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芳尘却没有把他当成空气,她还是会对他说话,会对他笑,可是比把他当成空气让他难受百倍。
深爱的痛楚,从来都是不敢碰触的伤,她却很随和的与他说话,或者看着他,听着他说,目光却根本不在他身上,而是凝结在虚空的一点上。
她的身子一天天消瘦下去。他都怀疑,这样的身子,会不会下一刻就会被一阵风卷走。
他不敢睡觉,只怕一觉醒来,她就永远也睁不开眼睛。多少次他想强迫她吃下解药,可是一想到解毒时的惨烈,他就却步。每一天他都在后悔为什么前一天没有给她解毒,却在新的一天继续不敢给她解药。
她的身子越来越衰弱,终于有一天,日上三竿,他没看见她从狼洞里出来。他转了无数个来回,再也等不下去,冲了进去。
群狼已经出去觅食,她虚弱的躺在那里,闭目微微喘息,脸上身上的肉都瘦干了,却再也吃不下什么。
任风侠冲过去,抱起奄奄一息的她,眼见生命从她身体里一点一滴地流逝,而自己却已经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地瞧着,心若针挑刀剜,火焚油煎,恨不得立即死了,也胜于受这噬心之苦。明明是阳光明媚的一天,他的天空却是乌云滚滚,焦雷撼岳。
云芳尘睁眼看着他,再也没有眼泪,也没有力气笑。
唐代歌妓霍小玉与诗人李益私定终身,后来因为郎君的薄幸,霍小玉终日神志模糊,临终前紧握李益的手臂道:“我为女子,薄命如斯!是丈夫负心若此!韶颜稚齿,饮恨而终。慈母在堂,不能供养。绮罗弦管,从此永休。征痛黄泉,皆君所致。李君李君,今当永诀!我死之后,必为厉鬼,使君妻妾,终日不安!”
霍小玉去后,李益伤心痛苦之下,酝酿出了《写情》诗:“水纹珍簟思悠悠,千里佳期一夕休。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
昔日年轻,云芳尘偷看这个故事时,哭得不能自已,为霍小玉的命运无奈,也为她不值,而今霍小玉的命运隐隐地映射到了自己身上,她却是无法逃脱。
甚至她与任风侠,未曾大婚,便等闲平地起波澜,快乐不过两年,痛苦却是无尽头。
云芳尘看着任风侠绝望痛苦的面容,自觉支持不住,不由得伤心,低声说道:“任郎,你为什么不肯娶我?”便是死,她也要死个明白。
任风侠度日如年,分分秒秒都难熬到极致,时光一丝一丝划过,犹如飞刀刷过他的鬓角,将他的一头青丝一根根刷过去,慢慢地刷去了光泽。看着心爱的人虚弱至此,他已经无法思量,神智混沌成一片,闻言痛得说不出话来。
云芳尘苦笑道:“是因为我身败名裂,配不上你了吧?”
又是一把毒箭刺来,鬓角浓黑的发便在这一句话里一点点泛出了银白,任风侠半晌才说出两个字:“不是”身败名裂的源头是他,他有什么资格怪她?
云芳尘低低地说道:“你是为了什么?我最恨你什么都不说,自以为是地担下所有的干系,你根本不想与我共患难,做什么还来跟我说相守一生?”
任风侠心中一震,艰涩地说道:“我从来不知道你是这样想的,云儿,对你,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万分不愿你与他人好,可是又想着看到你幸福,我怎么样都没关系我不想的,我只想你幸福,却总是让你痛苦不已”
云芳尘道:“因为,你太能猜疑嫉妒,不知道我的幸福就在你那里。”
这一句话,更是将任风侠打入万丈深渊,这么久的痛苦,原来,只是因为,他,没看清楚,她的心在哪里。
一缕阳光穿过洞口照进来,映着白雪,晃得云芳尘眯起了眼,蓦地她想到,这山洞里,哪里有雪?睁大双眼,便看见任风侠一头凌乱的白发,只剩下小半黑发,还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点点的变白。
时光之于他,一瞬便是百年,在那百年里,多少黑发都会变白。
云芳尘苦涩地笑,低声道:“来世,我不做女子,你做女人,你什么都不用做,我来爱你,可好?”
任风侠嗓子都哑了,能相爱相守,总比天人永隔好,可是,叫他做女子,他不想。经历无情剑的事,他知道,人的一念,会决定来世。
身为桃妖,因为柔到极点,遗憾未得到心上人的爱慕,转世成了烈火脾气的冰绡,却又因为烈火脾气要了木森的性命,于是再世为人,她拒练功夫。
身为寒龙,因为刺她一剑而心痛歉疚,转世终究是还了回去。即使他心里并无“还”意,一念歉疚存于心中,又是情海化身,转世便困于情中,在冰绡面前失去了防御能力,酿成了二人几乎魂飞魄散的下场。
他欠她那么多,还没有好好地爱她,怎么愿意做女子,还要等她来爱?很久以前他是那么说过,那时也确实是那样想的,可是现在,他不想了,他说道:“我还是做男子,让我再好好地爱你一生一世”
云芳尘道:“你说了不算,记着,下辈子,我绝对不要再做女子。”
任风侠心神崩溃,大声道:“下辈子在哪里?我不要,我要你活着,我不死,你永远都不许死。我的血肉身躯,都是你的,你还没等到我老死,你怎么可以先走?”
云芳尘咳了一声,皱眉道:“任郎,我要喝点水。”
任风侠不肯放开她,狂乱地引剑,在臂上一划,鲜血喷涌而出,便堵到她嘴里,说道:“你要死,就喝光我的血,将我也带走,黄泉路上,我们也好作伴。”
云芳尘被呛到,挣扎着推他,却推不动,不得不咽下他的血。鲜血润过咽喉,来不及吞咽的自嘴角溢出,一口气岔过去,她顿时咳嗽起来。
任风侠双目空蒙,喃喃道:“我欠你的,你不能死,你永远是我一个人的”
剧烈的咳嗽中,云芳尘双颊晕红,多了一份生气。任风侠臂上血流不止,染红了半边身子,他的眼神也开始涣散,是失血过多的缘故。
云芳尘咳了一会儿,戳戳任风侠,不见他动,叹了口气,并指如戟,运起浅浅内力点上他伤口周围的穴道,捡了块干净的布,拿剑割下来,给包扎好。
任风侠木然地看着她一连串缓慢却还算连贯的动作,奇怪地道:“你,能动?”
云芳尘一愣,这才觉得如火焚的五脏六腑居然好了许多,二人同时看向任风侠的伤处,云芳尘道:“也许,你中过五毒噬魂散,你的血就是最好的解药。”
任风侠想了半天,才明白了点,登时兴奋地两眼发红,颤声道:“你现在觉得怎么样?你要多少血我都给你”
云芳尘道:“再等几天,你受不了。我也不知道毒会解到什么地步,再等等看。”
任风侠连连点头。早知道他的血就是最好的解药,他早就喂给她了,哪里用得着伤心痛苦这么久?却没想到绝望之际误打误撞地救起了她的命。
痛楚减弱,云芳尘不由得喊饿。本该吃些清淡的,却哪里找的到清茶淡饭?清晨任风侠烤了两只兔子,只好少吃点烤兔子肉。云芳尘撕下一条腿,剩下的想给任风侠,却在转身的瞬间,任风侠已经沉沉睡去。
云芳尘看着他满头的白发,眸中神情瞬息万变,半晌千回百转地低叹了一声,草草吃了点东西,合目休息。
任风侠醒来,已经是夜里,云芳尘正与一条狼依偎着打嗑睡。
任风侠顿时情绪冲动,冲上去就把那条碍眼的大狼丢了出去。大狼怒瞪两眼,吼了一声扑了上来,任风侠真想一拳打烂它的头,却看见云芳尘正在看着他,手一顿,更是暴怒得将这条狼打飞出去。大狼未曾落地,便已经气绝身亡。
云芳尘道:“它们不过是些哑巴畜生,怪不得你那么恨我跟樊玉签好。我从小与他一起长大,亲近点在所难免。可我对他,从来没有你所谓的情意,你又何苦对我使厉害?”
恶语伤人六月寒,那些往事,在她心里,已经落了伤,时日经久,也难以忘却。
任风侠心不由得抽紧,道:“从今往后,我会千百倍的对你好,你不要离开我。”
云芳尘眸子湿润了,有些哽咽,说道:“不是我不原谅你,而是经历了那么多事,我一时接受不了。”
好不是用嘴说来的,有几个人受得了心爱的那人在浓情蜜意时离开?
任风侠失血过多,头痛欲裂,冲上去抱住她便吻。一关死劫回来,她还是拒他于千里之外,他受不了,他狂乱地啃吻,要将两人之间的距离消去。
身为男儿,都受不了被她拒绝的伤痛,易地而处,那些岁月,情正浓意正洽,他却因为方洛天离开她一次,又因为樊玉签羞辱她并离开,更在大婚之际赶走了她,期间连个理由都不曾给过她,她对他灰心失望,也在所难免。
越是想得清楚,任风侠就越绝望。
云芳尘浑身无力,就不挣扎,由着他咬破了她的唇舌,眸中神彩始终没有燃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