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金秋,彼时丰世子刚刚养好伤,终于能够上朝理事。右辅向王爷面参他卧枕美人怀,耽误公务。
听完,王爷闲闲打着哈欠,重重咳嗽,缓缓回复:“本王还未得孙辈,倒是宁可世子勤快些啊。”
右辅看向王后,王后轻拍着王爷的背,柔声问:“王爷,我思量着啊,想在宫内建个小佛堂。一则祈祷国泰民安;二则祈祷王爷身体安康;三则祈祷封王室花繁叶茂,王爷早抱王孙。”
封王爷一辈子都在与王后打着太极,此时刚刚帮儿子挡了弹劾,算是给了国舅爷一记耳光,于是只能答应王后这无关痛痒的请求。
十月下旬,南番池家实际上的家主池溪妙获礼事阁入册,封号池夫人,与西州莫夫人同级而宠。
世子妃喝茶时打趣世子:“毕岑,再来一个,后院可就容不下了,世子府得扩建了。”
丰世子伸出手自她手中将那杯子接过,饮尽,道:“世子妃搬回中院就是了。”
和风不置可否再拿一个杯子,两人相对无语。
池夫人与莫夫人不同,她若想见世子,提了剑便敢往中院闯;世子若是待她冷漠,她也不会计较,任他走哪跟哪;世子心情若是实在不好,她便会提议二人比剑,这倒是合了世子心意。
在池夫人入府一月后,每日世子下了朝,二人必要切磋一番,连世子府的门人都忍不住每日观赛。池夫人自小习武,她挥起长剑,秀目紧拧,彩裙翩跹若夏蝶;世子也是剑术高手,他长身玉立,满脸肃穆,紫衣翻飞似秋雁。人影交叠,形成亮丽的一道风景,被宫人们传为佳话。这些夹杂了宫人艳羡的佳话,既传到了世子妃的“定落院”,也传到了莫夫人的“竹苑”。
初听到这样的消息,世子妃也是有些郁结的。后来有一日,她着一套男子的白色长衫,一个人悄悄经过中院,躲在里三层后三层的宫人身后看了一会庭中两人,而后转身出府,独自逛了逛琴行再遛了遛花市,最后在木一慌成一团中回了府。木一要替她更衣,她挥挥手没有说话,最后一个人坐在院中静静呆了半夜。第二日,一切如常。她不再过问关于世子的事,每日抚琴,练字,看书,发呆。木一每日依在她身边,开始纳鞋子。她的女红远高于和风,但是由于初次为男人纳鞋,多少有些不好意思还有些想让和风知道,于是鞋子纳得极慢,黑色厚底筒靴被她绣上了极细极繁复的花纹。两个女人有时候就这样静静呆过一个下午,一个低头纳鞋,一个低头看纳鞋,谁也不觉得时光过着有多难捱。
南国秋天来得晚,两人实在无聊了也会出门逛逛茶馆。这日午后,和风着一套玄色男子长衫,与翠绿长裙的木一相依下茶楼,楼梯太窄,上楼的一位男子走得太极,挤了木一,两人都待发作,却发现原是故人。彼时丰毕寒走上了一个台阶,木一与和风走下了一个台阶,两厢回头时,他俯视,她仰视,极为短暂的一瞬,二人默契点头,各自转身继续走。
至此,他们之间,如作诗之笔蘸满墨汁,点下不知为何字开头的一笔,迟疑很久,最终放弃。整张纸卷上,无头无尾留了浓浓一点,起势算不得苍劲,收尾难免潦草,徒增遗憾。此时,他为孕中爱妻到处寻找一些刁钻食物,她为心动男子纳一双厚底筒靴,相逢不过再点头,无声无息又匆匆转身。
和风其实老早就瞥见了小王爷,他的侍卫还侯在门口。在木一回头的瞬间,她没有回头。待到二人走出那茶馆,她转向木一,温温一笑:“以后不来这儿饮茶吃点心了。”木一叹口气,点点头。
对于世子与池夫人的关系,莫夫人隐隐接受不了,也只有到了此时,她才对世子妃生出了些尊敬以外的情怀。自她怀孕以来,鲜少能见到世子,倒是世子妃每日准时去探她一次的。原本,两人话不多,也就打个招呼,礼到为止。但是渐渐地,她的话也多了一些,每日亲自为世子妃煮青梅茶,有时候也讲讲家乡的事,越是孤寂的人,越是能絮叨,她就那么婉婉道着自己的事,世子妃也闲闲听着,二人之间形成一种奇特的相惜之感。
11月,和风发现她不若往日愿意说话,只当她心情不好,想宽慰一下便回去,莫夫人却在她出门时问:“世子妃?如果当初不当世子妃,你会怎样呢?”
和风转身看向她,笑笑摇头,道:“不会有如今这般悠闲。”
莫夫人罕见肃穆,她道:“我也许会每日随阿哥巡视一遍茶山,高兴了会跳一支舞,不高兴了,阿哥会哄我。到了明年,也许会挑个能干的夫婿招到家中,他需得是个炒茶高手。”
和风握紧了拢在袖中的手,犹豫了一下,走向她身边,拍拍她的肩膀,轻声说:“委屈你了。”
莫夫人摇摇头,道:“初见世子的时候,我真叫个欢天喜地啊!”
和风察不可觉收回手,于袖中轻轻摩挲着碧玉镯子,转向千伶:“丫头,你哪天把世子请过来。夫人有孕在身,还得多开心一些才是。”
千伶闻声下跪。
第二日,待到千伶去中院请世子时,宫人告诉她,前几日世子携池夫人巡关去了,冬季来临,农事收尾,闲散游民增多,估计12月方能返回。千伶虽然耿直,却也懂得察言观色,等她回了后院遇到木一,只字未提此事。对着莫夫人她更是不实言相报,只说世子领着汶泰为冬季防务奔波。
与此同时,王后也开始主持王宫佛堂修筑工作。她不辞辛劳坚持亲力亲为,倒也令封王爷感激不已。
许是天气转凉,莫夫人经常半夜冻醒,千伶给她灌了好几个汤婆子也没有用,自己又不敢挤到床上给她暖被窝,只得频繁召来御医,御医虽不敢怠慢,但是总也诊不出问题,只得一遍遍开些安胎温补药。
世子妃急成一团,只得每日多陪陪她。待到11月末,莫夫人已经卧床不起了,和风知道她是心病,也曾派成堂凛去寻世子,对方打探回来告诉她实情,她也就无奈了。
这日午后,莫夫人斜倚着,世子妃见她脸色稍微红润些,便问:“夫人可想听听曲子?”
莫夫人也不客气,轻轻点头,道:“有劳世子妃!”
于是,和风站于床前,为她吹了一曲《蝶恋花》。笛声轻盈,似女童于五月花园中,逐着幼蝶,藕段一样的小胳膊在暖阳下挥舞着。
一曲终了,莫夫人吃力伸出手,和风握着她的手坐下,她说:“郡主,我若未当侧妃,您也不是世子妃,我定亲自带着您欣赏那漫山遍野的映山红,我的家乡不缺那种浓华。”
和风听到她唤郡主,又见她这般光景,顿时百感交集,忙拍着她的手背:“等你生了孩子,明年咱们去一趟茶山就是了。到时候,你再领我看那映山红。”
莫夫人惨淡点头,嘴角现出动人的温婉和迷恋,她看向窗外,似是看到了家乡。
这晚,和风异常焦灼,刚躺下居然梦到了漫山遍野从未看过的花,那花暗红如血,茎秆带刺,拉破她的白衣,莫夫人在前头一直朝她挥手,她往前赶,却被花丛挡了路。再抬头,莫夫人又远了些。
原本是山花烂漫的场景,和风却被自己憋醒,满头大汗突然坐起来。她想起来,梦中诡异之处在于,莫夫人不是向她招手,而是挥手,告别的姿态。这一想又是一身冷汗,她等不及叫宫人,赤着足跑到屋外,径直跑到竹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