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问,这是38B吗?”一个沉稳而动听的声音打断了小草的思绪。抬头一看,是个衣着朴素整洁,看上去有三十多岁的女人正面带微笑望着她。
“对。我想是38B。”小草答道。
女人把手上的提包放到座椅上方的行李箱后,坐下来擦了擦头上的汗,对身旁的小草一笑,自我介绍说:“认识一下吧,我叫林雪影。”
“你好,我叫杨小草。”小草赶紧回答。
女人又说:“今天真热啊!”
“是啊,真热。”小草搭讪着,本来话就不多的她一时不知接下来该说什么,话就停在了那里。
机舱里又传来播音员甜甜的声音,“女士们、先生们,飞机就要起飞了,请系好安全带。”头一次坐飞机的小草不知安全带的带头该插到哪里,手忙脚乱地东摸一下,西摸一下,旁边的林雪影见状忙替她插好。小草感激地朝她一笑。
“作为朋友,我劝你不要盲目地把中村丽子看作你的赫剌克勒斯 。日本有富士山,你有可能从高加索山上解放下来,又被锁到富士山的悬崖峭壁上,那里也有恶鹰啄食肝脏。”
声音仍不放心地忠告小草,可谓苦口婆心。她满怀感激,连连点头表示赞同,并佩服着它的卓识远见。
中村丽子是她未来的婆婆,是母亲朋友的朋友。
几个月前的一天,就像从天上掉下来个外星人一样,中村丽子突然出现在杨小草家中。上世纪80年代,除了在外国电影里,在北京的大街上都很少能见到像她这样着装华丽、浑身散发香气、年龄不详的美妇人,更何况出现在自己的家里。杨小草哪里见过这样的世面,当她被母亲介绍给中村丽子时,紧张得连手脚都不知往哪里放,除了向对方羞怯地微笑了一下以外,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说起来,母亲的朋友是日本战争孤儿,1972年中日恢复邦交不久,便回到日本。经这个朋友介绍,中村丽子怀揣儿子的照片,随她远隔重洋来到北京,找到小草家,于是这门亲事就定了下来。据说未来的丈夫中村良一35岁,父亲前几年去世,家境殷实。这就是小草所了解到的中村家的一切。
1977年,杨小草从北京近郊插队回城,被分配到印刷厂当工人。插队时,她曾在农村中学当过两年民办教师代理。为了能讲好课,必须重温高中文化课,现学现卖,这两年的教学就成了她后来考大学必不可少的准备阶段。高考一恢复,她就考上了北京财经学院。毕业后,分配到纺织公司财务处。在公司,认识了搞工会工作的前夫。
“我认为你有被害妄想症,常喜欢把自己比作悲剧主人公。你一会儿把自己比作受苦受难的普罗米修斯,一会儿又认定自己是格里高尔?萨母沙 。但请你不要忘记,普罗米修斯为人类偷了天火受罚,格里高尔曾经是家里的顶梁柱。而你杨小草之所以陷入困境,完全是你咎由自取的自作主张。你明白我的意思吧?”声音继续指点说教着她。
一语戳到痛处,小草无言以对。
“我曾经那么劝你不要和你公司的那人结婚,你死活不听,一意孤行。果不出我所料,不到一年,你就灰溜溜地搬回娘家。”
声音还是不依不饶。
“本来我也不是因为有多么爱他才结婚,我不过是想尽快从家里独立出去而已。尽管我动机不纯,但总不能看见自己床上睡着两个人而无动于衷吧?”
小草有些委屈,为自己辩解着。
“这我同情你。但婚姻岂是儿戏?你应该承认,你之所以对待婚姻如此草率从事,与你受那个叔本华的话影响太深不无关系。可有一点你没有搞清楚,你看到那句话时,还不过是个中学生,你怎么可能理解哲人话中深奥的含意?况且他还是个怀疑论者。”
“只有哲学家才会感到结婚幸福,而哲学家不结婚。”
小草又复述了一遍这已重复过上千次的哲人之语。这是她偶然在某本书中发现,便一直奉为至宝。她曾用这把尺子衡量父母的婚姻,也用这把尺子衡量自己短命的婚姻,她自认为叔本华对婚姻所下结论的正确性得到了充分的验证。
“你搬回家后,本应感谢家人再次接纳了你,可你却忘恩负义,终日牢骚满腹。说什么你像格里高尔?萨母沙一样,变成了大甲虫,目睹世态炎凉,盼望着自己也不吃不喝死在角落里,什么你成了家里受气的小媳妇云云。难道你就没有想过,由于你的离婚,父母脸上无光不说,你还占去了妹妹房间的一半,也破坏了弟弟将来有望搬出小库房的美梦。倘若你设身处地为他人着想,你就不会这么怨天尤人。”
小草被它击中要害,像泄了气的皮球,彻底丧失了战斗力,不再为自己辩护。
“作为朋友我最后忠告你,不要以为你套上的是东瀛的水晶鞋。天上掉下的不都是馅饼,也有炸弹,你的可能性只有百分之五十。不要忘记你是女人,无论你走到哪里,只要生活在人类群体中,你就必须随时做好精神准备,迎接来自四面八方的攻击。”
小草拼命点头,对它的苦口婆心感激涕零。
三
NW781开始在跑道上滑行,准时起飞。邻座的林雪影帮她插上安全带插头后,小草对她满怀感激。头一次坐飞机的她当飞机离地,机身斜冲向天空时,心里紧张得要命,两手紧紧抓住座椅的扶手,脸上现出惊恐的神情,耳朵里被一种异样的感觉弄得不舒服,听不到任何声音,她不断摇晃头,想让耳朵好起来。
旁边的林雪影见她如此紧张,便微笑着对她说:“别紧张,耳朵不适是耳膜受到空气压力的缘故,稍张开嘴会好些。飞机升到一定高度就平行飞行,那时耳朵的不适就会消失。”
一番话说得小草放松下来,不好意思地冲她点了点头。
机舱的荧光屏上出现空中小姐向乘客示范如何使用救生衣的画面,小草专心致志地看着。不久,果然如林雪影所说,机身开始平稳了,耳朵也恢复了正常。机舱内指示灯显示可以解开安全带和使用卫生间,旁边的林雪影又一次帮她解开了安全带。推着装满饮料的推车走过来的空中小姐,笑容可掬地问她们要什么饮料。她见林雪影要了番茄汁,便也学着要了番茄汁。
林雪影问她:“你去日本还是美国?”
“去日本。”小草答道。
“真巧,我也去日本。”
“真的吗?”小草有些兴奋。
“今天是第二次去日本。第一次在北京中日友好医院建立时,作为医护人员被派到日本,在一家医院实习了一年,这次是去日本定居。”
世界上有这么巧的事吗?听了“去日本定居”这句话,小草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她迫不及待地问:“你日本有亲戚还是父母哪一位是日本人?”
林雪影摇了摇头说:“是和日本人结婚去日本定居。”
听了这话,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眼睛瞪得更大了。这突如其来的意外,使她按捺不住兴奋,她抓住林雪影的手,急切地告诉她:“太巧了!我也是和日本人结婚去日本定居。”
这下又轮到林雪影瞪大了眼睛。
是命运的偶然还是必然不得而知,素不相识的两个女人在同一时间坐同一架飞机,而且座位相邻,都是远嫁到日本。还有什么比命运的巧合更能联结两个女人的感情呢?不可思议的偶然使她们的距离一下子缩短。本来中国人之间就很容易在一次旅途,或一个什么场合下,由某个共同的话题、共同的目的地或共同的经历成为朋友,更何况二人前往的目的地和今后要走的人生道路完全一致呢?
今年38岁的外科大夫林雪影,跟小草一样,也是因和日本人结婚而去日本定居。女人直到38岁才把自己嫁出去,这一事实本身就是她饱尝来自家庭和社会的压力的证明。就凭这一点,足以让小草对她肃然起敬。
她偷偷打量起身边的林雪影来。只见她头发在脑后扎成一束马尾,个头大约1米62、63左右,人看起来清瘦精干,虽谈不上十分漂亮,却有种不同于一般人的气质。脸部线条分明,嘴角和有神的目光里透着一股坚毅。从直觉上,给人以这样的女人绝非小鸟依人的印象。小草立刻想起电影《人到中年》里潘虹扮演的那个中年女医生,觉得她和那个女医生很相像,神情里透着某种沧桑。
对林雪影油然而生的敬意使她不敢造次地向她问这问那,尽管心里很想知道。她只是泛泛地问了林雪影一些日本人有哪些生活习惯,到了日本应该注意什么等无关紧要的问题。
航空小姐又一次笑容满面地走过来,问二人要什么套餐,两个人都要了鸡肉套餐。
吃饭时,林雪影主动告诉她,自己的新婚丈夫是日本某电气公司的技术工程师,被派到日中友好医院安装调试护士中心的患者呼叫仪。一次午间休息和同僚打棒球时,不小心崴了脚,由林雪影负责治疗,由此结下了良缘。42岁的工程师前妻去世,现在同两个孩子和自己的母亲一起住,母亲身体不太好,需要有人照顾,两个孩子也不大,正处在需要有母亲的爱护和管理的年龄段。
林雪影的这番话虽是不经意说出来的,却使小草受到了震动。一个女人从独身一下子成了两个孩子的母亲,还要照顾体弱的婆婆,没有相当大的勇气和信心是无法做出这种选择的。当然林雪影和自己不同,她是在和工程师相识相爱的情况下做出的选择。她心中对林雪影更加充满敬意了。
飞机突然上下波动起来,播音室里传来“飞机遇到云层,请各位旅客回到自己座位上,系好安全带”的声音。尽管人们有些慌乱不安,可播音员的声音仍不紧不慢,给了每个人一粒定心丸。
小草被飞机的摇晃搞得心慌,忙遵照播音员的嘱咐系安全带。手忙脚乱中,不小心碰翻了桌上的纸杯,一杯热咖啡不容分说全洒到了她的裙子上。咖啡渍在白色筒裙正中央画了个大地图,弄得她狼狈不堪。林雪影也慌忙帮她用湿毛巾擦,可无济于事。换的衣服都在托运行李里,不下飞机拿到托运的行李,就没有可替换的。她神情沮丧地望着裙子上那个倒霉的咖啡地图。
正当她无计可施时,林雪影站起身来,从座椅上方的行李箱里拿下一个旅行包,打开包,从里面拿出一条裤子递给她,让她去卫生间换上。
“这怎么行?”小草迟疑着说。
“这也是我准备应急的,正好派上用场。你不必客气,尺寸可能不合适,先凑合一下吧。要紧的是快把这咖啡地图换下来。”
林雪影打趣地催促她。
怀着万分感激的心情,小草去卫生间把裙子换了下来。她庆幸自己认识了林雪影,感谢上天安排和她坐在一起,她相信这一定是东瀛生活开端的吉兆。
飞机徐徐降落到东京成田机场。播音室里又传来了那软软迷人的声音。
“女士们,先生们,本次飞机已经到达东京成田机场,东京的地面温度是摄氏三十一度,当地时间是下午两点三十分,请乘客们拿好自己的行李,按照顺序排队下机,祝大家旅行愉快,欢迎您再次乘坐本次航班。”
二人把手表的指针向后拨了一个小时,一起下了飞机。
出海关时,林雪影握着她的手说:“就在这儿告别吧,裤子你不用还我了,它在飞机上的使命已经完成。生活安定下来后,互相联系吧,祝你好运。再见!”
小草也千恩万谢地与她告别后,二人便分了手。
望着出关的林雪影的背影,一股暖流涌上心头,她再次从背后仔细打量她,这次映入眼帘的是似乎在她瘦削的背后,罩着一圈光环,那光环里交替闪现着特里萨嬷嬷 ,受难的基督。林雪影在她心目中升华为圣人、英雄。她忽然感到自己有了依靠,内心踏实起来,孤独感不翼而飞。
成田机场的整洁舒适、验护照的海关人员亲切的笑容、轻声轻气的日语,这些都告诉杨小草,此刻她真的踏在了东瀛的土地上。另一场人生舞台的帷幕已经拉开。在这陌生的人生舞台上自己将扮演什么角色,是喜剧还是悲剧?还是从灰姑娘变成了公主?
如果说上飞机前的小草迷惘彷徨,下飞机后的杨小草却满怀信心。这信心来自预感到在今后的人生战场上,将不再是孤军奋战,她有了可以同舟共济、休戚与共的战友。
?特里萨(1910—1997):天主教修女,在印度建立“孤儿之家”和“临终之家”,诺贝尔和平奖获得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