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步向前,渐次阴暗,空气也有清爽透明变得腐败混浊,就如同他的生活,从什么时候开始,由光明磊落、爽朗豪迈,走向了难以自制的阴霾?
台阶,从高处渐渐沉向低谷,而他的衣服,也从明净了然的透蓝走向昏昧不明的明黄,那么刺眼,刺得人无法抑制地流泪。
想起父皇当初那意味深长的目光,他终于有了一丝丝的领悟,父皇是在同情他,同情他和父皇即将面临的同样命运,父皇不曾说破,因为这些都是自己选择的,父皇说他尽了最大可能地公平对待。
公平,是啊,在世人的眼中,是自己亏待了他们,给了他们不公平的待遇,可是有谁知道,真正痛苦不堪的其实不是他们,而是自己?
当站在自己一心梦想的最高点以后,才发现这里寒气袭人,君临天下,却高处不胜寒。
天牢虽冷,却冷不过他心底的冰天雪地。
一道坚固的铁门,两条森寒的铁链,彻底阻断了他身为一个人应该享受到的哪怕微薄可怜的情意。
门外,他明晃晃无波无绪的目光一瞬不瞬地停留在门内那道悠然自得的身影上面。
门内,雷泽淡淡然狭长俊美的眼眸直直地停在他的眸中,淡的,那么让他无名火起。
从来没有交集的兄弟,他们甚至几乎没说过话,比陌生人更加生疏——身为太子的他,有着太多的功课要学习,太多的责任要背负,根本不可能向清歌那样,在宫里宫外乱走,帮助每一个他看得到自认为需要帮助的人。
何况,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他并不如清歌得宠,雷渊的事,他有所耳闻,却只能袖手旁观,否则,定会把自己也拖进那趟浑水中。
而这个雷泽,当雷泽需要帮助时,自己,已经领命征战沙场,清歌,被雷泽自己的母妃所害,性命难保出宫求医。
没有人能够帮助雷泽,除了他自己,这就是他那么想得到权力的原因么?还是——
他不由得想起,雷泽看向雷渊的目光,看向清歌的目光,那种隐隐荡漾着期盼的意思……
他莫不是已经疯了?怎能用那种眼光看自己同父的兄长?
“你要站在我面前思考多久?”那道铁门后,一个懒洋洋的声音打破了这里的安静。
他缓缓抬头,看向里面,那张认识了三十年,最终却发现自己对他根本不了解的面庞,依旧挂着懒洋洋的笑意。
“我——”他慢慢地道,在这个人面前,自动摒弃了“朕”这个冷冰冰的称谓,“只是在想,你既然愿意束手就擒,那么你这半生,是不是没有留下遗憾。”
“怎么好好的准备关心我?转性了?”天牢里,俊美的脸庞在闪烁的油灯光焰下有些变形,鬼魅不定。
“哼,我只是不明白,他到底从哪里找到你们这些——心甘情愿给他做替身的人,前几个多少还有点出入,你与他已经几乎一模一样,想必是最后一个、也是最重要的替身了吧?”
他——皇上扬起一抹胜利的微笑,辉映着牢内顿时漠然无表情的脸庞。
这个替身,也算是厉害了,竟然没有露出丝毫惊讶慌张的模样,看来,雷泽在他们身上也花费了大量的心血!
“不要问我是如何知道的,我知道他还有心愿未了,而我,为了以命救了清歌绮罗的雷渊,也为了完成先帝的遗愿,愿意放他一马,所以我默许你代他而死。”
“到底你是如何分辨——”天牢内,假雷泽久久地,吐出四个字。
“真正的雷泽,看我的眼光没有这么平和,他的眸中,总有一把滴血的雪亮的刀!”皇上慢慢凑近牢边,道。
他顿时无语,是的,他也曾告诉过雷泽类似的话。原来,雷泽以为绝对不可能对他有丝毫认知的皇帝,却也是了解他最深的人。
也许,所有人都看错了这个皇帝,因为他从那双犀利深沉的乌眸中,看到一丝细微的亮光——对亲情的渴求?抑或是对兄弟的宽容?
正因为他善于观察,才做了雷泽的最后一步棋,他不信自己会看错人。
“恐怕他自己也不知道,这个世上,最了解他的人,不是他的父母,不是雷渊,不是清歌,而是我,一个时时刻刻关注他的一举一动的人,当我不知道他就是‘已死’的勇王的时候,我已经派人在关注他了。当我知道他竟然是雷泽的时候,我给了他无数次抽身的机会,第一次夺玉的时候,我就完全有机会杀他——”
“你在我们身边安插内奸?”恐怕还是相当信任的人。
“岂止你们?连清歌的身边也有,我天日的万里江山,岂能容你们这些江湖不稳定势力暗中破坏?这就是一个帝王应该的思考逻辑,明白了吗?凡事以国家大局为重——”
皇上微笑着开始踱步,笑容像一张完美的面具,“我坐上了这片江山,就要为它负责,我个人的名声算什么?你们都以为我不择手段留下清歌是因为私情,哼,那是因为我知道他的能耐,他身为堂堂江湖地下盟主,一旦离开会给天日带来多少不稳定因素?一个天日,又岂能容忍一明一暗两个朝廷的分裂?
只有把他放在身边,我才能确保他不会影响天日的稳定发展——不管他是不是有心的,总有人会利用他的名义来打这种主意,我身为天日的皇帝,就不能不防着这万分之一的可能!
只要能让天日强大安稳团结地传承下去,不管什么阴谋手段我都会运用,你们骂吧,我不在乎,只要这片土地上的人记住,是我给他们带来了稳定安乐的生活和环境,这就够了!”
皇上一口气说完,这番震撼人心的话,不管是清歌,还是雷泽,都永远没有想到过!
牢里,假雷泽轻叹口气,这天下,到底也只有这个浑身霸气不择手段的皇帝才能做,睿王清歌太仁慈,勇王雷泽太狭隘,恭王雷渊太重情!
只不过,再霸道的人,也有那难以言传的悲哀和柔软。
“可是你后悔了,你有遗憾了,否则你今天不会来看我!”假雷泽冷冷地道。
既然脆弱的窗户纸一捅即破,自己又何必做一个糊糊涂涂的枉死鬼呢?这个皇帝的遗憾,会是那个连雷泽都不忍下手的女人吗?
“那又怎么样?我可不会带着遗憾过一辈子,我绝对不会让遗憾成为现实!”皇上扬眉道,狂傲毕露。
他是雷泽的死士、义兄,但他也是天日的臣民,他默默地垂下头,天日有这样的皇帝,是雷泽的不幸,但却是百姓的福气。
“我来看你,就是想告诉你,你若是再不走,等清歌来为你求情,那时候就晚了,我会发现你是假的,我会去追捕如今只剩下孤家寡人的雷泽,我会让他辛苦经营多年的一切化为过眼烟云!”
“你只要喝了这杯酒,我便成全你的大义,你为雷泽而死,我代他谢你,我会以厚礼葬你!”
皇上冷漠地道,拍了拍手,天牢外的莫逐流冷漠地上前,手中端着一个托盘,放着一壶一杯。
“我不需要厚礼,不需要你的感谢——我的人生没有遗憾,人总是生而有命,我的使命就是如此……”身后,若有所思的声音萦绕了很久很久。
皇上的背影一顿,再次转头看了他一眼,离去的身影多了一份莫名的孤独。
皇上也没有想到,这个假雷泽,长着和雷泽一模一样的脸庞的人,这个即将要坦然赴死的死士,竟是自己难得的知己。
“皇上,周太傅求见!”宫门外,太监尖细的声音响起。
午后的阳光斜斜地从窗口爬进来,龙床上辗转反侧痛苦呻吟的身影蓦地一僵,浑身冷汗沥沥,从梦魇中挣脱出来。
“宣——”那出口的声音,多多少少带了些许期盼……
该死!竟然在午后迷迷糊糊地小寐了起来,又迷迷糊糊地回到了当日的天牢,假雷泽那似乎含着一点怜悯的眸光,让他这些天夜夜难以安枕。
该死,他该不该请道士来驱邪?
“臣见过皇上!”周太傅匍匐地上,一看到周太傅这副请罪的姿势,皇上的心就凉了半截。
“老太傅不必多礼,事情办的如何?”
他慢慢从精致舒适的床上坐起来,简单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仪容,他一向不喜欢由那些战战兢兢的宫女伺候,但是那镜中反射的苍白透青的面容,一时之间却是无可奈何了。
“嗯,臣,有辱使命!”周太傅明明是来请罪的,可是皇上却怎么也无法从他的声音里听到惶恐,反而,似乎有一抹高兴在里头?
哗啦啦——,架上的金盆蓦地打翻,水溅湿了皇上自胸部一直往下的所有衣裳,可是皇上仅仅只是抽出干帕擦擦手上和溅到脸上的水珠,对身上的湿意似乎毫无所觉。
“是清歌拒绝,还是绮罗吃醋?”皇上平淡问道。
“是睿王大发雷霆,臣等认识睿王这么多年,竟从来没见过睿王如此凶神恶煞的一面,臣等一时惊吓过度,来不及宣读圣旨,就被睿王赶出了王府!”
想起那时候的睿王,周太傅不禁打了个寒战,这番话的真实性丝毫没有打上折扣,的的确确,他总算知道为什么那些在朝的武将、或者回京复命的驻将都对睿王毕恭毕敬,如对天人,战场上的睿王应该就是这一副模样吧!
“朕明白,太傅辛苦了,先下去休息吧。”皇上冷漠近乎冷酷地道。
早就猜到是清歌发火,也只有遇到绮罗的事情才能让他如此动怒,不过,自己要的恰好就是他的怒火!
周太傅听出皇上这样的语调代表的心情,不禁担忧地、不顾礼仪地抬头看着他,“皇上,请皇上念及睿王夫妇为国为皇上所立下的种种功劳,饶过他们夫妻这一回。”
“朕心底有数,老太傅不必担忧!——朕,绝不会害了他们!”说道最后一句,皇上的嘴角浮出一丝苦涩的冷笑。
连臣子也看出来什么了,自己这段时间是否太过明显了?否则,周密谨慎如太傅,岂敢对自己说这么大逆不道的谏言?
只是自己从来也没想过要他们的命啊,他只觉得心底的无力感一天比一天加重,最终谁也不知道,到底是他们逼迫了自己,还是自己逼迫了他们。
“皇上,睿王求见!——睿王爷,请别……”
大门蓦地被一股大力推开,撞到墙后又反弹回来,清歌索性伸手一挡一扯一甩,仅是眨眨眼的功夫,就见一扇好端端足有几十斤重的门越过一干太监侍卫的头顶,直直跌落到十数丈外的廊檐上!
“轰隆——”
顿时,宫内宫外静悄悄的,太监们一屁股坐在地上,那些侍卫手中的武器哐啷啷掉了一地,周太傅连忙挡到皇上身前,颤抖着双腿惊恐地看着简直换了一个人的睿王清歌。
一身烈焰腾腾的清歌阴沉着俊脸大步走了进来,让皇上霎时想起当年得知绮罗被纳可烈虏走的那一回,幸亏父皇机警,否则大殿都要给清歌拆了。
那一回,他把自己指责得无地自容,那么这一回呢?
这一回,他突然发现自己非常不怕死地想知道,清歌又会如何发火,毕竟要温雅的清歌发火,那绝对是罕见的大事!
“皇上——”周太傅担忧地唤道。
“不妨事,朕和王弟好久没有畅谈了,这次兄弟俩好好聊聊也不错!”皇上几乎是微笑着道,而且笑容绝不勉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