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皇后
甫入宫时,纳兰宇飞十五岁。
后宫大宴,小姑娘身穿淡绿色的软裙,手里抓着一面古铜镜,坐在一群花枝招展的宫妃间,分明稚气的小脸,却有着一双过于淡定清透的黑眸。韶华云的目光从众人脸上一一掠过,落在了流光嫣身上,露出了欣然笑意。
那一刻,她就知道选妃不过是幌子,韶华云只想要一个流光嫣。
花笺上的宫妃们一个个目光嫉愤,剜向笑得花容明媚的流光嫣,言语尖刻。流光嫣倒也是个厉害的角儿,假意服软,四两拨千金,几句话下来让众女脸上都挂不住了。所有人都身处风暴,只有纳兰宇飞坐在角落抚镜安然。
这一静默,两不讨好。
流光嫣觉着她坐着碍眼,不识好歹。宫妃们又觉着她不言不语,意在讨好流光嫣。
“天嫉红颜,子时魂断。”她抚着镜面,背脊窜上股寒意,一个失手,桌上的酒杯刷地撞翻。
喧闹声就这么顿了顿,所有人转头,冷冷盯着她,“兰妃莫非是认为本宫设宴不周,刻意翻了酒盅?”流光嫣起身,忽然冷声斥问。
“我……”纳兰宇飞头脑一片空白,慌乱中抬眸,那是双幽黑的眸子!是韶华云!他忘了她,早就忘了,召她进宫并非是因为欢喜她。
纳兰宇飞心下一痛,又听流光嫣冷笑道:“我什么我?连奴婢二字都不会说吗?宫中竟有这样的妃子,礼仪何在!”
韶华云不语,只宠溺地任由流光嫣咄咄逼人。
最后,纳兰宇飞终是跌撞着下殿。
“哧!到底是武将家的女儿,不懂分寸!”一个尖锐的女嗓从她背后冷冷响起。
她心里一紧,攥紧手中的镜子。不知是谁忽然泼了杯酒水,淋得她一身残酒。又有人绊了她一下,她砰地一声跌在地上,额头立时青肿一片。“唔……”她挣扎站起,回头,众女掩唇假意轻笑。
她抿了抿唇,忍着疼痛狼狈离去。
韶华云的目光从头到尾胶在流光嫣的身上,似是半分也没注意到这个其貌不扬的小姑娘。
天嫉红颜,子时魂断。
这句话仿若一道催命符,流光嫣能嚣张宫闱,却斗不过风云天变。谁也不知那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使唤的宫女们谈及当晚,纷纷战战兢兢,惊如见鬼。韶华云仅去了流光嫣的宫殿一次,再回来阴沉着脸,从此禁口不言。
第二日,流光嫣的亡讯传遍了后宫,但死因却成了后宫一谜。
宫妃们大抵被遣回家中,纳兰宇飞却阴差阳错的被封为了皇后。后来,她才知道原来自己是宫宴上唯一不曾和流光嫣起冲突的姑娘。韶华云看似风流,却有一双犀利的眼眸。他看准了她的寡言沉默,他要一个近似空气的皇后。
原来封后,并非她所想的……他早已忘却当年情分。
在后宫,时如流水。一晃三年,沉默的小姑娘长成了一个娴静温顺的女子。
“娘娘,皇上已经接连三夜宿于西宫明妃那儿了……”
“娘娘,皇上这次出宫,可带着明妃一起呵……”
“娘娘,您怎的不急?这样下去,东宫之位迟早……”宫女说到这儿,忽然噤了声。宫里的事,耳目众多,可容不得乱嚼舌根,这宫女心里清楚着——
自家的主子不受宠,犯不着为她得罪明妃。
纳兰宇飞放下手里的书卷,朝她温和地笑了笑,“小静,天色已晚,你去歇着吧。”
那宫女当即松了口大气,逃也似的奔了出去。纳兰宇飞坐在宫灯下,看着她仓皇离去的背影,眉心微微跳动了下。
“……东宫之位迟早……”宫女铿锵而急促的嗓音犹在耳畔,她唇角禁不住露出分苦笑。迟早如何?
迟早落入明妃手里吗?
事情若真成那样,也好过日日守在东宫,身为他的皇后,却不过虚位一场。她依然当初的纳兰宇飞,可他早已不是当初的韶华云。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曾经事
依稀梦里,他的笑容华贵非常,犹记当年,她是武将纳兰家不受重视的幺女——
她幼时性子就温吞的紧,遇着事儿向来退让。仅那一次,纳兰宇飞不知从哪儿弄到个铜镜,却被微服出宫的韶华云见着了,说什么也想弄回宫里。到最后抢不到,竟一恼火,道出身份来压人。
年方十岁的她倒是分外坚持,愣是让向来受尽宠溺的皇太子韶华云碰了好大个钉子。
“纳兰宇飞!本王算是记着你了!不过是面破铜镜,你要就拿去吧!本王才不和你个小破孩计较什么。在这儿的人都听明白了,不许再劝她,铜镜宫中有的是,还缺这一面吗?真和个小破孩计较,倒失了气度!”
那日,十五岁的韶华云碰了一鼻子灰,咬牙切齿的丢出这么段话。
众人憋着想笑又不敢想,谁都听的出皇太子语气中的气急败坏,一口一个小破孩,哪还剩气度可以维持,分明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张牙舞爪好不恼人。
她抿唇微笑,心里好生不屑。
这还叫皇太子的气度吗?说出去真真笑掉大牙!
那一遇,便是万劫不复。
她因为那唯一的一次坚持有缘得了通晓古今的风镜,却也因为这份坚持,结识了皇太子韶华云,相处点滴,不知不觉记着了韶华云这个名字。只是,在她视来珍之若宝的记忆,在他眼里却弃之如履,从不在意。
当年的皇太子,嚣张跋扈,仗着尊贵的身份,可没少欺负她。
“纳兰宇飞,走,我们去捉螃蟹。”
“螃蟹?”那样八爪尖尖,爬行敏捷的虫子让她不期然想起了蜘蛛,她面色有些苍白,抿唇坚定地摇摇头:“太子自个儿去玩吧,爹爹说宇飞不能和太子殿下玩。”
她不过是庶出的身份,低微的很。
那日和太子抢了铜镜已经惹得爹爹面色阴沉,在家被娘亲好一顿训斥。如今,她实在不想再招惹上这么个大麻烦。
韶华云少年峥嵘,俊秀的眉眼掠过不悦:“要你陪本王去捉螃蟹,哪那么多废话!”他的皇姐皇妹向来刁蛮任性,偏生见着个纳兰宇飞,竟是个没脾气的小姑娘。
这么瘦弱的小女孩,安静地仿佛是空气一般。
韶华云想足了方法欺负她,可是却从不曾在她脸上见过别的神色,不由的越挫越勇。这不,连捉螃蟹这般没身份的事儿,都被他使出了。
纳兰宇飞抿着唇,小小的脸上倒是有了些许武将儿女的坚毅:“我是不会陪你捉螃蟹的,殿下最好也不要去,免得……”她掌心摩挲着古朴铜镜,风过时,那一行行字泛着浅浅的金光,晃得她心下惴惴。
韶华云冷嗤一声,分明欢喜那镜子,心下蠢蠢欲动,却装着毫不在意地撇过脸:“不过是个破镜子,有什么好宝贝的!”
那天,皇太子不听纳兰宇飞的话,硬拉着她捉螃蟹,却掉进了莲池里,果真应了水谶。好在纳兰宇飞略通水性,好容易将他救了上来。
她瞅着他,分明华贵的衣裳,却湿漉漉,长发顺着额角垂下,淌着水珠,倒是越发清俊起来。他瞧着她,分明身量单薄,苍白的小脸倒也添了分柔意。
两人相视良久,她扑哧一下笑了起来。
韶华云掠开她额上垂下的发,傲意峥嵘:“纳兰宇飞,多笑笑不是很好。来日,我娶你做我的皇后,若天天板着张脸,多无趣。”
她的脸刷地一下红了。
已经八年了,再回想当初幕幕,纳兰宇飞心里还是忍不住会痛。
如今物是人非,依稀当年的承诺,可许下的却非曾经那个原因。宫灯下,铜镜花纹神秘隽永,金属的光泽被岁月蚀去,泛出古朴的青绿。一阵轻风倏地吹过,镜中流光跳动,一行文字赫然间印入她的眼眸——
“后位早定,青史万载。”
风陵真的大礼
结识风陵真,是在纳兰宇飞十八岁生辰时。
当日,纳兰宇飞坐在秋千上看书,明澈的阳光洒落一晕晕柔和的霞光,一个童嗓脆生生地响起。
“一个人看书,难道不闷吗?”声音清稚可爱,满是好奇的意味。纳兰宇飞抬头,就看见了风陵真。这孩子唇红齿白,浓密的睫毛扑闪扑闪,漂亮得不可思议。
纳兰宇飞一下就看呆了,“你是谁家的孩子?”
“嗟!纳兰宇飞,你不认识我吗?十八岁生辰没人记得,一个人过很无聊吧。小爷我特地赶来为你庆生。”
他说的有板有眼,一脸同情,纳兰宇飞饶是生性淡漠,也禁不住被他逗乐了。
“你怎的知道今日是我生辰?”她忍着笑,清亮的黑眸眯成月牙,晶亮明媚。
风陵真拍着小小的胸脯,豪气万千:“小爷我乃是王母座下的捧镜仙童风陵真,世上哪有我不知道的事儿!大家认识一辈子了,好歹你也顺了我的眼、得了我的缘,若再不出世相见,岂不生疏!”
纳兰宇飞终于喷笑出声,这般逗乐的小家伙,真真顺了她的眼,她对风陵真好感顿生,清秀的容颜上,露出了许久未见的笑意。
风陵真忽然朝她得意一笑,附耳过去,脆声道:“念在你我缘分匪浅,纳兰宇飞,我今儿个送你份大礼。”
“哦?”
她刚要笑问,一抬眼,风陵真竟似凭空消失般,再不见人影。她心下一惊,站起身慌忙四处张望,韶华云修长挺拔的身影,霎时间落入她清透的眸底。
“皇上?!”
纳兰宇飞心下微疑,失声惊呼,慌忙下拜。此时的韶华云和以往不同,他面色微微发紫,步履踉跄着,唇角竟殷出一滴乌黑发紫的鲜血。
“砰——”
随着声闷响,沧原的神、沧皇韶华云就这么直直仰面栽倒在地。纳兰宇飞倏地想起风陵真临走时那句话,她嘴角抽搐了下,好半天,才缓步移去,探出一指试过韶华云的鼻息。起身,纳兰宇飞面无表情,心里却是沉沉一声叹息。
“风陵真,这就是你送给我的大礼吗?好贵重呵!”
夜深了,纳兰宇飞手执青卷,坐在桌前。
韶华云醒来,第一眼就看到她幽亮的黑眸熠熠发光,那张脸蛋并不十分漂亮,在烛光中却显得淡然安静。他的心,忽然重重跳了一下。
“皇上先歇着吧,东宫向来清净,勿需担心受扰。”她身后仿佛长了双眼,清澈的嗓音淡淡传来,宠辱不惊。
韶华云站起身,忽然想到什么般,刚才兴起的怜惜倏地被她疏离的态度激怒了,他冷然挑眉,沉声道:“皇后这是在怪朕疏忽东宫?”
“刷……”,翻书声轻微响起。
良久,纳兰宇飞转头,淡定的眸光落在韶华云沉下的俊容上,失笑:“皇上多虑了。”说完,她的目光又落回手中的书上,心却平静不下来了。
这算什么?不喜欢还来招惹她。
就如同八年前一样,他不过是为了皇家的气度,可她却真的喜欢那面古镜。而后的而后,他随口戏言,她却珍惜之至。
见她态度冷淡,韶华云心下一紧,禁不住烦躁起来,他厉声道:“你请过太医来探病?”他记得自己是怎么昏倒在她面前,犀利的目光冷冷射向烛光下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