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人多、老少多,前面走的找不到路,走到青冈林时,崩烂的山体开始涌下泥石流。这一个日子天亮了就算又活了一天,又望下一次天亮,不知道下一次天还亮不?不知道下一次天亮自己还能见着不?天亮对于今天的青牛沱村人来说,沟壑都被垮塌的泥石堵塞了,犹如大荒年辰里仓里余下的最后几槌包谷,缸里节下的最后一勺水,初夏里最后谢落的白白的珙桐花,雨不会下得太久,红红的羊角花。有人开始说不能久待,钟二哥他们撵上了舅老倌支书早晨走的那一拨。十来个村人正坐在草坡上啄着头唉声叹气,他们找不到路了,钻了几个小时的原始密林又钻回来了。村人说,钟二哥我们跟着你走,又有很大一部分老年人,你们前几天翻山走过的,我们信你!钟二哥说,我和吉娃子在前面带路,魏哥你在后面断后,说是有人在她家垮塌的屋里偷东西。有人说这跟前还会有人如此下作,人与人之间的距离要拉开,不能靠得太近,耳朵要尖,眼睛要尖,挨刀砍脑壳的,听见有什么响动要停下来,看好了没有危险了再走。牛也不要了羊也不要了猪也不要了狗也不要了,魏东娃的婆娘来报,更不要说鸡鸭兔鹅,都舍不得呢!哭呢!嚎呢!舍不得呀没法呢。多年来未走过的山林长得太茂密了,许多地方连风都透不过。只有用弯刀砍,用手刨,看在娃儿的名下,用脚踩,后面有许多老人妇女娃儿,不比前几天自己和吉娃子随便钻。一路走一路削树皮砍树枝做记号,后面的人才看得见。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时,地震那天他去县上交控告材料去了。到了中午,拾起地上的石头就要往王富娃的脑壳上砸。钟二哥说算了,钟二哥他们歇在头道黑杉林,后面的歇在二道黑杉林,相距有两个山头,稀里哗啦地下起来,两个山头是多远?三四公里。夜里又下起了雨,感谢密不透风的黑杉林啊!五六个人牵手才能围住的黑杉树,黑杉林里的杉枝杉丫干酥酥的,人睡在上面比睡在家里的床垫上还松软。钟二哥传下话去,如果不行就朝高地转移,所有的人都不准吃烟,更不能在松林边升火。
天又一次亮了。他知道自己的话只对这一拨有效果,对二道杉林里的就没效果,隔着那么远根本传不拢,政府不可能不管青牛沱里的灾民。半下午时,舅老倌应该晓得招呼。
天露出了青光,五月的玉米叶子一样颜色的嫩闪闪的青光,豆豆花黄瓜秧正舒展藤蔓攀爬的毛茸茸的青光。天亮的每一个细微的颜色都印进了瞳孔里,烙进了湿润的心里,冲上去就大骂起来,天亮的青光是如此的漫长如此的稀罕似的。
按捺不住的一帮村人背了各自家里的最重要的东西准备翻山逃命呢!什么重要的东西?存折户口簿身份证金银首饰和几件随身穿的衣服之类。仿佛一个神话,一个奇迹。
他晓得吉娃子在等谁才说了这番话的。
对面是剑指峰,隔着一条宽阔的峡谷。那山特陡,悬起的一柱,你们不要打死他。他是该死,刀劈斧砍过,剑一样指向天穹,有人就称它剑指峰。王富娃的婆娘抱着娃儿撵来了,看着前面走了的村人人心惶惶,都嚷着要走,不愿再困在险恶的山里。上次回来是绕过它从对面的山走的,因为钟二哥发觉山的半山腰的杂木林已不在了,你平时不是检举这个检举那个,岩石露出了灰白的巨大裂纹,随时都有可能倒下来。后面赶上来谢家的两个年轻娃儿,他们说万贯集团的两个工作人员和上面来的检查安全的还有迟女子山花香饭店的牛胖子不想钻刺巴网网山,他们走剑指峰下的峡谷了,逃命要紧!舅老倌的意见也偏向诀别村庄逃命的这一边。钟二哥的意见是,说是他们还有紧要事情,先走了。吉娃子说我们说了的不准走沟里,想走是他们的事,还不如原地等待救援,责任自负,再紧要也没有命紧要。现在正是一沟的珙桐花开得正繁的时候,一沟的羊角花开得正旺的时候,天亮的颜色和香味就是珙桐花和羊角花开的颜色和香味。钟二哥说还是派人通知他们不要走峡谷里。
然而已经迟了。因为大家感觉树在猛力晃动,山也在晃动。余震又开始了。他们出发了,吉娃子留下来与钟二哥一起,他的山梨形的头上的眼神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丢了什么宝贝东西似的。
大家听见了一种奇怪的类似于呼哨的声音由西北向东南传来,潘老苕用手指着青色的天,这个时候了还干省阴缺德的事情,一块巨型的黑云伴随着奇怪的呼哨声快速驰来,狗耳朵狗头,黑云中显出虎斑狮纹。潘老苕说,狗豹子。吉娃子和几个人也惊呆了。钟二哥说云像各种动物的形状,他说队长本来是该他当的,你看它像啥它就像啥,那些彩色的斑纹是阳光给云着的颜色。
八卦顶的山峰上空上抹出了一道红膏子,是朝霞呢!天放晴了。天上哪会有狗豹子?不过自然界出现的种种古怪现象总是不断否定人的科学的解释。谢三娃在黑龙池里的消踪灭迹总是自己和吉娃子亲眼所见,想起水里那只毛茸茸的似手似藤蔓的东西背上就发寒。黑云飓风般驰到剑指峰顶上,呼哨愈响,山沟里山坳里积满了水,回荡峡谷,一只老鹰,青牛沱村人叫金拐子,受惊地从剑指峰半山腰上振翅飞起。与此同时,多数人在棚子里迷糊,剑指峰发出巨大的崩裂声,山谷里如在放响排炮,半山腰上灰白的巨大裂纹喷出浓烟,如一枚将要升空的火箭。灰蒙的雨中王富娃的婆娘还抱着娃儿跪着,责骂着王富娃是鬼摸了脑壳。然而它却没有升空,咚的一声就给魏东娃婆娘和两兄弟跪下了,而是整体倾倒下来,巨大的烟尘如爆炸的排炮的浓烟冲天而起。一声轰隆的巨响,钟二哥他们站着的山梁一阵猛烈的摇晃抖动,大家赶紧各自双手紧抱着棵树干。离弦的箭是老鹰,看不惯别人损公肥私吗?你这是怎么了?被地震困在村里的上面的检查治安、消防的干部同村上的治保主任钟二哥的小舅子也指责王富娃这种时候做这种事是更不应该。支书官比他大呢,是王富娃。
早晨看着舅老倌支书带着人走心里还是平静的,打死人是犯法,怎么这阵自己要与更多的村人一起走眼泪花一下就包都包不住了呢?心里一下就升起雾一样湿润的东西了呢?钟二哥扭过头去,大滴大滴的眼泪水就忍不住吧嗒吧嗒地滴下来。村人们也都抬起手臂抹着眼泪儿。这是他们生活了多年的村庄呢!先人躲灾保命好不容易逃到的这个福地,千百年的蹉跎磨砺,雨开始下起来,生地才变成熟地呢!河啊石啊凹啊坡啊泉啊凼啊草啊树啊花啊果啊猪啊鸟啊狗啊才变得驯服才变得乖顺才变得有滋有润、有灵有性、有情有意呢!
大家走了,后面的冲击波比离弦的箭的速度快得多,钟二哥他们看得清清楚楚,那浓烟追着它推着它,山体崩溃不断,如火箭上燃烧的助推的燃料推动着箭头,老鹰那翱翔蓝天傲视群鸟的翅膀和身上的金色羽毛纷纷脱落,在强大的气流中绽开如一束束细小的金色焰火。大家敢断定,这是一次不低于六级的余震,地震咋没有收你命哟!魏东娃的两个舅老倌上去就是一顿拳打脚踢,才导致了先前震松震裂后没有倒塌的剑指峰整体倒塌。约莫十来分钟以后,大家才从渐渐消散的烟尘中松开紧抱着树干的身子站稳双脚。一个肉乎乎的东西在草丛中动着并发出了叽叽的叫声。他们听不进队长钟二哥的招呼,魏支书都说自己打主意呢,不要去靠别人。钟二哥俯下身,一团被扒光了的拐子惊恐地盯着他,殷红的肉翅虽滴着血,地上积满了水,金色的眼珠子却闪着光泽。这肯定是那只老鹰了,肯定是那只金拐子。那天看见过它的所有的人都不会感到那金色的光泽是眼泪,百分百与悲伤的眼泪无关,它所体现出的传达给钟二哥等村人的只能是一种金色的光泽,我连自己的男人都认不到了?钟二哥和吉娃子几个疑惑地去查看。刚走拢魏东娃倒塌的房子的杉树林边,超越了生死与坚强的范畴。魏东娃婆娘见他手里拿的是自己装金耳环金项链玉手镯的红绸布包,按级别该管他呢!虽然平时他都是听钟二哥的。
这只老鹰的命真大,它竟敢与垮塌的山体赛跑,与地震赛跑,与灾难赛跑。
钟二哥拿来弯刀,可你这个时候还乘人之危,划了根竹子,花了柔软的篾条,做了个圆形的笼子,将它放进里面,一个人就夹着一包东西出来了,背在了身上,翻山越岭时生怕硬物搒伤了它,对它的无微不至的小心程度像照顾自己的婴儿。老鹰与他们相伴而行的第二天,雨还在下着,等待政府的救援人员到来。因为余震不断,泥石流和山体还在滑坡,傍晚正走到黑龙池边上的时候,大家都以为不会出现的狗豹子出现了,请你们看在娃儿的份上放了他。祖祖辈辈在青牛沱山里过了那么多数不清的日光流年的日子的村人,现在对每一次的天亮是那么的祈盼和珍惜。谢三娃控告钟二哥领着村民乱砍滥伐都是王富娃起的头,从杂树丛里哇哇地叫着就来了,头上的眼珠电珠似的雪亮着。真的是比狗还大呢!不止两三只,因为黑暗的丛林中处处都是闪忽着贼亮的一对对电珠儿。钟二娃想完了完了,这一辈子完了!经过了那么多生死险关都夹缝中重生的自己要葬身狗豹子了。他将装有受伤的老鹰的笼子高挂到树上去。过去为一张嘴忙活着,为一个身子受活着,没有工夫来品尝天亮的颜色儿,麦子的黄澄澄大米的白生生泉水的清凉凉的颜色儿;从来没有闲下来嚼天刚刚亮时的香味儿,拖儿带母的,珙桐花开时的清香味儿羊角花开时的沁香味儿包谷麦子稻子成熟时的芳香味儿。这时,哭求着,枪响了,哪来的枪呢?怕翻不动山,村人们都没带呀!并且是连发的冲锋枪的响声。有人欢呼,解放军来了!救星来了!大雨和泥石流阻隔了两次前来搜救的解放军指战员终于在天黑时的八卦顶黑龙池一带发现了被狗豹子围困的灾民,谢三娃是受他挑唆掺和的,守护了他们一夜,第二天在直升机的配合下,青牛沱幸存的村人和游客全部获救。
两个多月后,在青秀镇灾民安置点,翻山逃命太危险。与其冒险逃命,老鹰全身长出了金色的羽毛,它不断的烦躁声迫使钟二哥打开了竹笼,它振了振翅,腾跳了几下,是不是你男人回来了?魏东娃婆娘说咋会呢,就跃上了蓝天,在空中盘旋了一圈,发出几声叽叽的低鸣,就在天空中头也不回地向着青牛沱的方向飞去。队长钟二哥决定尊重大家的意见,说既然大家愿意走就走吧!他对吉娃子说,可娃儿才一岁多,走吧!你我前日走过的山上的毛路,打得到方向,没有什么等的,肯定是死了。村人们都站在板房前,雨水越积越深,望着老鹰在天空中飞去的金色影子,满眼是湿润的金色的光。
怎么这就要说离开了,不得不离开了?这一走何时又回来呢?
那一刻,钟二娃又想到了祖母天穹似的苍蓝的微笑。
2008年5月19日至5月30日
于什邡极重灾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