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毕岑,从此冷暖自知
因为母亲莫名死去却从未有过任何调查,丰毕岑的内心决不允许自己的女人有这般的待遇。所以,即便他理智地明白,世子妃绝对不会伤害莫夫人,他也不得不下令查。其实他这样的目的是为将来自己主政的后宫立下规矩,即便这样会伤害世子妃,也没有办法。在他的认知里面,和风能体谅他的。
是的,她确实能。而他不过是挥霍着她的爱,所谓被爱者有恃无恐。
丰毕岑每次来,都只是立在一旁,盯着孩子半天又转身离开。这天,他第一次抱自己的孩子。见惯风雨的世子,双手有些哆嗦,他伸出手又缩回去,悄悄注视着奶娘抱孩子的姿势,然后学着,将孩子笨拙地挽在臂上。小家伙被厚重的粉红裘衣裹着,只露出烦躁的小脸,被人吵醒的不甘心,在裹着的丝绒毯子里,一扭一扭,生命的真实感自掌心传给世子,他略带惊慌地叫:“和风,和风。”奶娘怕他把小郡主给扔了,连忙接过。和风站在门口,百转千回的纠结,被他慌张的声音冲淡了,她始终过不了他的坎。
她转身走进去,苏合香盈盈之际世子不好意思回头看她,他怯怯指指孩子,低声道:“好像不喜欢我。”
和风叹口气,自奶娘手中接过孩子,道:“都下去吧。”
而后她将孩子递给世子,调整他的手,告诉他哪里着力,哪里无需着力。然后他们并排坐下,小娃娃粉粉嫩嫩,永远睡不足的样子,不一会就在父亲臂弯中睡着。丰毕岑盯着孩子的脸,他说:“对不起。”
和风伸出手,又给孩子裹了一层貂毛披风,而后摆摆手,问:“他日,你会放我走么?”
丰世子的手猛地一紧,孩子突然开始哭,他恼怒地将孩子塞给和风,自己起身走到窗前,想了很久,突然很奇怪地,他转身看向她,微笑,那是她从未见过的他,笑得凄凄无力,他说:“直到抱着怀纤,我才明白,我应该更多关爱她的母亲。”
和风点点头,道:“她至死都在张望,等你回来。”
丰毕岑幽幽叹口气,问:“你知道我从你身上学到了什么?”
和风惨淡微笑,反问:“是什么?”
“我被过往牵绊太久了,也许是时候往前看了,”他说着,手下意识摸向腰间一个镶着金线的香囊,和风突然才意识到,他的身上,再无帷香。
她紧紧盯着他的手,抱着孩子的手指轻微发抖,她用用力,借以感觉点滴温暖。一瞬间的期盼如遇水的星火,陡然灭了,一缕若有若无的青烟冒着,徒增绝望。他要说什么,她明白了,尽管他未及开口。
和风低下头,大口大口呼吸,借着孩子的身体,隐藏着自己的脆弱与害怕,她希望他就此打住,不要再往下说了,可是她只能俯下身,亲吻他的孩子,眼泪掉落在孩子的襁褓里。
他看到了,注意到她在发抖,狠狠心,他说:“时候到了,我会妥善送你走,你想去哪里便送你去哪里。”
和风没有接话,某种情绪有些失控,很多事情,明白是一回事,被他说出来又是另一回事。此刻的心情,像儿时躲在墙角,被母亲捂住嘴巴,看父亲和叔辈们,被关在囚车中押赴刑场。恐惧多于疑惑,只是想抓着一个依靠。
丰毕岑内心沉重,不过是两个月之前,他还认真想去爱这个女人,垂死边缘他曾想过这是他的妻,可是这种心境在遇到池妙溪之后,一点点被改变,不是刻意为之,只是本能反应。
初见她时,他被倒吊着,她秀眉一挑,凶猛舞着剑,一身劲装上溅满自己和别人的血,他看着她的脚,一双秀气的金线高筒靴子,她一边砍杀一边叫着:“世子,再忍忍!”
而他,并没有给她好脸色,直到册封后,他也没给她好脸色。
而她,一点不在乎。换上了宫廷贵妇的曳地长裙,她说:“世子,我会学着做一个温婉的女人。”
刚开始他讨厌她的纠缠,甚至每次比剑都带着恨意与厌恶,剑剑御着杀气,而她只是一遍遍无辜重复:“我就是要看到你,就是要看到你!”
他去巡边,她换上劲装,带上自己的人马,远远跟着,不敢走近,追了一天,他才允许她一起入帐休息。她因为他,失去父兄,她说,世子,你就是我生命唯一的依靠了。
丰毕岑摩挲着香囊,他不敢正视世子妃,他现在庆幸那日没有要了她,现在才能脱身。他平生自问除了凤止,没有亏欠他人。现在,他开始怀疑欠着眼前人的,欠着自己孩子的母亲,他说:“和风,莫夫人去了,我,我只想,只想好好爱护身边的人我经历不了更多失去。希望你能体谅。”
他的一生,从不任性,对着世子妃,他明白自己是任性过了,可是,他的心里只能腾出一块地方,放下一个人。那个人既不是她,只好相负。
和风伏在怀中婴孩身上,她听着世子娓娓道来池夫人,渐渐平静下来,她没有作声。
两人静静呆着,丰世子等着一个答案,没有等到,他不能离开。同样的话,他没有勇气说第二遍,今番说了,就必须要一个答案。而世子妃却迟迟不肯开口。
他突然变得恼火,转身看着仍然低头抱着孩子的世子妃,口气很是生硬:“以后要看孩子了,我会派人接怀纤过去。”言罢,他甩袖走人。
门砰的一声被关上,院内寒意被关进来,和风暮然抬头,她听着远去的脚步声,轻轻说:“如你所愿。”
再起身,她掐灭屋中宫人点上的香,温柔将怀纤放于软榻上,自己抬脚出门。院门口,她碰上汶泰,他满脸肃穆,眼神闪躲,犹豫很久,他说:“世子现在开心了很多。”
和风点点头,她转身回了定落院,将发髻放下,松软的乌发垂至腰际,她抬手,于耳际上方绾着一排琉璃珠扣,脑后松松绑了根紫罗兰色锦缎发带。换下王宫家眷的宽大样式锦袍,她穿上白色修身长裙,腰间服帖地系了根发带同色的玉腰带。她唤来宫人,将世子所赠的长笛和白脂玉置于沉香木托盘中,道:“随我去中院。”
少女打扮的世子妃,朝汶泰爽朗一笑,道:“汶泰,你前方带路。”
在久国时,汶泰见过她出阁前的打扮,却不是这般,而是有些拘谨的郡主服。如今这般披散着长发的世子妃,身上散发着逼人的疏离,幽黑的瞳孔如古潭深邃,高挺的鼻梁诉说倔强。汶泰红了红脸,赶忙前方带路,心中一阵慌乱,他从来没有这般直视过世子妃,他发现,原来她是这般清秀如莲。
和风这般的样子,世子也是第一次见,他愣了一下,皱起眉,明白了她的意思。她挥挥手,宫人端上笛子和白脂玉,她温温一笑,道:“毕岑,从此冷暖自知!”言罢她转身,长发飘起,画出一道美丽的弧线,她背对着他,挥挥手,奇特的道别的姿态,而后她悠悠走出了中院。
丰世子瞬间跌坐在书案前,死死盯着长笛和白脂玉,他伸手,笛身透凉,却携着世子妃身上的苏合香。他的内心没由来抽动一下,像是有人刺了一剑,剑身在他胸口转一圈,再拔出。这是他要的,他要到了,许是要到得太快,他不适应。
世子妃一个人走到世子府门口,汶泰怕出事,不远不近跟着,她转身,道:“汶泰,你放心回去。”接着,她一路不紧不慢走着,走进了徐府。家丁并不认识世子妃,拦了她,她温温挥手:“禀报去吧,说傅和风找你家主子下棋。”
黑衣立领的徐庭正本来在练剑,听到家丁报告,几乎狂奔出来,忘了跪下。等着他的女子,自行移步院中白玉兰旁,她弯着腰,长发遮脸,轻嗅花丛。听到脚步声,她回头,浅浅一笑,白衣胜雪,笑容婉约。徐庭正愣愣地,不知道该不该行礼,和风走近他,拉着他的胳膊,道:“进去下棋。”
远山寂寥天空苍寒的季节,徐府凉亭间,换上素衣的男子紧皱着眉头,手执黑子,侧脸刚毅;白衣女子盯着棋盘,右手一圈一圈摩挲着左手腕的玉镯子,神情肃穆。二人自午时下到了日落,寒意消杀中,他眼不离棋,单手一招,小丫头跑下去又跑回来,手中捧了他的狐毛披风,轻轻地为白衣女子披上,再跪下,将一个汤婆子置于她腿上。
杀得正眼红的世子妃陡然抬头,看着对面的人。原本,身上和心里一样冷,可是现在身上冷了,愈发衬出心中寒意。她问:“庭正,你能当我是朋友吗?”
小丫头适时转身离开,他放下黑子,不知道放了哪个位置,他说:“徐庭正的荣幸。”
“庭正,你输了,”和风突然惨淡一笑,一个不留神,徐庭正的棋子下错了,满盘皆输。
徐庭正稍有恼意,不明所以看着她,她说:“朝堂上,也是这般,切莫大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