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言想起她说起儿时过往,又好气又好笑,刚扶着肩膀说了句:“是呀,是呀,你就从没让我安心过。”却想着皇上若是现在醒过来看见两人如此亲密,少不了脑袋搬家,遂像儿时弹了弹息影的脑门,“不哭了好不好,师兄答应你,不再碰这毒,安心替你去西域寻那‘紫蕊血莲’来做药引好不好?”“紫蕊血莲”是师父临走前吩咐自己务必找到的一种药引,想那什么西域公主用药当是也离不开这一味,况且息影的脾气他又了解,若再执着于此,她必也以身试毒。
说走就走,江湖人甚少牵挂,只简单收拾了几件衣服,又接过了息影随身宫女递过来的几件抵御西域雪山奇寒的皮领子大衣,唐妙言一声呼哨唤来了白玉骢,就与京城作别了:“驾——”
息影站在楼上看着骑马远去的师兄唐妙言,却在心里暗暗说道:“妙言,你这样单纯的人,却为何要投生江湖呢?还是远离吧,这京城,即将来的暴风骤雨,就让我一人来承担!”
“当那东邪西毒死后毒界便一蹶不振,数百年来真是百废待兴呀。武林盟主秦冰雁更是在三十年前摆了毒擂,诚邀毒界各路高手,旨在振兴毒界。其中,分列三强的乃是唐门前掌门唐宜兰,人送雅号‘毒仙子’,配制的一味‘风丝袅’毒冠天下;毒中榜眼乃西域公主索琳琅,解毒功夫堪称一流,位屈第二,可惜了,二十年前了断红尘,江湖上再无人见过,但出家前配置的一味‘桃花蛊’却是绝毒,无人可解;而那探花苗疆蛊主蓝伊玛却将降头术与毒蛊结合,翻了三百六十种新花样……”霜思林的高台上,说书老者一派仙风道骨,滔滔不绝却被台下一个彪形大汉贸然止住:“哎哎哎,怎么就没有一个男的呀?”那问话也引来阵阵声浪,“是呀,是呀,这毒界的高手也忒不济,敢情全是女的?”随后又是一阵哄笑,“哈哈哈……”
台下却有一男一女静静喝酒,那老者仿佛身临其境般——他们倒是要听听,他接下去又该说些什么?
“呵呵,各位客官,当年这霜思林便是以毒会友的地点所在,毒学并非刀剑,女子心思缜密,夺了三甲也不足为奇呀。”从楼上走下来一位五十岁上下的青衫男子,看他气度不凡,大伙不待仔细辨认就叫出了声:“于掌柜!”霜思林是武林中林,而于掌柜更是江湖上响当当的人物,起哄之人当下全哑了声,听那老者继续说,“那三位都是美娇娘,下毒却也都是一样心狠手辣,更兼那琳琅公主的四位随从……”
看着青衫男子笑了笑走出门去,白衣女子已在桌上放下了一锭元宝,拉起男子向门外奔去……
寒月庵外,一钩斜月心带蓝光。
信鸽扑拉着翅膀,稳稳落在了小尼姑的手上,取了纸条,小尼姑并不拆看,径直跑到堂屋内:“师太,京城来信儿。”
被善男信女唤作忘言师太的老尼并未停止敲打木鱼,不过又是往常的问安书信而已,那孩子总是这样懂得礼数,飞鸽传书尽管似比往时晚来了些,可是倒还记挂着自己:“能尽,何时才能学得稳重些?出家人,急躁不得。”说完才放了敲箸,起身来看纸条,是一张泥金的桃花笺。能尽却瞥见师父本来就苍老的面容上更添了一丝皱眉,那纸条上的红点是加急的意思——难道师姐在京城也有不能对付的事?
忘言师太望着纸条上“京城有变”的字样却犹疑不定——不出大事,那丫头不会请自己去京城,但若是要叫自己出马,那这事却是旁的谁也担当不了的。当下摒退了能尽,一人提着灯笼向自己的屋子走去。
羊角灯笼是能尽闲来无事依着某位香客落在寒月庵的那一盏做的,四面素净的白绢上随手写了“拂掉心中尘,留得冰洁心”“体昙钵花开,乐上眉梢来”的简短佛语,听着能尽收拾功课物什拉长的索索声,忘言师太紧皱的眉头才稍稍舒展开来。停步向那月亮望去,却是幽幽吞吐着些寒意,这样的景致,好久没有见过了。
进到屋里,微弱的烛光下,只见忘言师太对着铜盆中的水慢慢划了几下,那水中立即倒映起一张年轻美艳的脸来,水中人若隐若现地笑了一下:“好久好久,回来了?”
“师父!”从门缝露出一袭素净的月白衣衫来,佛门静室,纵是平日在皇上身边伺候只能打扮得极明丽的兰云,也记得将首饰尽数除去,连胭脂都没有搽,只在双颊淡淡地拍了些粉,“诺儿回来看您了。
止住了即将跪下去的兰云,忘言师太看着这个西域早年安插在中原皇宫中的“徒弟”,嘴角牵动了一下:“诺儿,这十几年还好吧?”
“好。”八岁入宫,做人线木偶,其间酸苦即使尽数向师父吐露,又有什么意义呢?倒不如尽快为桔逸求情,“师父,求求您,救救当今圣上吧!”
“嗯?”忘言似不解,直钩钩地想要从兰云的眼睛中捕捉到什么,“为何?”
“因为,因为……”兰云似忌惮什么,并不愿说出口,但还是下定了决心,“因为是诺儿下的毒。”说着,兰云不禁想起当日手颤着,把毒放入茶杯中的情景来,眼里已多挂了一层水雾——平日里皇上待她如姐姐般敬爱,她也向弟弟般对待他,可是……
“那不是很好吗?你也算完成了潜伏在宫内的任务。”虽然毒药是自己配的,但那命令,必是兄长下的吧。
“可是……”兰云抬起头来,泪水已经将那薄薄的一层粉也化开了,“徒儿后悔,请师父成全!”
长跪不起。
两人僵持中,有白影闪进:“前辈,您就救救皇帝。”——竟是唐妙言。
“哼!擅闯我佛门已是死罪,还这般大胆支使我?”忘言仔细看那兰云越发苍白的脸色,却别有意味地叹了一口气,“也罢,既然是老于告诉你们我的住处,这罪过就让他来担待吧。”紧接着伸手去扶兰云,“念你我师徒一场,我答应你就是。但你带外人来,万万不可饶恕!”说完脸色倏地一变,猛地甩开她的手,“以后,你便不再是我的徒弟,也不再是什么应诺了,你忘恩负义,就安心去做你那尚服女官兰云吧!”
兰云想不到师父竟会这样说,忙不迭向后退了几步,师徒情谊就这么断了么?但在心中仔细掂量,便明白了一切——两国修好,以自己这样的身份存在,处境最为尴尬,师父这么做,其实是替她卸下了包袱。
“出去吧。”
待两人依言退出去,忘言却看着唐妙言的背影暗想:诺儿今后若能得这男子照顾,也是她的幸事了。我那儿若还在世,也该是这般英俊模样了。没来由心口一疼,如千万只蚂蚁噬咬般——“哼,救人!谁又来救我?”忽又把那桃花笺一把团了,扔进羊角灯笼里,笼中火光猛长,差点把那绢面烧着——那迎着自己的一面,写着的是九字箴言:“有大慈心,必有大将来”。
相思林。
“故友相会,何必躲躲闪闪,贫尼早已忘却前尘往事,各位出来吧。”听出了竹林中的声响,忘言师太虽十多年来未动用本家功夫,这听声辨人的本事还是不曾生疏的。
紧接着惊动了几只飞鸟,两个人影翩然而至,正是毒仙子唐宜兰,瑞王怡则:“琳琅,别来无恙。”
忘言师太猛听到二十年前自己的俗世名字来,是没来由的感叹,却双手合十:“施主,贫尼忘言,再不必让贫尼为前尘往事牵挂了。”
三人也不勉强,都双手合十还了礼:“还请忘言师太移驾。”
我本就是来还你们一个人情的,忘言也不多言:“不过老身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话未说完却随手一指,竹叶顿时变成了一点镖星,向着天空某一方向射去,上方忽地跌下来一条三尺来长的竹叶青,吐着火红的芯子,望了她一眼,然后温顺地蜿蜒爬走了。
忘言师太本来澄静的脸上却透出一丝玩笑意味来:“我归隐佛门,却没有说过不杀生!”话音刚落,只见那一条竹叶青登时断了几节来,血肉横飞!
唐宜兰暗自后悔,这女人,为何还这般心狠手辣?这次请她来,不要救不了桔逸,还搭了别人的性命进去才好。当下给了怡则一个眼色,怡则心里何尝不后悔,但好歹想她会念在桔逸是自己侄子的份上不至于推托吧。
忘言分明看见了她俩的眼色,也不多作计较,嘴角轻扬:“现身吧!”
话音刚落,四个身形矫健的青衫女子凌空翻腾而来,又稳住了身形,踏着气浪而来,待行至忘言跟前,纷纷俯身:“请公主安。”
一再强调前尘往事已忘的师太却不再反驳,赶忙上去扶起众人:“原来是你们。起来吧,本以为我们再也无缘相会,却没想到……”这四个女子分别唤作“蔓陀罗”“蔓珠沙华”“血蔷薇”“火鹤舞”,以西域四种至毒花草命名,是忘言作为西域琳琅公主时的贴身丫鬟。她哪里知道,这四个女子来二十年来一直寻她,都未再追随他人。
“我一生的前二十年只为解你唐门奇毒为乐,那时年少轻狂,听说唐门公子研制了风丝袅,便携了她们四个远赴江南而来。在霜思林见到你的第一眼,就为你深深吸引,你的气魄,风度,是我见过的所有男子都不及的呀。”忘言师太坐在八仙桌南朝着对面的唐宜兰淡淡笑道。
是呀,故友相逢,觥筹交错,借着清酒谁又能不想起过往呢——“是呀,如果不是那个时候我假扮了男子与你们相识,也不会……”唐宜兰望了忘言一眼,她的脸明显有了岁月的痕迹,不再似二十年前那般明丽了,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哑言了。
“都过去那么久了。不过,你们找我救的人,我是万般也救不了了的。”忘言瞟了瑞王一眼,看他似有话要说便先打出了底牌。
似不信,怡则叫出了声:“怎么可能呢?”
“桃花蛊是我一生唯一研制的毒药,本来并非没有解药。只是现在这解药,却已经不再存在于世了。”说完,似想到了什么过往心事,黯然落下一颗泪来,绽在白瓷杯中,”如果要续中毒之人三年五载的命,我兄长那儿还是有解药的,你们依着去配几丸也不是难事。“虽然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但是往事历历在目,岂是忘得了的?连身旁与自己最亲近的蔓陀罗也跟着垂下眼来。
“你好歹告诉我一句这药引是什么,想它天山雪莲,海底寒参,我拼了这条老命,也能寻来。”瑞王到底不甘心桔逸这样英明的君主在床上度过一生,再加一点私心,这个侄儿万万是不能有事的。
“哼!”忘言并不再接话茬,径直起身,准备离开,心中却暗想:这皇帝也是太多人牵挂了吧,待先解决徒儿那边的事,难不尽那小子让自己看着喜欢,送他几粒续命药丸也未尝不可。不料却听见竹林中有异响,蔓陀罗早已出招,只见一位白衣女子轻巧地用嘴衔了镖:“师父,是徒儿!”
此女年纪轻轻,竟轻松承接了蔓陀罗一镖,还把镖上的淬的毒悉数吐了出来,心中“长江后浪推前浪”的赞叹还未说出口,听她叫了声“师父”,忘言心中更是惊诧不已——“影儿,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