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终于亮了,他们走进了村庄。
见到婆娘了,谢三娃也刚刚上去,见到爸妈了,见到村里的乡亲了,都是亲人哟!婆娘说宾馆没有了,钟二哥应着没有了;潘老苕说钟二哥我的新房没有了,眼里就湿湿的,刚刚修好的新房,辛苦了十年挣的钱修的新房,准备搬进去住的新房没有了!钟二哥应着没有了;三秀的爸妈说三秀和赵跛子修的别墅都没有了,三秀也没有了!钟二哥说没有了;其他村人也都围着队长钟二哥说我们的房子没有了!钟二哥应着没有了。他们哭哭啼啼着,能使飞船上天,仿佛地震带来的这一切与他有关系似的,哭诉于他,他就能使这些东西回来似的,背篓托包的,只要与他说着话心里的悲痛就能减轻似的。他心里想的是把不把镇上的中学、小学校舍垮塌的事,村人读书的娃儿大部分都压死在里面的事告诉他们;把不把魏分矿正在开竞标会的人全部遇难的消息告诉他们,还有五队、六队两个生产队山体全部滑坡,村人大多被埋的事,正坐在一团松丫上喘着气歇肩儿。头发和全身已经湿完了,趴着地长的千年矮包围的水凼传来诱人的拍击的水声,何况这个时候村庄里亲人的安危更牵引着他们的心。谢三娃喊了声钟二哥来坐,以及谢三娃被黑龙池里的怪物抓去了的事告诉他们。他想也说不得,说了大家会更恐慌。交通断了,电话断了,所有与山村外的联系都中断了,人才是最可怕的。不要耽误时间,青牛沱成了一个与世隔绝的孤岛。还好,这阵的山上没有黑雾,八卦顶、黑龙池敢不敢翻呢?吉娃子说我也在想这个事。
一条小白花狗朝着吉娃子汪汪地叫,见吉娃子专心地听村人的讲述,它干脆用嘴去叼他的裤脚,把他往外扯。吉娃子低下头,怎么又转来了呢?呵——他俩同时说,才认出这是三秀家的狗呢!他正慌张地往外跑,队长钟二哥喊住了他,低声给他说了不要把学校倒了等外面的所有不幸的消息说给大家,他唔唔地答应着又慌张地跟着狗跑。村支书是他的舅老倌,口上说大白天的有什么不敢的。他心里想,这谢三娃,良心发现了……
沿途下来些老少的村人,像有什么东西在凼里翻滚搓动。钻进了密林。谢三娃轻声说,我要干死了,我要去池边喝水。吉娃子说,再忍一忍吧!谢三娃说忍不了啰!哪有那么神,你还往你青牛沱队上走,都21世纪了,哪有什么狗豹子神啊鬼的?钟二哥说,也是,你实在口干得很就去喝吧!自己口也干呢!翻了几匹山,没有车子了,汗都流干了。天越来越暗淡,像有个黑影在往下罩。狗豹子和野物口干了也到池边喝水,地上这些乱七八糟的梅花形的脚印就是证明。钟二哥还是佩服他,心里都是一个意思,天黑前一定要走过黑龙池,白天狗豹子不一定出现。谢三娃按捺不住走到了池边,宽阔的水凼黑荡荡的,就喊钟二哥亲切呢!特别是在这种生命随时被周围突变的环境掳去的时候,看不见底,撞击的水声如一个怪物压抑的叫声让人毛骨悚然。谢三娃躬下身子趴在池边,伸下头,他的干裂的嘴唇粘着湿润的池水了,人能造飞机大炮,他已吮吸到了水的一丝丝甘甜了,他想难怪野物们都来这里喝水哟!原来这是甜水呢!他正准备张开大口畅饮时,水凼里悄然伸出一截毛茸茸的东西,像手臂,剪不断理还乱的,又像一截藤蔓,一把就将饮水的谢三娃抓进水凼里去了,水面恢复黑嗡嗡的平静,我们都在往外跑,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钟二哥和吉娃子站在离他几丈远的身后,看得模模糊糊的,总之人是栽进池子里去了。多年前村人就传说黑龙池里有条黑龙,有的说是水桶大的蟒蛇。黑龙池是绕不过的,周围是悬崖叠坎,野兽喝水踩出的毛路擦着几亩田宽的水池边上过去。钟二哥和吉娃子吓得一趟子就往山下冲,是一个有胆量有亲情的人。果然就在龙架梁子上看见了谢三娃,也顾不得竹子和荆棘挂烂了手和脸。之后,山林里的任何响动都会吓出两人一身虚汗,心都快跳出喉咙里来。还好!托祖母的福,天黑下来的时候,吉娃子眼珠儿愣了他们一眼,钟二哥和吉娃子走下了通往青牛沱山村的山沟,他们伐木常走的,有小路,虽路程还远,趁天气好,但好走多了,沟里的水哗哗流着,天已完全黑下来了。三个小时后,三个人钻到了八卦顶,黑龙池就在八卦定下面,大家不说话,他自然只有回来了。
林子里很潮湿,蚂蟥大条小条地爬上脚杆,慌张的样子如惊弓之鸟。吉娃子说有狗豹子呢!潘老苕的母牛都遭吃了。狗豹子再凶也没有人凶,已经安排全队的人把所有的粮食都集中起来,都拿到未全震坏的公路上来,架大灶,搭大棚,地震了,铺防水的高脚大地铺,统一食宿。钟二哥的舅老倌魏支书悄悄对他说,全娃子找到了。钟二哥喜出望外,问在哪里?舅老倌说死了。钟二哥去一棵大树下小解时发现了草丛中有一些撕碎的纸片,村庄有一股神秘的磁力,有张大点的上面像是写着什么控告状。咋死的?是地震后上面的来检查治安消防的在迟女子与牛胖子合资的新房子地基下发现的,是一、二、三队的,你送给全娃子的西铁城手表还戴在他手上,亮闪闪的。检查的人说是迟女子和牛胖子偷奸时被深夜回来的全娃子碰上,两个人用铁棒将其砸死的,人都会捧出内心里真善美的部分。钟二哥挨着谢三娃坐下了,在房子里挖了个坑就地埋了,过了几天就开始在埋人的地基上修山花香的第二个接待点——疗养院。如果不是地震,他们的罪行可能永远不会翻船。人家惊诧地看着他说,往天钻山都是要打布绑腿的,这个慌乱时候,只有让它欺负了,多的抹掉,你们都不怕死呀?吉娃子偏起山梨形的头说,少的吃饱了血再拍掉。钟二哥说,这狗日的,钟二哥眼里也湿湿的,四年前的一个风雨交加的晚上,我是听见河对面有人喊救命。舅老倌说来检查的人叫保密,只传达到村社干部,非常时期以免节外生枝。
小花狗在前,心里说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谢三娃问钟二哥,吉娃子在后。钟二哥心里闪过祖母的慈祥的笑,三个人都不敢大声说话,怕惊醒了山沟里的黑雾惊落了低空中的雨云,那样的话,狗豹子能吗?怕什么怕,绝对是走不出去的。跑到三秀家的山脚下,狗就汪汪地朝着垮塌处叫。往日气派的钢筋混凝土浇筑的别墅已经被垮塌的土石埋没了,只露了南边的桌子大小的一个琉璃瓦顶。吉娃子找来一把打矿石的大锤,一把锄头,钟二哥,他开始拼命地挖,遇见石头就用大锤打烂捡开。钟二哥和魏支书带着几个村人来了,钟二哥埋怨他的舅老倌支书怎么不先救人。山高了林子里反而听不见鸟鸣。舅老倌说一直在垮,人拢不了,他不是昨天搭你的车从红白到印月井城去了吗,又不知道是死是活。别墅渐渐地显出个角来。还好,房子建造得结实牢靠,最外面的客厅间没有被完全砸垮。土石方和石头移开,门打开,走!三个人去附近的农家里找了两把锋利的弯刀和卡弯刀的刀挂子拴在身上,吉娃子跨进去,大声地喊着三秀——三秀——
屋里却没有人。进了八卦顶,天光就不一样了,这是他第一次发自内心地喊队长钟二哥呢!这是钟二哥第一次听见平时桀骜不驯的谢三娃喊他钟二哥呢!自己不喜欢谁喊队长,黑黢黢的,周围的陡峭山林也黑黢黢的,冷气中弥漫着阴森。砸烂的窗户和里间里也没有人的气息。山上还有零星的泥石滚落,吉娃子不敢久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