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斗凉,惨白的月色中,身着里衣的世子妃赤着足呆在竹苑外面,大口喘着气,院内安静如常,她抚着胸口,毫不掩饰惊恐地唤着:“千伶。”
她的声音极低,一闪而过的颤抖,下一刻,千伶着里衣出来,她睡在莫夫人对面的横椅上,练武之人的敏感让她早早醒来,早在世子妃仓皇跑过来的时候就惊醒了。
“世子妃?”她压低嗓门,惊异地问。
“嗯,莫夫人可好?”千伶下意识回望院内,点点头,莫夫人早几日晚上吵着太冷睡不着,今夜难得睡得沉。
“那就好,那就好。你回去吧,惊醒着点,”和风松一口气,自顾转身要回院,千伶稍微迟疑了一瞬,便追上去,轻声说:“送您回院。”
待到千伶回屋,终于也有些不放心,轻轻走到床前,想帮莫夫人换个汤婆子。正要低头的时候,她吓了一跳,莫夫人睁着眼睛,定定望着她。
饶是再大胆也会吓得乱了神思,千伶摸索着点着了烛火,却见莫夫人依然盯着她,脸色白煞,淤紫的嘴唇颤抖着,显然想发出声音。千伶忙将她扶起,刚想问怎么了,手摸到床垫,湿滑一片,抬起手,是血。莫夫人兀自颤抖,发不出点滴声音。
“世世子妃!来人啊,来人!”用了十成功力,千伶颤声喊。
她的声音惊动了院中各屋的宫人,一刻钟后,和风携木一进来,御医已经自前院被啸三半拽着半拖着飞奔而来,稳婆稍后一脚赶到时,莫夫人紧紧拽着世子妃,说不出话,兀自打抖,如狂风中的一片叶子,单薄无力。
御医不敢揭开被子,只暗自着慌;稳婆一进来,驱赶了啸三和御医,揭开被子,倒吸一口气,道:“烧水,煎药,烧大桶水。”
莫夫人不肯松开手,和风只得抱着她,从未见过此般场景,她随着莫夫人一起发抖,两个女人,谁也温暖不了谁,谁也不敢不愿放手,稳婆撸起袖子,朝世子妃点点头,她说:“恐是死胎。”
和风似是没有听清,她抱着莫夫人,紧紧揽在怀里,一遍遍念着:“世子快回来了,你没事的,没事的。”
温水一桶桶端进来,稳婆大汗涔涔将莫夫人的腿掰开,血还在流着,她探手摸夫人的肚皮,脸色更差,大声说:“莫夫人,用力,里面怕不止一个孩子。”
“孩子”二字比“世子”二字管用,莫夫人终于痛彻心扉发出凄厉地惨叫声,她的手掐进世子妃的手背,指甲陷入肉中,血肉模糊。和风却感觉不到疼痛,她吓得有些呼吸不畅,不敢松开莫夫人的手,希望传达给她些丝力量。
六个时辰时晕时清醒的状态下,她产下了两个孩子,一个会哭,一个已然死在腹中,莫夫人看一眼那个哇哇大哭的孩子,无力再抓住世子妃,她轻轻一笑,凄凄一笑,道:“拜托郡主。”
当她唤她“郡主”时,和风明白这是以朋友的心情看待她,她哭着点头,莫夫人张望了一眼院中,不再说话。突然她脸上微笑,合上眼,垂下手,停止了呼吸。至死,她盼望地看向外面,之后像是看到了满山映山红,她像回到了故乡。
站了六个时辰,和风突然瘫软在地上,周遭的慌乱,孩子的啼哭,千伶的恸哭,似乎都与她无关了,她只待着,蜷缩在地上,轻轻发抖,心中没有任何感觉,没有痛没有害怕,只是空茫。
惊闻变故而赶来的是世子在朝堂唯一的朋友徐庭正。没有人敢接近世子妃,木一蹲在她旁边,放任她静默的悲伤,徐庭正见状二话不说,抱起世子妃就往落定园走。朝中处理王世家眷后事的青庭府一刻钟的时光就进了竹苑,千伶惊慌失措地看着莫夫人被抬出去,突然手起刀落,她冷声说:“世子没回来,夫人不许下葬。”
被她砍伤的青庭府从人闷不作声,一干人互相看着,不敢做主继续抬人,也不敢做主不抬人。
“庭正,快,把世子请回来,要快,”在徐庭正放下她的时候,和风拽着他的袖子。徐庭正点点头,道:“啸三半夜就走了,中午不到世子该回府了。”
待到众人离去,和风听由木一替她更衣,她的衣襟上有血,她的手背被掐破多处,指甲印深深地抠入肉中,伤口骇人。待到换完衣服,她终于回过神来了,匆匆赶回竹苑,彼时千伶还在与青庭府对峙。
和风看一眼被潦草放下的尸首,强忍住剧烈的痛苦和惊惧,道:“为夫人梳妆,待到世子回府再入殓。”千伶闻言抖抖肩膀,大颗的眼泪掉落,她直直跪下,那方向,似是对着世子妃,又似对着莫夫人。和风终于忍不住,三两步匆匆跑出屋子,蹲在墙角干呕,一个生命自她怀中点点散去,她一点都帮不上,一点都帮不上。
午时不到,世子匆匆回府,他的脸上连礼节性的悲伤都没有,只是惊疑,待到他抬脚进院,披麻戴孝的宫人一律白衣,死亡的气息迫近,他看到了站在院中等他的世子妃,他突然感受到莫夫人死亡这件事的真实性,他突然加快脚步,和风想对他说点什么,刚伸手,被他仓皇推开,她跌坐地上,对着背影无奈叹气。待到池夫人也跟着进屋的时候,和风抬抬手,千伶将她挡了。
“堂堂一个夫人,说没了就没了,刑狱司不查么?”池夫人抬抬眉,也不愿再进去了,只对着屋中的世子,有意放大声音。
和风陡然看着她,这一刻开始,她明白,这个女人想要的绝对不是一个夫人头衔。渐渐的,她会想要更多。
千伶冷冷抬起手,沉声道:“夫人请出去,这里不是您金贵之躯该来的。”
池夫人鄙夷哼了一声,却转向世子妃:“世子在哪里,我自当在哪里伺候。”
和风看着她,皱了皱眉,对着池夫人的丫头道:“送你们夫人回院去好生休息。”
屋内,丰世子歪着头看向莫夫人的遗体,对外界毫无反应。他突然想起自己的母亲,那是一个模糊的淡影,逝去在他儿时的岁月里,这样他终于开始夸张地悲伤,说不出话来,只是站着,既不靠近,也不转身离开。
屋外,池夫人挑衅地看着世子妃,她道:“不劳世子妃记挂。等世子出来我们再回去休息。”
和风淡淡看着她:“夫人回去吧,世子府还轮不上你来安排世子,”言罢,她挥挥手,两个高品阶的中院宫人齐齐站到池夫人身边,做了个请的动作。这两位是王宫派来主持世子府日常礼仪的,世子妃从来没动用过她们,这是第一次。按王室礼节,池夫人若再不回去,便是冲撞世子妃,理应由宫里责罚,轻则打板子,重则废黜。
院中各人皆暗自紧张,池夫人咬着唇,恨恨看着她,就在她要抬脚转身出去的时候,世子面色土灰地出来了。他看了一眼院中形势,抬抬手,对青庭府的人吩咐:“传刑狱司。”
只有家眷死于非正常原因才传礼事阁刑狱司,世子的意思是要求调查莫夫人的死因。池夫人脸上毫不掩饰得意,她停住了脚。和风定定地看向丰毕岑,原本她还担心他会承受不了,没想到他是这种反应,虽然心里有过短暂的悲哀,终未说话,拉过千伶,怕她做傻事,又看向院中所有的宫人,道:“各自散去,等着刑狱司传话。”
当然,她也明白,首先被调查的就是她。她明白世子也明白,这让她的心里有了一瞬的悲哀,极淡,极短。
稳婆先被泼过水打了20大板,然后审讯才开始。除了世子妃,包括木一在内的所有人被责打10板才开始问话。莫夫人的尸体被剖开,南州御医没有检验出任何毒状,莫夫人死于正常早产和胎位不正,连那个死胎都被剖开接受毒物检查,一切正常。
折腾了两天,包括世子妃在内的所有人返回自己的住所,世子妃直奔奶妈处,对礼事阁的人吩咐:“小郡主注册我的落定园,由我抚养,由千伶贴身保护。”
接受册封郡主常侍的时候,千伶重重朝世子妃下跪。竹苑和定落院的宫人们都受了伤,和风抬头望着站在院中一个个单薄的身体,而后看着身边的木一,她挥挥手让大伙早些休息,自己转身入屋,脚步仓皇。背抵着门的瞬间,她轻微发抖。有一个敬重依赖她的女人,在她怀中死去;有一屋子恭顺敬仰她的下人,在她面前挨板子;死去的,活着的,她一个也救不了,帮不了。连木一她都护不着。
世子也会常来看看孩子,他进屋,世子妃必出去,从不给面子,也从不说话。对于和风来讲,丰世子爱不爱她早就是毫无悬念不值得费心惦记的事,但是,这种不信任,对她实实在在构成伤害。每次与他擦肩而过,她的心中泛起涟漪与苦涩,她兀自站在院中,静静望着天空,期待有一天,再见他波澜不惊。她觉得,那是比得到他的爱更幸福的事,那是解脱,那是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