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面上,我父母的这次来访还是很愉快的。妈妈包揽了大部分的家务活,爸爸则悠闲地打理着院子。我们有时候也会轻松地聊聊,当然还是那些安全的话题。全家人坐下来吃饭的时候,他们也不尝试做饭前祷告了。他们心里清楚,现在是在我家,就得守我家的规矩。然而一天天过去了,妈妈也日渐感觉到了珍妮的别扭和不适。她一度在和我独处的时候跟我说:“珍妮那副样子,好像我没带过孩子似的。怎么着,难不成她以为我会把孩子摔着吗?”
“刚当妈的都这样,”我解释说,“妈妈,别太理会。”
从爸爸的眼神中,我知道他一定又在他们俩单独待在车里的时候给了妈妈同样的建议。我出门上班时,他们俩想帮忙带孩子,这样珍妮就可以去办差事或者补个觉。但是珍妮每次都避开了他们的提议,走到哪儿就把孩子带到哪儿,不管是去商店还是进房间小睡。他们根本就插不上手,因而觉得备受冷落。
尽管珍妮十分担心,我的父母还真压根没有给他们的孙子实施秘密洗礼的念头,但是这并不表示他们忘记了我们举行天主教式婚礼时许下的诺言。一天傍晚我下班回到家,发现他们独自待在起居室里。珍妮带着孩子购物去了。“她没说什么时候回来。”妈妈带着一脸的委屈说道。
这次终于让他们逮到了和我独处的机会。还没等我换鞋,他们就迫不及待地开口了。“你看,我们一直想问你来着。”爸爸说道。我打起精神,早料到他们底下会说什么了。“你为孩子定好受洗的日子了吗?”
“我们正在商量。”我说。我们俩也的确商量过。
“洗礼很重要,”爸爸说道,“不做的话,帕特里克就不能获得永远的救赎。”
“我们也正考虑这件事。”我答道。
“还有什么可考虑的?”妈妈打断我,“他都快满月了。我真不明白你们还在等什么。”
“我们有这个打算。”我说。
她的脸马上沉了下来。“你很清楚,如果他发生了什么事——上帝保佑不会——他就不能升入天堂了。他将永远被排除在主的庇护范围之外。”
“我并不十分担心这个。”
“你应该担心的。”
我感觉脸上的血液正往上冲。“你真的认为主会残忍地遗弃一个无辜的婴儿,仅仅是因为他的父母没来得及给他做洗礼吗?”说完又忍不住加上一句:“你们又真的认为在主的眼中,一个天主教孩子比一个犹太教孩子或者穆斯林孩子,甚至什么教都不是的孩子更神圣吗?”多年来,天主教信条中的“唯一真理”已经让我无法忍受了。
“我们每个人生下来都带着原罪,”爸爸说道,“通过洗礼,能洗掉身上的原罪,让帕特里克成为主的孩子。”我不说话了,只是盯着地板。
“我们一起祷告吧。”妈妈建议道,还没等我反抗,她就抓住我的一只手放在她手里,自己把另一只手放在爸爸手里。爸爸又用他闲着的手抓住了我的另一只手,我们三个围成了一个圈。
“我们一起低下头祷告吧!”爸爸说,“以圣父、圣子和圣灵的名义。”
我只好跟着低下头背诵祷词。我满脑子都设想着万一珍妮推门进来看到这一幕会有多么惊恐,她会感觉自己的忧虑被证实了:真的背着她在秘密地念咒。我竖起耳朵仔细听着车门的响动。我从小到大背了那么多次祷词,我感觉这次是最长的。好不容易熬到结束,我松了一口气说道:“你们真的不用担心了,帕特里克会做洗礼的。我们只是会按照我们自己的步骤进行。”然后我找了个借口进了洗手间,这才如释重负地擦去满脸的冷汗。
第二天早晨,也就是我父母“十日游”的第六天,爸爸妈妈宣布他们决定缩短行程,转天就回家。表面上的说辞是不能忍受南佛罗里达闷热的天气,这倒是实话。尽管温度和湿度都很适中,妈妈也显得很憔悴。而且他们还担心爸爸的肿瘤,该回去做放射治疗了。“我得承认,接下来的事没什么可盼的,”爸爸说, “不过我看还是赶快回家把事情做妥当为好。”但是我想跟珍妮的矛盾也是他们急于离开的原因之一。
那天晚上过得出奇地轻松。珍妮和我母亲都明显地放松下来。全家人围坐在一起愉快地交谈。妈妈讲起她小时候和我小时候的故事,逗得我们开怀大笑。我又问了爸爸关于癌症的事,以及已经安排好的骨扫描,通过它能知道癌细胞是不是扩散到前列腺以外的地方。爸爸说:“一切都掌握在主的手中。无论主替我选择了什么,那都是注定的了。”
妈妈插嘴说:“我和你爸爸一辈子都在传播圣母福音,那就是世界将通过祷告来得到救赎。我们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没有你爸爸陪我,我什么都做不了,所以我想主必将赐予他更多健康的日子,让他跟我一起度过。”
“我们仍然有很多事情要做。”爸爸赞同地说。我深知,他们并不是故作坚强地说说而已。这就是他们所坚信的。对于他们的这种完整而坚不可摧的信念,我都觉得惊奇。
第二天早晨,珍妮替他们打点好午餐好在路上吃,我则帮他们把行李装到车上。一切都很轻松愉快,直到爸爸弯下腰跟他的孙子告别。他用手背轻轻地抚摸着帕特里克的脸颊,妈妈忍不住抽泣起来。她佯装的乐观坚强似乎在一夕之间消失殆尽。我猜想她一定在想,自己的丈夫是不是还能活到再见孙子一面的时候。
儿子才刚刚开始新生活,父亲却危在旦夕,对于这种情境,我也并非无动于衷。我想对爸爸说些意味深长的话,但是想了半天也没说出口。我给了妈妈一个久久的拥抱,给爸爸的则是经典的格罗根男人的握手。我紧紧地握了很长时间。我告诉他们这次探望对我来说意义非凡。当看着他们拖着笨重的身体慢慢地上了卡车,一股如电击般的痛楚涌上我的心头。尽管我知道,屋子里有一个一心一意爱着我的妻子和一个可爱的儿子在等待着我,他们将是我后半生欢乐的源泉,但是我仍然不可遏制地觉得自己特别孤独。我一直站在路边,看着他们的车驶出拐角,这时我才真切地体会到:一个家庭才刚刚开始生命的航程,而另一个却要走向旅途的尽头。
9月,帕特里克四个月大了,我和珍妮带他去密歇根的圣母庇护所圣地受洗礼。珍妮遵守了她给大卫神父的承诺,跟我说如果我想这样做的话,她是不会反对的。而且,尽管我不再假装自己是职业天主教徒(有人问的话,我的备用托词是:我是从“天主教世家”走出来的),这正是我想要的。我也会被逼紧了来解释这件事。我不再是一个精神上的天主教徒了,也许我从来都算不上是,但是我仍然认为自己是一个天主教徒。它是我生命的一部分,我希望它也能成为我的孩子们生命的一部分。我了解我的父母——尤其是爸爸——他肯定会觉得出于这个原因才为孩子做洗礼是大错特错的。仅仅包含对信仰的怀念而不包含信仰本身的 “文化上的天主教徒”这个词,令他极为反感。然而不可否认的一点就是,我觉得这个词很适合我。
无论出于什么原因,爸爸妈妈听说了我们的决定后非常高兴。当我打电话告诉他们帕特里克将在圣母庇护所受洗礼时,他们马上开始列宾客名单。
“呃,我和珍妮想办得低调一点,”我打断他们说,“你们知道,光邀请比较近的亲戚就行。”
“胡说,”妈妈说道,“我们需要邀请邻居们、圣坛会的人还有祷告组的人。过后我会招待他们的。”
“妈妈。”我叫了一声,声音已经带着愠怒。
“怎么?你想让你的孩子出风头,不是吗?再说如果你不那么做,人们会开始议论你的孩子是不是有毛病。”
“能有什么毛病?像西棕榈海岸的罗锅一样吗?”我问道。
“你知道那些人啦,是会议论的,”她说,“我孙子各方面都很完美,我还想炫耀一下呢。”
更重要的一点,我猜,她是想借此机会炫耀一下,自己的孙子不再是一个不受主庇护的异教孩子了。我圆滑地试图打消她的积极性,我告诉她我们需要尊重珍妮作为母亲所具有的敏感性。 “你也不想吓着她吧,妈妈。”我说。
“这究竟为什么会吓着别人呢?”她问道,“顺便说一句,既然你已经成家了,你就没想过是时候该恢复弥撒礼了吗?”
这次谈话最终的结果是我赢得了一些让步,但是妈妈也大体上得到了她想要的。珍妮重申说这是我自己的事,她一点儿也不会插手,她也差不多就是这么做的。
乔神父对幸运牌香烟的终身热爱最终害了他。他在头一年就已经死于癌症,安静地逝于姐姐玛丽乔之前住过的房间。我父母在他临终之前几个月衣不解带地在那儿照顾过他。温神父仍然健康而有活力,他住在密歇根森林的一间小木屋里,并且非常乐意出山主持帕特里克的洗礼仪式。
我们还请求石头和他的妻子做帕特里克的教父母,他们夫妇决定从芝加哥驱车前来参加这个大日子。他俩把帕特里克抱在怀里,温神父开始进行洗礼仪式,其中的主要步骤就是把恶魔从孩子被玷污的灵魂上赶走。
“你会弃绝撒旦和他所有的罪恶吗?”他问教堂里的三十来个人。
“弃绝。”他们齐声答道,也包括我。我用眼角的余光瞥见珍妮的下巴一直紧绷着。
“你会弃绝撒旦和他所有的罪恶吗?”他又问教父母同样的问题。
“弃绝。”他们答道。珍妮的双手,这时候已经搭在了条凳上,我敢说她正极力忍住冲上去抢过孩子夺路而逃的念头。
然后神父转向帕特里克,把手放在他身上。“你会弃绝撒旦和他所有的罪恶吗?”温神父问道,并向石头夫妻点点头,示意他们
替他回答。
“他也弃绝。”他们答道。珍妮看起来像是要昏厥一般。这种在她的宝贝儿子身上驱鬼的念头实在让她无法忍受。我猜她肯定在等着帕特里克的头像《招魂者》电影里的琳达·布莱尔一样转来转去。
“我驱逐你,每一个罪恶的灵魂,”温神父用清晰有力的声音喊出,“以全能的圣父的名义,以圣子耶稣基督、主的唯一子的名义,在圣灵的力量下,脱离主的这一生物!”
我弯腰凑近珍妮,嘴唇贴在她的耳朵上。“深呼吸,”我低语道, “迅速地、深吸一口气,呼气,”我压低声音说道,“就快结束了。”
温神父一边在帕特里克前额洒水三次,一边唱颂道:“我因父及子及圣神之名给你授洗。”他用拇指蘸了一些圣油在我儿子的额头和胸前划着十字,并在他身上放了一个沾了淀粉的亚麻布围嘴,以表示他已经彻底洗脱了原罪。
仪式结束了。爸妈的祷告组和圣坛会的朋友们涌上前来温声细语地哄着帕特里克。温神父开玩笑地将他的曾外甥举起来,庆贺他在整个仪式期间一句也没哭闹。我站到一边,用胳膊搂住珍妮,摩挲着她的脊背。
“那个魔鬼已经被赶走了,现在怕是快回到地府了。”我打趣道,希望博珍妮一笑。“温神父把魔鬼赶跑了。如果帕特里克以后再走错路,我们可就怨不得魔鬼了。”
珍妮勉强冲我笑笑。
“你还好吧?”我问道。
“我没事,”她说,“就等着喝杯啤酒了。”
“我也是,”我立刻表示赞同,“也许能喝两杯。”在回家参加妈妈酒会的路上,我特意绕道去了一趟拐角处那间我和汤米当初经常光顾的派对用品商店,买了一打啤酒。
为帕特里克做完洗礼之后十三个月,我和珍妮的第二个孩子降生了。我们也为他做了洗礼,并取了圣名康纳儿·理查德,但这次的洗礼是按照我们自己的方式进行的。我们选择了西棕榈海岸的地方堂区,就是小圆眼神父当初教授我和珍妮安全期避孕法的那间教堂。我们参加的是一场集体受洗仪式,好几个婴儿一起受洗,主持洗礼的神父在把魔鬼撒旦从纯洁的灵魂中驱逐出去的时候可比我那个温舅舅温柔多了。鉴于路途遥远,我父母又都上了年纪,因而没来参加洗礼仪式。这省去了很多麻烦事,珍妮和我都感到出奇地轻松。我后来寄了照片给爸爸妈妈,让他们知道他们的第二个孙子也投进了主的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