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丽子的话,第一瞬间,在她脑海里浮现了罗切斯特 宅第里发出的声声怪叫让简?爱毛骨悚然的场面。而在下一个瞬间则一切景象消失,脑子里呈现一片空白。突如其来的打击仿佛戳在母亲背上的千万簇梅花针,突然掉转过来猛烈敲打自己的头部和胸口,剧烈的疼痛和窒息使她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杨小草病倒了,高烧使她眼前现出各种幻觉。
朦胧中,自己好像站在一座荒岛上。这岛那么孤寂,周围除了漫漫无边的荒草之外别无他物,寂静得连鸟鸣声都听不到。她在一人高的荒草丛中踉踉跄跄,惶恐与不安迫使她急切想找到走出这荒岛的路。然而无论怎样走,也看不到荒岛的边际,无论怎样走,眼前仍然是茫茫无际的荒草丛。她感到疲惫不堪,又渴又累,坐在草丛里休息。
突然透过草的缝隙,看到前方不远的地方有一条河,她激动起来,总算发现了荒草外的景象。饥渴鼓励着她,不顾一切地朝那个方向奔去。
她用双手奋力地拨开荒草,朝着河的方向走啊走,终于来到了河边。她呆住了,呈现在眼前的河对岸同这边完全是不同的两个世界。那边一片鲜花盛开,有说有笑的人们头上都戴着美丽的花环,在蓝天白云下漫步在花丛中。小草被这美丽的景象吸引住了,她定定地望着眼前的一切。对岸的人们也注意到了她,频频向她招手,示意让她过去。
小草激动得急着找桥,想要过去,可无论如何也找不到通往对岸的桥。她情急起来,正想跳河游过对岸时,不知被谁推了一把,跌倒在地,耳边响起轻轻呼唤她的声音。
小草被呼唤声叫醒,睁开双眼一看,只见千代站在床前。她手里拿着一杯凉茶,递给她,让她喝下去。她挣扎着坐起来端过茶杯,一口气把茶喝了下去。喝了这杯凉茶后,感觉舒服多了。抬眼见千代正用不无担心的神情注视着她,便向她挤出一丝无力的笑容,示意自己没事,接着又躺下,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依然是各种幻觉的搅扰,妹妹和弟弟怒气冲冲的脸,母亲大骂的狮口,父亲那永远读不懂的脸,丽子美而迷惑的脸,千代那张敦厚的脸,甚至还有小夜子头上饰带的那只绿蜻蜓。这些脸有如电影中的快镜头,不断交替出现,令她头晕目眩。镜头最后定格在良一苍白的脸上,小草注视着这张从未见过面的脸。突然这苍白的脸变成一张血盆大口,逼向自己。就在她拼命大喊救命,挣扎逃跑时,一股熟悉的夹杂着淡甜清凉的幽香飘来,小草彻底醒了过来。
她睁开双眼,第一眼看到的竟然是小夜子高耸的鼻峰,以为自己还是在梦境里,吓得她又闭上了双眼。
“你肚子饿了吧?吃点儿东西吧。”这是丽子的声音。再次睁开眼睛,看见丽子和千代都站在床前,千代手里端着一个托盘,托盘上放着几个精致的小碟小碗,上面都盖着盖儿。
小草冲她们点了点头。千代放下托盘,扶她坐起来,伸手在她额头上摸了摸,朝丽子点了点头,三人便走出房间,轻轻关上了门。
饥肠辘辘的小草把托盘放在膝盖上,一一打开碗上的盖儿,开始吃起来。有粥、腌萝卜、酸梅子和小小的圆面包。这些食物都非常可口,不一会儿就被她狼吞虎咽吃得一干二净。
吃完饭,她感到自己有了精神,抬头望了望梳妆台上的电子日历指示的8月12日,才知道自己病倒后,整整睡了五天。
她苦笑了一下,又无力地躺回到床上,苦思冥想今后该怎么办。
她意识到此刻的自己正徘徊在人生的十字路口,被迫做出何去何从的选择。她感到自己是那么无奈,孤立无援举步维艰。
“我留在这里,过罗切斯特那样的日子,还是解除婚姻回北京?”冥冥中她向声音讨教。
它沉吟着,半天不知怎样回答她才好。
“正如你所说,这天上掉下来的‘馅饼’把我砸了个半死。”她自言自语喃喃道。
她想起了梦中要跳下去游往对岸的那条河,那河一定就是人们常说的冥河。不用说,这几天经历了一场生死边缘的挣扎。
肚里的食物渐渐转化为热能,有了想要下床的气力。她翻身起来,蹬上拖鞋,想在房间里走几步。腿脚发软,腰疼得她一步一挪走到穿衣镜前,端详着镜子里的杨小草。镜子里已经不是几天前对一切都感到新奇、容光焕发的那个人了。眼前的镜子里的她面色苍白,眼圈发青,双颊深陷,整个脸上似乎只有两只大而无神的眼睛。她没有勇气对着镜子再看下去,又回到了床上发呆。
大病后的小草沉默寡言,不到吃饭时间不出房门一步。她已经不再思考今后应该怎样,因为只要一想今后如何,梅花针就会折磨她一番。也不想良一的事了,从开始,良一对她来说就是个幻影,把幻影从心中排除出去,相比之下并不是一件难事。只有一点她十分清楚,那就是在首都机场过海关时,她已经向过去的自己做了彻底的告别。
她拿出日记本,写下了几句话。
“杨小草,你与其回到过去,不如待在这里破釜沉舟。你的路还没有走完,这里只是刚刚开始,是厄运还是考验、惩罚,你只有坚持走下去,才能得出结论。”
“幸运的好处固然令人向往,但厄运的好处则会令人惊叹。塞内加”
“没有所谓命运这个东西,一切无非是考验、惩罚或补偿。伏尔泰”
冥冥中声音也为她开导。
“你的选择是对的,既然你决定告别过去,就继续走你的路,不管前方如何凶险,你只要记住‘哀恸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会得到安慰’ ,你就可以接受摆在你面前的任何现实。”
决心下定后,她开始用更多的时间看从国内拿来的几本书,再就是学习日语。手中有本从中国带来的《新日语》,因为学得专心,不久每课的单词和课文都能背了下来。
课本里有篇有吉佐和子的《恍惚的人》的小说节选,是她喜欢的内容。
患了老年痴呆症的公公连自己的儿子女儿都不认识了,却一步也离不开儿媳昭子。老人昼夜颠倒经常走失,不仅夜里闹得家人无法睡觉,而且大小便失禁,弄得家里一塌糊涂。昭子无奈,只好辞去了多年的工作,一人照顾公公。明明是丈夫的父亲,可他却对自己的父亲漠不关心,所有的护理公公的事都推到了昭子一个人身上,再加上来自亲戚们的冷言冷语,使得昭子又怨又气,但又被迫不得不挑起这个担子。然而,她从护理的艰辛中,发现了在这冷漠的人世上,对另一个人来说,自己的存在有多么重要的价值。于是她靠着这种精神的支持,照顾公公,直到他生命完结。
日本女人真的很不容易,也许隐忍是她们最大的美德。如果换上自己会怎么样?肯定做不到像昭子那样,昭子靠的是什么精神呢?小草不禁联想到自己。
在北京时,她曾看过有吉佐和子的另一本小说《非色》,书中描写了二战结束不久,在美国驻军日本时期,不少日本青年女子为了摆脱贫困生活,同美国军人结婚,随同丈夫在美国生活的种种命运。这些青年女子有的遭到遗弃,有的要代替丈夫担起家庭生活的重担,有的因不堪折磨离开家庭,最后走向自立。这不也正是自己今后的写照吗?虽然今后还是个未知数。
她喜欢有吉佐和子的文章,从她的小说里,处处都可以感受到身处逆境的女人如何顽强活下去的精神。
《新日语》课本里还有另一篇文章节选自《楢山节考》,内容超出了小草的想象。
日本古时候某地方有个习俗规定,因为村里的人们生活穷困,年轻人要把上了一定岁数还活着的父母背到野兽出没的深山里,让老人在山上或冻死、饿死,或被野兽吞食。如果不这样做,就要受到村人的惩罚。
一个青年背着老母上山时,母亲不断折路边的树枝往地上扔,青年感到不解,问母亲:
“娘,您这是干什么?”
“儿啊,给你做个记号。”
“记号?为啥要做记号?”
“免得你下山回去时迷路。”
“娘,咱不上山了,咱回家。”
青年人流着泪又将老母背回了家,避开村人的眼睛,把母亲藏到地窖里,日夜厮守着她。
她每读至此,必被这人类最自然朴素的母子亲情深深触动,为这个故事不知流过多少次泪。
三
丽子每天出门,不知在忙什么。倒是千代常探头来看看小草,有时给她端来茶和小点心,有时问她需要什么。从见到千代的第一天开始,小草就喜欢上了她,不光是因为千代的敦厚温和,而且从千代那里还能感受到一种没有尝受过的母爱(至少小草自己这样认为)。千代不多说、不多道,特别善解人意。每次她敲门进小草房间时,如果见小草是不愿多说话的样子,就放下端给她的东西,轻轻离开,把房门关好。要是看见小草心情不错,千代就会和她聊上几句。
她把课本拿给千代看,让千代帮助纠正自己的日语发音。千代惊呼这课本编得好,因为有些文章她也头一次看到,比如《恍惚的人》。千代是个好老师,她教小草发音时不是自己念一句,让小草念一句,而是让小草和她同时念,几遍后,小草就能和她用同样的速度念,而且发音也好多了。
再后来,小草随着千代给院子里的花浇浇水,拔拔草,喂喂池子里的鲤鱼。慢慢跟她可以用日语交谈了。
千代替小草梳头,今天把长长的头发盘起来,明天又给她扎成马尾刷,再别上一个漂亮的发卡,嘴里不断夸赞小草漂亮,她特别欣赏小草细而长的腿。
“你要穿短裙,让你的腿露出来。”
“短裙?我长这么大都没穿过。”
“太可惜了!这么漂亮的腿不露出来。”千代发自内心地惋惜着。
哪个女人不喜欢夸奖?哪怕夸奖不是出自真意,也宁愿相信对方的话是真话。一般来说,男人要征服女人的心,送给她漂亮衣服和贵重首饰是最佳手段。女人要想让女人成为自己的朋友,只要你不惜唾液不断夸赞她美丽,她一定会乐意和你成为朋友。
一天,小草终于憋不住问千代,“小夜子到底是什么人?”这是她久存在内心的疑问了。
千代迟疑了一下,缓缓地说:“小夜子是个占卜师,几年前丽子在新宿认识了她。从那以后,她就成了中村家的常客。”
“占卜师?是专门给人算命的吗?”
“是的。丽子非常相信她的预言,大小事情都要请示小夜子替她做决断,包括你从中国来到这里。”
“什么?难道我是被小夜子占卜占来的?”杨小草这才明白为什么一开始就感到小夜子不一般,觉得她身上有一种让人难以捉摸的神秘感。
“丽子拿上你的照片给小夜子看,她看了你的星座、血液,占卜了你的未来后,才决定把你娶到中村家来。”
“连我的未来都看到了?”小草惊讶万分,既感到不可思议,又觉得有些荒唐。
“她就像一个教母,丽子太相信和依赖她了。”说到这里,千代眼里流露出了不安。
听了千代这一席话,杨小草对神秘的小夜子又多了几分畏惧。
自从小草病好后,丽子看小草时的表情始终流露出某种不安的神态,二人视线相碰时的微笑也显得很不自然。是因为她对小草怀有歉疚感?还是觉得小草一味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是不识抬举的表现,或是小夜子又占出了什么,均未可知。总之她变得客气起来,很少与小草交谈。这种变化小草当然感觉得到,丽子不在家时,她很自在随意,和千代阿姨有说有笑。但只要丽子在,她马上就拘束起来,局促不安,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一个多月后的一天,大约晚上12点多钟,小草正躺在床上看书,忽然听见楼下大门咣当一声响,紧接着传来丽子高声大呼“千代!小草!”的声音。小草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连忙跑到楼下。
一下楼,只见头发蓬乱、衣衫不整的丽子由一个高个子、有着一头花白头发的中年男人搀扶着,踉踉跄跄地进了客厅。千代和小草赶忙把她搀到沙发上坐下,请男人也坐下来,千代忙着给二人倒茶。
“她喝醉了,我不放心,送她回来了。”男人喝着茶说。
“谁说我醉了?我根本就没醉!”丽子醉眼蒙眬地大声抗议道。
千代对男人说:“金田先生,谢谢您送丽子回来,给您添麻烦了。”
男人摆摆手回答:“没什么。”
不一会儿,男人看了看表,放下茶碗,站起身来对千代和小草说:“时间太晚了,我得走了。”
一听他说要走,本来安静下来的丽子便像孩子撒赖般地紧拉着男人的胳膊高声叫:“不行,你不能走,你得把话说清楚!”此时的丽子完全没有了平素的庄重。
“有话改天再说吧。”男人想要挣脱丽子的手。
“你走吧!你走,我就死给你看!”丽子带着哭腔吵嚷着。
千代给金田深深鞠了一躬,恳求他道:“金田先生,您今天就住这里吧,别让她伤心了。”
看到这一幕,小草明白了丽子和金田的关系,也请求他留下来陪丽子。金田被三个女人央求着,无可奈何地决定留了下来。
丽子见金田不走了,便停止了哭闹,露出好看的笑脸,痴痴地望着他。
身着一身灰色西装的金田先生看样子有50多岁,戴着一副金丝眼镜,虽然已是中年,但身材挺拔匀称,面部轮廓清晰,一副绅士派头,看得出来,年轻时无疑是个美男子。
丽子进浴室洗澡,千代为他们整理房间铺床时,金田打量着小草问道:“听丽子说你是从北京来的杨小姐。”
“是的,我来了快两个月了。”
“喜欢东京吗?”
“喜欢,不过还没有逛过东京。”
“太可怜了!丽子太忙,以后我带你去逛东京吧。”金田声音里透着同情。
小草心头涌起一股热流,感激地点点头,不知该怎样回答他好。
“金田,你来呀!”浴室里传来丽子娇滴滴的声音。
小草赶忙站起身,向他道了声“金田先生,晚安。”转身要往楼上走时,金田低声对小草说:“过几天,我来接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