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我的才智的小舟扯起篷帆,
把一座悲惨的大海抛在后面,
此后将在平静的海面上航行。
而我就将歌唱那第二个境界,
人类的心灵在那里洗净了罪,
为上登天堂做好了一切准备。
但丁《神曲》
一
来机场接小草的是中村丽子和一个绿衣女人,再加上出租车司机。
衣着华丽的中村丽子和她身上发出的淡甜清凉的幽香,同几个月前在北京小草家时完全一样。不同的是,因为今天天热,丽子戴了顶黑色的大檐遮阳帽。头发拢在帽子里,露出美丽的长脖项。高而挺拔的鼻梁上的一副宽边墨镜,白净鹅蛋形脸上的一点红唇,很是显眼。手上戴着一副一直套到臂肘的长筒黑缎手套,从深蓝色衬衫的短袖下端到臂肘之间露出了稍有松弛的白皙胳膊。无论从穿着打扮还是神态上看,丽子都给人以漂亮得有如电影明星的印象。在北京的家里,出于羞怯与礼貌,小草没敢细看丽子,对她只有胖瘦适度、外形漂亮、浑身散发着淡甜清凉幽香的笼统印象。现在站在眼前的丽子从外表上看最多就40岁的样子,哪里想得到她竟然是有个35岁儿子的母亲。
小草注意了一下丽子身边的绿衣女人。她个子与丽子差不多一样高矮,看起来有三四十岁,面色苍白、身体干瘦。她身着一件葱绿色连衣裙,腰间系着一条白色腰带,脚蹬一双绿色高跟皮凉鞋,前端露出了一排涂着鲜红指甲油的脚趾。最引人注目的是她脖子上的亮闪闪的珍珠项链下端,竟然挂着一个造型为骷髅模样的物件。如果她戴上一顶烟囱形的帽子,双腿下再跨上一个扫把,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魔女。小草想象着。
“这是小夜子。”丽子给杨小草介绍绿衣女人。小草赶忙收回想象,朝小夜子鞠了一躬,说了句“我叫杨小草,请多多关照。”抬眼见小夜子的眼角和嘴角上现出了一丝淡淡的笑容,对小草点了一下头,算作对她的回复。此刻小草注意到她不仅打扮奇特,而且长相也很不一般。卷曲的披肩长发,头上扎着一条同样是绿色的丝发带,发带边缘上别着一只绿翅红肚的蜻蜓。苍白瘦瘦的脸上一双细长的眼睛目光逼人,大概由于脸过于瘦削,凸显的鼻子如同山峰,格外高耸,大而厚的嘴唇涂得同她的脚趾甲一样鲜红。小夜子也许是吉卜赛后裔,小草暗暗地想。
关键人物中村良一没有来机场,丽子也没做任何说明,一瞬间,小草脸上掠过了一丝困惑与不安。
脑子里充满疑惑的她竭力掩饰住内心的失落,对丽子的“路上顺利吗?”“你家里人都好吗?”“请多关照啊”等一系列寒暄一一作了回答后,就陷入了无可奈何的沉默。中村丽子的汉语工夫仅限于此,而杨小草的日语连丽子的汉语都不如,小夜子则面无表情地望着婆媳二人。刚刚从林雪影那里得来的勇气和信心正在消失,她再度陷入惶恐与不安。
在汽车里避免无话可说的尴尬,最好的办法就是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眺望车窗外。司机见三个女人无话可谈,便放起了歌曲。歌曲肯定是司机喜欢的,听起来像前些年在中国播放的日本电视连续剧《姿三四郎》里的主题歌。女人充满哀怨的歌声里又带些狠歹歹的味道,听不出来是爱还是恨,大概日本民歌都如此吧,小草漫不经心地听着。
从成田机场到东京郊外和市区,一路风景美丽。
高速公路上车不多,视野非常开阔。同北京相比,这里的绿化程度要好得多。两个相反方向的高速公路中间,用许多花草树木隔开,盛开的五颜六色的花朵和绿色的灌木丛使道路显得生机勃勃。天空蔚蓝,空气透明没有灰尘,到处都干净整洁,给人以清爽的惬意之感。
受到这美丽和谐的大自然的感染,杨小草的心情开始好了起来,脸上的表情也渐渐地舒展明朗了。坐在身边的丽子偷眼望见她神情已经不那么紧张了,便轻轻地吁了一口气,脸上现出微笑,安心地闭上了眼睛。端坐在前排的小夜子回过头来见丽子闭上了眼睛,扫了一眼小草,便又回过头去,直直望着行驶的前方。
汽车驶入东京市区时,速度开始放慢,车也多了起来。
小草注意到道路两边几乎所有的住房和高楼前面都种着花草,或摆着花盆。连水泥电线杆上也随风飘拂着一簇簇绿色的看起来像垂柳枝样的东西。虽说这里是日本,可柳树总不会违反自然规律,长在电线杆上吧,不用说当然是人造的,小草暗暗佩服这种巧想。
东京的街道虽不宽,汽车行驶得却非常有序,听不见按汽车喇叭声。有人横穿马路时,行驶的车辆一定会停下来给行人让路。小草为自己的这两个新发现兴奋,惶恐和不安已经置于脑后,她只是睁大了眼睛贪婪地望着车窗外,把坐在自己身边的婆婆中村丽子也忘在了脑后。
车跑了大约两个半小时后,静静地停在一个洋式雕花铁栅栏门前,一块写有“中村”字样的门牌镶嵌在门柱的邮箱上方,中村家到了。
这是一个占地大约有四五百平方米的住宅。小院子不大,但很整洁。围着房子的周围是一排矮树丛,院子里的几棵树都修剪成球形,这种修剪小草还是第一次看到。从院门到房门的小路用极其细碎的小砂石铺成,小路左边有个小小的类似池塘的水池,里面有块很大的圆石,圆石上方悬吊着一个细细长长的竹筒,一股细细的水流流入竹筒,当水流入竹筒的靠近圆石的一头时,竹筒失去平衡,这一头就沉下去,敲打一下圆石,发出好听的叮咚声,细细的水流便从竹筒流到圆石上,再流进小池塘里。小池塘里游着两条很大的红白相间的鲤鱼。
小路的右边是绿色的草坪,草坪中心处有个白色的小小的圆桌,圆桌两边各放着两把同样是白色的靠背椅,椅背上雕着花。这些一瞬间映入她眼帘的宁静景象使她感觉放松,驱逐了疑念,甚至生出了某种说不出的感动。
一个大约60岁左右、身高一米五上下,身材略显富态、腰间里系着一条白色小围裙的妇女从房子里迎了出来。她对小草深深弯下腰说了些什么,虽然听不懂她说的是什么,但可以猜出一定是“欢迎”、“请进”和自我介绍一类的话。
小草也同样深深弯下腰来,用刚学会的几句日语对她做自我介绍。
丽子给小草介绍说:“这位是千代胜子,以后你叫她千代阿姨好了。”
千代忙接过小草手里的行李,边对丽子说些什么,边拉着小草进了房门。
进了门,丽子给小草做示范,先在门廊处把鞋脱下,换上了摆在高出门廊地面上的拖鞋。小草早就从日本电影里知道了日本人进家门先脱鞋的习惯。她脱了鞋,穿上千代给自己准备好的拖鞋,刚要跟随丽子进客厅,却见千代双腿跪在地上,把丽子和小草等人脱下的鞋的鞋头一一朝外摆好,又跪着转过身来,向小草深深鞠躬,嘴里说着“请多多关照”之类的话。小草见状,也慌忙跪在地上,如同磕头一般又一次相互问候。这套问候礼节完毕,大家才一起来到客厅。
这是她有生以来头一次见到这么宽敞、舒适宜人的客厅。一个长方形玻璃茶几的周围摆着一圈白色的沙发,墙脚处立着一台如同小规模电影屏幕般大小的电视,电视边上摆放着一棵叫不出名的高大的热带树。在离开沙发一段距离的地方摆着一张足够八九个人坐的深红色长方桌,桌的两边各摆着三把高背靠椅,只在桌子的中心线上铺着雪白的长条桌布,桌布一直垂到桌两头的下端。桌布正中间摆着一个插满鲜花的也是长方形状的大花盘(后来她才知道这就是日本花道的插花)。
整个房间除了这些摆设之外,乳白色的墙壁上悬挂着几张人物肖像油画。面向院子的窗玻璃从天棚一直到地面,与其称其为窗户,不如称其为玻璃墙更为贴切。“玻璃墙”上挂着薄如羽翼的窗纱,从上面隐隐约约可以看出一些小小淡淡的印花。明亮的房间里一尘不染,这样的房间让人不忍心坐下去,与自家的那几间小屋,形成了鲜明的对照。不管坐到沙发上也好,桌前也好,都担心会破坏掉这房间的和谐。
极大的反差冲击着小草,惶恐不安之外又多了些自卑感。一时间,脑子里闪现的是进了望族门的小媳妇的倒霉相。她有些不自在起来,手脚也不知该往哪里放,自惭形秽地站在沙发边上。
丽子过来轻声对她说:“你先去洗澡间洗个澡,然后吃饭吧。”
并不是征求小草意见的口气。
“洗澡?”
她有些不解,既不是大汗淋漓,又不是睡觉前,为什么要洗澡?不过既然让你洗澡,你就去洗,她顺从地点点头,跟着千代来到了洗澡间。
大大的圆形澡盆里已经放满了热水,千代比划着教小草怎么开关淋浴喷头,哪边是凉水,哪边是热水,示意她先用淋浴把身体洗干净后,再进澡盆里泡。更让小草既感动又不安的是,千代把浴巾和换的衣服都摆在了洗澡间门口的平台上,这些衣物都不是自己带来的,换的衣服里甚至还有内裤和胸罩。
泡在澡盆里真是惬意,她再次回想从成田机场来到这里的一路风景。
声音见她心满意足,替她高兴地说:“这里就是你今后要生活的地方。”
“是啊,我刚才一进中村家的小院,就喜欢上了这里宁静和平的氛围。”
“丽子和母亲是完全不同的类型,说话温文尔雅。千代看起来很和蔼、厚道,大概不难相处。可小夜子是什么人呢?”
“看家庭环境,还未见面的丈夫中村良一也一定不会错。”
“到现在也没露面,我总觉得有些不安。”
“别想得太多,既来之,则安之。”声音安慰着她。
出了洗澡间换衣服时,又让她感到吃惊,因为丽子为她准备的衣服和内衣大小完全合适。
千代早就在洗澡间外面等候了。见小草出来,拉着她到丽子面前,两个人说了一番话,都望着小草微笑。听不懂话的小草脸上现出困惑,丽子笑着对她说:
“千代说你很漂亮。”
本来听到别人夸奖,应该说声谢谢,可对杨小草来说,夸自己漂亮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到,连那个前夫在谈恋爱时都没对她说过一句。她不觉脸红了起来,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那两个女人又笑了起来。
三人来到那张大桌前,丽子招呼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小夜子。千代安排各自坐下,每人面前已经摆好了一个很大的食盒,食盒里放着几个极其精致考究的碟子和小碗,里面盛有各种菜和汤,还有一小碗米饭。丽子和千代示意小草拿起横放在食盒前面的筷子吃饭。
“我该怎么办?”她紧张起来。
“你注意看她们怎么吃。”它指示她道。
小草开始一丝不苟地注意三人。只见她们动作优雅地拿起筷子,先捧起碗喝了口汤,才开始吃饭。除了喝汤外,饭碗绝不碰到嘴边。偶尔三个人轻声说些什么,大概是评论饭菜,此外基本都在沉默中进餐。
她留意着丽子和千代下一筷子应该伸向哪里,夹什么菜,好在那几个女人都是细嚼慢咽,有足够的时间模仿。
四个女人的晚饭吃得那么仔细认真、从容不迫,不必在意时间。
饭后,细细品尝着咖啡,闲聊了一会儿,大概语言的障碍使大家都感到累了,小夜子起身告辞走了。原来她不是中村家的人,杨小草不禁松了口气,直觉让她不喜欢这个样子奇特的女人。丽子带小草来到二楼的一个房间。
“这是你的房间,希望你喜欢。”
“谢谢,我很喜欢。”
“良一今天不能回来,你好好休息吧。”
听了这句话,小草心里不由怦然一动,这是从机场到现在丽子第二次提到中村良一。虽说已经来到了良一的家中,可新郎中村良一对新娘小草来说,还是一个与自己毫无关系的谜一样的人,良一的存在还只是一张看上去很清秀的男人的照片。
从中村丽子到北京,一直到今天来到中村家,奇怪的是这几个月来,小草每次想到中村良一都仅限于一闪念,似乎他对自己并不重要,也许和有过一次婚姻有关,已经没有了少女的那种惴惴不安中夹杂着的羞涩,也没有了对婚姻生活的憧憬。
良一和前夫之间除了国籍以外,想不清楚究竟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性别同一和都生活在地球上的事实决定了男人的大同小异,何况日本的文学、电影已经给小草建立起了日本男人的概念。这概念是男人晚上下班后,先去小酒馆喝一顿再回家;绝对服从上级,对公司忠诚;回家后由老婆服侍,在家占有绝对地位。小草同情受气包般的父亲,看不惯父亲那唯唯诺诺的形象,更不喜欢母亲对父亲的颐指气使。自己不是女权主义者,但也不愿意受到某个人支配,即使是自己的丈夫。
丽子为她准备的房间真是舒适极了。非常考究的梳妆台旁边立着一面高大的穿衣镜,对面是张双人床。她心里奇怪,日本人不是睡在榻榻米上吗?怎么也跟中国一样睡床?
床头柜上有一个非常考究的台灯,有些像中国的瓷瓶,但上面画的人物是斜坐在草坪上,打着遮阳伞的欧洲贵妇,贵妇身边卧着一条棕色大耳朵的小卷毛狗。她忽然想到现在是盛夏时节,可是从进中村家门起,怎么一点儿都没感到热呢?她环视了一下房间,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后来才知道这幢房子像宾馆一样设有中央空调。
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空间是她有生以来的梦想。昨天在北京还与妹妹疙疙瘩瘩地合住一个房间,而今天晚上就有了自己的房间。一夜之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她开始确信自己真的从灰姑娘变成了公主。
开头的一切都是美好的。和林雪影的巧遇,中村丽子和千代胜子的温和文雅、柔声细气,这些像一把细软的刷子,轻轻刷去了小草内心的紧张与不安。她心满意足地对镜子里的自己会心地笑了一下,爬上了那张宽大而软硬适度的床,关上台灯,睡着了。
二
几天后,中村丽子正式跟小草谈话。看得出来,坐在沙发上的丽子经过了一番踌躇。她用手拢了拢波浪翻卷的浓密黑发,调整了一下呼吸,大而美的眼睛定定地望着小草,一字一句地对她说:“我不得不告诉你一个事实,我儿子良一前些时候住了院,病名是轻度神经分裂症。”
虽然受到语言不通的限制,但杨小草完全明白了丽子的意思。多日来的疑惑一瞬全部解开,自己嫁给了一个病人,而且是神经分裂症患者。中村丽子选用了“轻度”这个词,大概出于良苦的用心。从上飞机那天起,她在心里一直默念的老子的“福兮祸之所伏”应验了。
原本,杨小草对丈夫中村良一的事并不那么热心,这几天在中村家的平静生活使她满足。如果丽子不提的话,她相信中村良一从开始就是个杜撰的人物。中村丽子在中国找到她,把她领到这里,只是希望有个年轻人到这个家来陪伴她和千代。
尽管她做了各种思想准备,把事情想到了最坏,她设想过良一是个缺胳膊、少腿,五体不全的人,或小时候得过小儿麻痹,或者是生活在寂静世界中的聋哑人。总之,她也想到过各种疾病,但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神经分裂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