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者放下书,微微一笑:“皇上中的小毒,并无大碍,太医来未必能治。臣妾于是自作主张,并不曾通报太医。”她不是不想通报太医,只是风镜显字,若是通报太医,纳兰一族或许将被灭族。
这个赌,她不敢打,只能压下了事,好歹救活了韶华运。
听见她的话,韶华云神色明显一松,这才仔细地打量起灯下的女子。
她身穿淡绿色软裙,未施脂粉,肌肤如雪般白皙,竟衬得这女子眉目如画。后宫佳丽三千,这样的姿色算不得顶美,却清新自然。
这一看,就想起当年那分外坚持的孩子,明明看上去那么淡定,坚持起来却教人气得咬牙切齿。不过,也就这点吸引他。
韶华云自顾自的想着,忽然惊觉自己对她的感情,他面色登时一变,板起脸,几近严厉地掷下话来:“皇后精通医理?”
“算不得精通,不过能解一些小毒。”
她回答的清清淡淡,进退有礼,韶华云却异常烦躁起来。后宫的女子数不胜数,哪个不想得他垂青,可他的皇后,却用这么生疏的语气和他说话,仿佛他和空气无甚两样,回答他的话只是一种义务。
这让他想着,心里就憋上着股郁气。
怨灵的毒性很大,寻常稍知医理的人,也未必能解全毒。他自己的身子,自然自个儿最是清楚,那毒性绝非说解就能解。
纳兰宇飞知道他不想将这事儿传出,没招太医,堵了宫女的嘴,居然徒手解了他的毒,他能不惊吗?这丫头,绝非表面看来的简单。
就这样,韶华云在东宫呆了三日。
纳兰宇飞向来不喜多事,愣是半句都没问他是怎么中着毒的。他在东宫时,她天还没亮就捧着青卷、提着裙摆小心离去。等他睡下时,她又回来。韶华云开始倒没觉着,这三天下来,想和她说句话,问过来往的宫女,都说不知道皇后到哪儿去了。
他想起这两日,自己和纳兰宇飞的相处,忽然间一股怒气冲上脑门。他倒是想明白了——他在,她就走。他走,她就来。这丫头不摆明在躲他?
到第三天,韶华云的怒气终于隐忍不住。
“哐当!”茶杯摔落在地,韶华云墨玉般的冷眸敛着一股戾气:“纳兰宇飞,好一个进退有度的贤良皇后。怎么,见着朕你很惊讶?”
纳兰宇飞回来时,刚要带上门,忽然被这动静一惊。她慌忙一回头,就看着火烛大作,两列宫女整齐排开,东宫上位,烛光在韶华云的黑眸中冷冷跳动着,那里面的怒意,是她不了解、不知道的。
纳兰宇飞愣了愣。
下一瞬,韶华云风一般疾掠而来,修长的指紧紧扣住她的下颔,声音几近咬牙切齿:“不要用这副模样看着朕?朕的妃子,哪个如你一般,巴巴地指望着把朕往外推,你这丫头,到底在想些什么?”
纳兰宇飞似有悟,明显的松了口气:“皇上原来只是想念各位宫妃,臣妾赶明儿就把明妃召来,定不教皇上徒增相思之苦,”
“纳兰宇飞!”
韶华云气得面色越发阴沉起来。
一个字一个字地从齿缝中挤出,他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气什么,看到她这般淡然、疏远的模样,他心里莫名有些不是滋味。再一看到纳兰宇飞那双全然不解他怒气的黑眸,连他自己都有些惊讶怒气来的这么汹涌。
纳兰宇飞沉默半晌,眸子微微地黯了黯,“如果皇上要找美人,东宫之中自然没有。”
那日,两人不欢而散。
相较而言,韶华云的脾气显然发得有些莫名。纳兰宇飞只当她夹竹桃毒性没有完全清除,所以虚火上升,并不在意。她没问韶华云到底是怎么中了夹竹桃的毒,也没问韶华云为何对自己百般刁难。
风陵真说:“纳兰宇飞啊纳兰宇飞,你怎么就不知道变通?顺着他的意会少块肉吗?他要什么,你只管满足了。”
纳兰宇飞晶亮的眼眸淡淡睇了眼这孩子,忽然笑了:“连他要什么,我都不清楚,怎么顺他的意。何况,即便是被废了后位,于我而言未必不是件好事。”
“哪儿那么容易!你这后位是稳的!一生一世,你换个壳儿,投个胎,和他的缘分也牵到了三世!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
他气急败坏地说,忽然看见纳兰宇飞的眼眸亮晶晶地看着自己,心里登时凉了半截,喃喃没个声响。
纳兰宇飞的目光清亮如水,手里抚着一面古铜镜,微微一笑:“我一直很好奇你到底是谁家的孩子。这宫中,你来去自由。你先前说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这世上没什么你不知道的。我真当你孩子心性,说着玩,可细想来,却发现并不是这么回事。”
她手里的铜镜晃出了如水的光泽,轻风一阵,光亮的镜面印出张眉目清浅的素颜,“风镜那么独特,当风吹来时,流言将化于文字显于镜上。”
她合掌一笑,笑容如月破云出,皎洁明亮:“风陵真原是镜中精灵,我早该想到!”
四、帝王情锁清和宫
从韶华云走后,纳兰宇飞依旧坐稳她的东宫。该干什么依然干什么,仿佛韶华云从来没来过。今天后宫的消息传,说什么韶华云偏宠明妃。明天就翻了个儿,说沧帝后宫再添美貌新妃。纳兰宇飞只管左耳进,右耳出,一笑了事,浑不在意。
后宫的事儿,也不过如此。她嘴里不说,心里玲珑剔透,看得比谁都清透。
风陵真开始还劝几句,到后来,脸一撇,半句也不多说了。只道各人自有各人的命,他一介小仙,自身功德未曾圆满,管他人恁多做甚。
纳兰宇飞听出是气话,只管笑。直气得风陵真缩回镜中,再唤也催不出个人影,逼急了索性连风镜中的文字也抹了干净。
日子就这么不干不紧的过着。
又过了几日,天变得快,日里还艳阳高照,到傍晚天却阴下了。无来由下了好大个雨,纳兰宇飞躲不及,淋了一场,回来就咳上了。她是武将家的女儿,说着是自小身子骨儿硬,浑不当回事。就这么撑了阵。
人说病来如山倒,第三天,这丫头就烧得迷迷糊糊,咳得厉害时,只剩出的气。
病榻上,她昏沉着,口干舌燥。依稀觉着个温软之物印上唇间,渡过几口水,舒解了些燥意,她又昏昏睡去。下半夜,恍惚听见个尖细声音轻声在劝:“皇上,您歇着吧。这儿奴婢们守着,还能委屈了皇后娘娘?”
后面那人说了些什么,她也没听明白。再恍惚,衣履娑地,退去好多的人,周围忽然就静了下来。
她的手被人牵起握紧,一个声音轻轻在道:“有时候,朕真希望自个儿不是皇上,想喜欢谁就喜欢谁,不用担心弱点教人知道……你若就这么病死了,倒也省事儿,正如了我的心。但一想到往后连个相似的容颜都见不着,连个想念的地儿都没有,朕又害怕起来。只有朕能要你的命,不管是谁,哪怕是黑白无常也不能把你带走!你的命,是朕的……”
皇上这些话,是对谁说的?对她吗?心里有些期待,却更多的是害怕,害怕这不过是一场梦,那些话一醒了,就再也听不着了。
这就是喜欢吗?为什么要让她喜欢上不该喜欢的人?
纳兰宇飞昏沉着,心里却如同被人用钝物狠狠锉了一锉,痛得剧烈。
太医的药果然有效,只是风寒,灌了药,闷闷出了层热汗,腻腻沾了一身。到第二天,纳兰宇飞一睁眼,神清气爽。
她撑起身,一下床,就看见宫女捧着毛巾,已经等了很久的模样。她微微一笑,接过毛巾,擦了把汗,目光正转到古铜镜上时,身后的宫女呐呐闷出了声:“娘娘,皇上说,等您好了,去清和宫见一趟他吧。”
纳兰宇飞心下一动,沉吟半晌,刚要开口,那宫女惊得和见了鬼似的,不等她问,一溜烟逃了个遥遥。
清和宫处于皇宫以北,常年偏僻,少见人烟,毗邻冷宫,因此少有人来。
纳兰宇飞走着分外辛苦,花叶带刺,许久未有人修过,一路而去,裙裾无端添了无数个口子,连着手背也被刮出了殷红的血丝。
走了阵,好容易走到清和宫,她抬头,眉尖微微蹙起。
清和宫红漆大门紧闭,铜环锁扣,隐约从门缝、窗隙里透出几缕若有若无的黑气,衬得偌大个宫殿,远望去,上方环绕一片阴气。
离着远时,她还没感觉着,一走进,心里登时涌上阵极不舒服的感觉。
皇上……怎么会选了这么处位置?
她捏紧袖底的素帕,正踌躇着,“咯吱”一声闷响磨着耳膜撕裂般响起。就在这时,紧闭的大门訇然大开,一股沉沉念力蓦然间蜂拥着压迫而来,纳兰宇飞下意识按住了心口,转身想走。
“皇后既然来了,为何不进来看一看呢?”
韶华云的声音冷厉而带着些许决然,和以往似乎有些不同,沉沉传入耳底,纳兰宇飞冷不丁一个寒颤,直觉要发生什么事儿。
她转头,韶华云修长如竹的身影背光而立,他身后灿灿晚霞彤红似血,清秀俊美的五官背光仅见着个大致轮廓。侧宫走廊,花草茂密,争先恐后地蜂拥生长,在霞光下,叶尖流转着暗红的光芒,华美中敛着股说不出的阴邪。
清和宫原是韶华云的宠妃流光嫣的寝宫,后来流光嫣死了,偌大个宫殿就算废了。韶华云不准任何人擅自出入这废宫,久而久之,连通往这里的道路也长满了杂草。隔年,连冷宫都傍着清和宫移了位。
这阴冷地儿,本不适进去,可韶华云现在却邀她在这儿相见。
纳兰宇飞大病初愈,面色尚见苍白,一双乌黑的眸定定看了韶华云一会儿,淡然一笑:“有何不可。”
说着,举步迈进清和宫。
美人乡,英雄冢
纳兰宇飞手捧着茶盏,着手轻微晃了晃,明澈的浅绿登时泛出了琥珀光。茶香郁郁飘出,她抬眼瞥了眼韶华云,脑海中忽然就蹦出了“相敬如宾”这四字。再掠了眼一脸淡定的韶华云,“扑哧”一声就笑出了。
“怎么了?”韶华云挑眉询问,清棱棱的眸光灵动跳脱,纳兰宇飞抿唇,淡然笑道:“只是想到能与皇上这样心平气和地坐着品茶,日子也不多了。”
“瞎说些什么?”
“呵呵,皇上不需要对臣妾再瞒些什么。只是借出身子,还那个人的魂,这些,不是皇上一早儿就计划好的。这一局,皇上布时只花了三天,可却为了这一刻等了三年。清和宫,离人泪,换做他人魂,解君岁岁思。”
“呃……”韶华云眼神闪过丝愕然,却立刻恢复过来,冷笑道:“你果然是明白人。”他的手一下捏紧了茶盏,指间骨节青白历历。
皇族向来有换魂一说,她这么说,倒也没错。
他想不出法子,他心里已经刻上了个纳兰宇飞,只有杀了她才能心念澄彻。但他又不甘心黄土一捧,从此天人永隔再不相见,只有这么个法儿了。
“宇飞从当上皇后那日起,就知着自己的命运已经被写好了。呵呵……这三年来,纳兰家蒙了圣恩,不知受了多少福禄。我本来的确不甘就这么做了替身,不过细究来,世间的事儿,一报还一报,怨不得谁,这就是命。”
说这话时,她风清云淡,全无芥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