子佳人模式的一种借鉴,也足见谭正璧的自况意味和用心之良苦。
至于《清溪小姑曲》则有富家千金与落魄公子偷偷约会后花园的味道,写的是一个官宦小姐芳心萌动,不拘礼教,假扮神仙,偷偷约会外乡文人的风流韵事。这是对率性自然的人性之赞美,一切礼教约束、等级门第在此都是多余的。但最后的结局却不是大团圆,两人并没有成为眷属,“几个月后,当金陵城里都传述着赵文韶夜会清溪小姑的神话的时候……赵文韶已回到他的故乡会稽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