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三四年未见面,息影前几日约自己速来京城,忘言还在心中描摹她如今的模样,今日见了更觉亲切,却不料息影的下一句话更让人吃惊,“师父,我要您救的人也是他!”
“难怪我第一眼就觉得你熟悉,原是故友女儿。”忘言宠溺地摸了摸息影的头,那年元宵故地重游至江南时收她为徒,原是有因缘的,“只不过,为师并没有骗你,根治桃花蛊的解药已不在人世了。”
“为什么?”息影当然不肯就此罢休,哪怕有一丝机会,自己也要抓住。
忘言意味深长地望了怡则一眼:“在某个人的心里,他的国事,身上担负的责任何尝不比他的妻儿重要?他尚有一个侄儿可以托付,可我呢?当年我跟了他,连一个名分都没有,可是我并不在乎,偷偷替他孕了一个孩娃,却因中原与西域冲突,临盆不久就被密使接了回去,自己的孩子,是男是女,都不知道!我归隐佛门,二十年来不管尘事,何尝不是在为自己当年的错赎罪?”
瑞王竟似也不知其事,猛地站起身来说道:“什么,你说什么?”当年撇下她去应付战事固然是自己的错,只道她同样身为敌国公主断不会和自己在一起,却没想到她——“那,那我的儿,他在哪里?”
息影一心要救桔逸,哪里管得了细细思考什么,当面就给忘言跪了下来:“师父,你就发发慈悲,救救桔逸吧!你谁都不要管,却看在我肚中的孩子要一个平安无事的父亲份上,答应徒儿吧!”然后疯狂地把头点在地上,“师父,求求您……”
忘言赶忙把息影扶了起来,目光落在她的肚子上,却似犯了魔障,双手发力,竹叶随着指间飘舞,似利刃在两棵并排的相思竹上刻了起来——问世间情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许!然后扯落了僧帽,散乱着头发,撕下那张面皮露出一张美艳的脸来,“我可能比任何一个母亲都更爱自己的孩子,但我没有那样的福气,我担当不了!……”接着面带忧戚的表情说道,“息影,你多像年轻时候的我呀,我来之前就想过,只要是你求我的,不要说是解毒,不要说是让我兄长调来西域数万精兵夷平京城,哪怕就是让我为你去死我也愿意!你们都让我救那皇帝,我哪里是不愿意?可是,可是桃花蛊真正的解药是我那孩娃的骨血!你又去哪里寻呢?”最后再也忍不住掩面而泣,二十年,二十年来的痛楚,自己又对谁说,何尝不是一闭眼就从脑海里浮现那么一张可爱的笑脸来,可是倏忽之间又变了神色,“娘亲,你抱抱我,抱抱我,我好冷……”,每天,要念经祝诵千遍才能稍微好过些。
旁的众人没有一个不被这种气氛感染落泪的,蔓陀罗赶紧来扶自己的公主,息影却用袖口擦了擦脸上的泪:“我明白了,师父,假若有那药引,如何解救桔逸?”
这句“师父”,却是对唐宜兰说的。
唐宜兰还未反应过来,就只见息影之兄息安,息平亲自护了八翠宝石龙舆,一前一后而来,座上所躺的不是当今皇上桔逸又是何人?
“一杯药引,和西域四种至毒花草,引他服下!”唐宜兰这十几日不在京城,除了寻找琳琅,也着实下了功夫研制解药,只那一味药引,却想破了头都毫无突破,竟不知息影心中所想,忙回答道。
“可随行却没有带西域四毒呀。”息平不禁已在心里骂了自己千万遍,什么都带了,偏偏没有想到西域四毒,少了一个皇帝不打紧,但妹妹少了夫婿却是大罪过。万般自怨时却不料蔓陀罗伸出手腕来对息影说道:“小师侄,我们四姐妹从小各自在西域四毒花液里浸泡,血液堪比四毒,你只管取刀来,一碗够不够?”
息影当下也不客气,直奔过来,并没有顾唐宜兰的“不可肆意妄为”的劝戒,拿了银碗要了一汤匙的“四毒血”,又闭上眼一狠心向自己腕间割去,睁眼看,直觉得五股血液融在了一起,已分不清哪一股殷红才是自己的——沸腾,又瞬间开出一朵美丽姣妍的花来,那花中鹅黄的蕊猛地抽离,一滴,恰似小虫般深深附在自己的眉间。没来由一灼,息影当即再不迟疑,撬开桔逸的双腭,灌了下去。
“嘭嘭嘭”。
“你醒来了?”感觉到有一只手放在自己的额头上测试温度,很柔软也很沁凉,拂开了夏日的炎热,桔逸睁开眼睛,坐在榻前的正是梦中也忘不了的息影,“感觉好多了吧?”明明刚才还在笑着的人,此刻眼泪却像是断了线一样。
“你若再不醒来,我真的就随你去死了。”息影痴痴念叨,才想起吩咐太监宫女们进来伺候,不料却被榻上的人止住了:“我好像好久没有和你单独说话了,你就陪陪我吧。”深宫内闱,桔逸却把“朕”换作“我”,着实让息影比吃了杨梅蜜饯还要甜蜜,“嗯。”
躺在床上数月,骨头慵散,但毕竟年轻,又有武功底子,桔逸握着息影的手慢慢坐了起来,替她拭干了泪痕,又接过息影递过来的茶盏:“方才那是什么声音呀?”未等息影回话已看见小几上的刺绣团篾,上面一只雪虎,虽小,却又威猛又可爱,“你绣的?”
“嗯。”息影见他喜欢,小心地回避着留在上面未断线的元宝细针,忙用青葱玉手递过来,“兰姐姐教我的,还差一点点就完工了。”
桔逸接过,看那绢面上白虎身上的点点殷红,知道平日将军府里是按男孩来教养她,为了这面刺绣息影定是煞费了苦心。但一想,今年并非虎年,当下疑惑不解时,心念所及之人只有息影那宝贝师兄唐妙言,刚想发脾气却被一句话惹得差点将咽下去了的茶水又喷将出来——“天华阁里的师傅说你是流年缺木,少了右方的护神,我便给你绣了一只雪虎,回头让织绣监做成锦囊,找一块上好的辟邪玉放进去,你时时佩带着好不好?”
天华阁是京城最大的道观,往时息影对这等凶吉之事最是不屑,今日却为了他如此笃信,幸福得让桔逸又要昏厥过去:“好!”
这一觉,真长,但梦里梦外,都这般香甜。
“其实,你早就知道了?”兰烬正与息影在朝华殿玩西域流行的名唤“跌宕”的棋,用七十二颗琉璃珠子制成,每方三十六粒子,喻人生三十六小周天,以一柱香时间内所剩子多一方为胜。这几个月来的阴谋,斗争,让刚认祖归宗的西域小公主兰烬也学会了谨言慎行,这不,连平常的对话也简短起来,像是打哑谜般。
“也没有多早。”息影下意识地用指尖摸了摸眉间的花样烙记:“我偷瞄过父亲书房那张美人图,与我有一丝相似,应是母亲无疑。而且当日舅舅将我错认为你也是有缘由的,这样想想,什么都解开了。”
“不过我还是不明白,当年四位长辈的恩怨到底是怎样的呢?”虽然当了西域的摄政公主,给父王当助手,可兰烬对一些事情还是理不开头绪。
“嗬,当年母亲生下我,大失血晕了过去,却被舅舅派来的密使接回西域去了。之后,想起我来以为我已遭了毒手,自是心灰意冷,出家了断了红尘。算作对世人的报复吧,临行前研制了桃花蛊,最重要的药引即是我的血肉,若我真死了,这毒,当真是天下绝毒了。而父亲却因始终爱慕母亲,悄悄地抱了我回来,好生抚养,这二十年来对我比至亲的两位哥哥还要好,只那元宵夜寻我不着才发了唯一一次脾气。这些,你都是知道的了。”虽然已知道瑞王才是自己的亲爹,但息影还是习惯叫文渊“父亲”。
“我们也是在那夜元宵遇上姑姑的呀,她看你骨骼精奇,收你为徒,竟没有问你的家世,想来,皆是缘分。”虽然解开了迷团,但兰烬却越发觉得自己已学了几个月的“跌宕”棋走子吃力,下子更要费一番思量了。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许呀!”息影想到这,眉尖蓦地一疼——难道不是吗?可怜父亲当年在战场上那样叱咤风云的一个人物,却在朝思暮想的人终于出现在自己面前时,躲在竹林深处不敢出来相见。
“不过,只要桔逸无事,这天下就太平了。”息影看着一队端着东西由甘华殿向朝华殿走来的宫女们笑了笑,为首身着明丽宫服的正是兰云:“宫中太闷,皇上让我来给妹妹送些珍奇玩意儿。”
答谢过后,无端地想起“我还是挺大量的”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后,息影又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已燃尽的一柱罗兰香与兰烬面前所剩不多的琉璃棋子,紧接着一个下子,“兰烬,我可是赢了!”
“走得多远了?”桔逸斜靠着一只金黄色宝相花面引枕,左手端一盏白玉兰瓷杯,右手用杯沿缓缓抿去浮末,轻描淡写地问道。
“江南。”当下金乌卫队首正跪着答话,要言不烦。
“哦?江南可是个好地方。”前几日赐婚兰云与唐妙言,以公主之礼送嫁兰云,想起二人的幸福笑容,桔逸也笑了起来。至于兰云有没有在那杯茶水中下毒以及自己有没有喝下那杯茶水,想是中了桃花蛊落下的后遗症吧,桔逸自己竟记不大清楚了。
“福庆班的戏何时开始?”放下茶盏,桔逸拿起雪虎锦囊在手中把玩,那里面是一枚自己刻的蛇抱兔形的和田玉佩,蛇,是他的属相,而兔,自然是息影的。
“回皇上话,已备至澈心阁,等圣上御览。” 太监总管张德安近前俯首,皇上平日与贵妃息影形影不离,今日却是娘娘的省亲日,想必此刻正在朝华殿会亲吧 。
坐在御辇上观赏着宫内的景色,桔逸看见繁郁阴翳中却有一抹姹紫嫣红,如绸带飘拂——那是刚进宫的小宫女正在练习宫中礼仪。想起三年前息影的马车刚从宣德门进入宫中自己惊为天人的神态以及息影不谙世事却常常没来由地搞怪整人,和他没来由地玩闹吵架使小性时,牌楼高处上“澈心阁”的泥金红字却又让他想起另外一些事情来:
正在澈心阁听戏,就有大臣呈了张替过世的太后修葺澈心阁的奏折,桔逸以劳民伤财为由,未批,却见息影面色戚戚。
“怎么了?”
“我想起我娘。母后到你成年时才逝世,你还有人可念想,而我,虽得父亲兄长万般疼爱,却连母亲一眼都未见。”
他找不出话来安慰她:“你是要朕花银子修这楼?”若是她开口,他保管经不住答应。
她摇头:“你把这笔钱拨给那些孤儿寡母好不好,就当是纪念母后?”
“好!”话说到他的心坎里去了,“你若是男儿身,又有这么深重的背景,大可以坐朕这个位子,朕呀,少不了第一个要提防你。”只是玩笑话,却不料勾起了她的得意,“好呀,如果我当了皇上,我就去调兵遣将,还有,金銮殿里的那些老头也让我去对付……”但说着说着却忽然顿住了口,若真是这样,怕是桔逸出了什么事故,大局需要她来担待了,忙吐了吐舌头——“我刚才说笑的,你,一定会好好的!”她是有点爱上他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