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迅速吞噬了天边最后一丝明亮的光线,翻卷的乌暗臃肿地向前一波一波推进,大有山雨欲来的势头。
庄严肃穆的皇城静静地矗立在现实与幻境的交汇点,巍然不动,金色与墨色翻转岁月,划过天际和人心的一道万丈鸿沟。
无论高贵的,平民的,都将慢慢笼罩在无边的黑暗中,沉浮在不愿妥协的时空。
玉明堂内,太监宫女屏退的一个不剩,一桌香气四溢的酒菜,静静地摆在两个同样高大出众的男人面前。
皇上怎么也没有料到,害他几乎以为皇宫又要被拆除重建一遍的怒气冲冲的清歌,最后只是瞪着他约半个时辰不言不动,然后浑身怒气消散得干干净净,说了一句——天气很闷,想找他喝一杯。
不过惊愕归惊愕,皇上还是迅速命令御膳房准备了一桌精致的酒菜,片刻功夫,他们便从寝宫移驾到用膳的玉明堂。
“坐吧,性子收敛了许多嘛!”皇上分明是有些轻松地笑道。
“有妻有儿的人了,哪里还能像以前那样任性?他们是我最致命的弱点,为了他们,我也要低下头做人才是。”
清歌淡淡着脸,也不辞让,举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说不出地潇洒自若而又荒凉。
“你若是知道什么叫低头,也就说不出这番话了。”
皇上一笑,若无其事地道,仿佛没有听出来清歌话里的潜台词,也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却比清歌自然而然多了份不羁豪气。
气氛很融洽似的,有多少年没有这样对面把酒了,只是那“言欢”的心情却早已不知不觉冰消雪融,再也寻不回来。
清歌静静地注视着对面一身明黄长袍的皇上,金冠丝绦,鹰目犀利,俊朗硬气,看似意气风发,可是——
“九天,你的眼角有皱纹了。”
皇上微微一怔,不知是为了久违的“九天”,还是因为风牛马不相及的“皱纹”。
他随即笑了,“是呢,不过才多久没空照镜子?想一想你都三十出头了,我这皱纹可不就上来了?!”
“你的皱纹,希望跟我无关。”清歌眼底蕴笑,道。
皇上淡笑低下头,重新给两人斟上酒,原本他这么做是不合宜的,以清歌的谨慎断断不会犯这种错误,可是今天,皇上没把自己当皇上,他也没把自己当臣子,就当作兄弟相聚一场吧。
“鸿飞从澜城带来消息,那边原来是雷泽的大本营,被九天你派了七百死士不声不响一把端了,谁都没有惊动,其时雷泽身处明州,正得意于抓到了你和我的弱点,竟然完全不知道自己的老窝没了,绮罗这一步棋牵绊得——真高明啊!”
清歌唇畔含笑,丝毫没有责怪的意思,似乎那个被当作鱼饵的人不是他的爱妻。
“没办法,雷泽对她心思微妙,把她放在那里,不会有性命之虞,也能牵绊雷泽,我每次想到当初她那毅然决然地一挥,斩断唯一的桥梁通道,仿佛是斩断了……心都一痛——我们都不能保护她,每到关键时刻,永远是她在保护我们……”
皇上有些失神地道。
“所以外公和父皇都把母后的金丝芙蓉冠给她了,一个坚强独立、羽翅覆盖天地的女人——难道你觉得她不配拥有?”
“你的情绪变化得好快——”皇上若有所思地看向清歌。
清歌淡然地转着手中的酒杯,默默地。
“你的这一面,我从来没有见识过,磊落,随性,散漫,你是特意来让我重新认识你的?”
江湖盟主的清歌,捉摸不定的清歌,真是陌生得让人心惊啊!
“皇位归于你手,本是理所当然,但是,其实也有我私心的推波助澜,我知道你坐得辛苦,所以,我要跟你说一声对不起!”清歌正色道,“如今我突然求去,更是给你带来了麻烦和困扰,即使你能够处理好,也难免分去精力,我自私任性惯了,却要让你吃苦。”
“说这番话的时候,你何曾当我是兄弟?”皇上泛起苦涩的笑。
“清歌身为皇子的责任已了,却最终没有实现兄弟俱得保全的愿望,心中有愧,只愿意放逐江湖,为雷渊祈福,九天身边能臣武将如云,天日先进未来必定繁荣昌盛,这所谓的江湖盟主,不过武林人不知轻重的一点玩笑,如何能够继续?”
“你掌控着江湖,我很放心!”皇上自然知道清歌这番话的意思,这是交换条件?
一时间,两人都沉默下来,清歌意外于皇上口中并不掺假的意思,而皇上,却也不知道清歌会如何反应。
轻轻饮尽杯中酒,清歌自斟自饮起来,自说自话起来。
“九天,你羡慕我和绮罗忠贞不渝,殊不知两情相悦也是建立在我的执着和她的坚持上!那时候在若风家里,我一眼便看穿了绮罗还不识情滋味,对我的确有一份特殊好感,对你又何尝没有一种她自己不曾觉察的怪异感觉?我早已看出你对她的欣赏,因为你们是那么相似,但却从来没想过在感情上依然向你退让——”
皇上怔怔地看着优雅从容的清歌,清歌秀雅如天人的脸上逐渐透出淡淡的残酷,“我混迹江湖多年,又抱病缠绵,人人以为我无害,可是,你这次是栽了个大大的跟头,我那时候并不确定自己要不要得起她,可是我顺从自己的心不顾一切追去澜城——从那以后,绮罗的心就落在了我这边,事实上,我只比你主动了那么一瞬——”
“我的确不晓得你有这样的心机!”皇上叹息道,“可是绮罗一直认为你是世上最完美的——”
“你以为一个亲眼目睹自己母后死因的孩子会保持多么纯洁的心灵吗?绮罗心目中的完美,跟你的完美并不是一个意思——”清歌一笑,“我无怨无悔地为你,其实也是为我自己!你一直觉得欠了我的,大可不必!”
“你不知道你说了这番话后,我更不会放你走了吗?”皇上道,目光炯炯。
“在朝堂上我不是无话可以反驳岳父,而是你把岳父逼到了死胡同,我若开口,就会因为一己之私打碎很多人的幸福!这种自私的事怎能是名扬天下的睿王做得出来的?但是现在咱们私下里,我想问你,假如我们死了,就由不得你不放了!”清歌意态闲淡地啜下酒,口中探讨着生死大事,神情却如过眼烟云般飘忽。
翻滚的烈酒将清歌的胸腹间慰贴得滚烫,却刺激得他的头脑更加清醒,不决绝斩断九天对自己最后一丝复杂的观感,自己一家人永远也走不了……
“啪——”皇上手中的白瓷酒杯碎成了几块,血慢慢从指间渗了出来。
只是小伤,清歌不在意,皇上,也没有注意。
“当日在保护皇上回京师的路上,绮罗曾经说了,我们一家人,要死就死在一起,我在赶来皇宫的路上想了很久,南蛮战场,绮罗封傅,还有那个莫明其妙的女人,等等,终于相通了——我们之间的恩恩怨怨我只想留给后人来评价,但你往日的种种做法手段,却都是留了一手,我从前以为你是要从我身边夺走她,现在看到满天变幻的云朵,明明是晚霞万道,怎么就卷来了乌云?我突然明白了——就像雷泽的心意,根本就不是这回事。”
“你是要折断我们的翅膀,不让我们离开你的视线范围!”清歌终于苍凉地看着他道,“一个人的心里只能装下那么多的感情,你却硬要承载远远超出你能接受的份量,这样做,最终痛得是你自己,何苦?”
他们互相直视折对方的眼睛,半晌。
“若你是我,你如何选择?”皇上冷冷地道。
清歌默然不语,他也不知道,但总归不是如九天这般近似自残的手段!就在这时,腹部,蓦地浮起一丝异样的疼痛,清歌一怔,开始发作了么?
皇上坐在对面,牢牢地注视着清歌的表情,可是如果清歌想要隐藏自己的思绪,又有谁能察觉丝毫端倪?
轰隆一声,玉明堂前下起倾盆大雨,飓风席卷了整个皇宫,夜黑如泼墨,今夜这一场雨,将要摧残掉皇宫内多少无辜的嫩蕊?
窗棂被风吹得咯拉拉作响,寒意从头袭向脚底,清歌扬脖饮尽了杯中最后一口酒,扶着桌角慢慢站起来,头一阵晕眩。
皇上嘴唇动了动,伸伸手,终究没有扶他。
“酒已饮够,我该回去了!”清歌笑笑,“今夜以后,只怕再无喝得如此痛快的时候了!”
“痛快你能喝醉?从来只有借酒消愁之人易醉——”皇上冷冷地道,“我派人送你回去!”
“不必,这么短的路,我自己能回去,好歹也是堂堂武林盟主,难道还怕被人暗杀?”
看到皇上脸色一变,清歌笑笑改了口,“这点小雨正好替我醒醒酒,免得回去家里人担心——”
皇上捏紧拳头看着清歌高颀的身影摇摇晃晃地走出了玉明堂,他本身就是医术高超之人,难道感觉不到这酒里,酒里——
还是,他其实知道,却依旧毫不犹豫地喝下去?
“清歌——”忍了又忍,终于没忍住,叫住了清歌。
清歌停下往雨中踉跄迈出的脚步,背对着他没有转头,上身微微摇晃,似乎不胜酒力。
“你为什么要喝?”他缓缓地抚摸着衣上的纹路,控制着不让发问的声音颤抖。
“……因为,这也许是我最后一次和你一起喝酒了,岂能不尽兴而归?”
那淡漠得几乎缥缈的嗓音何曾有一丝一毫的醉意?有的,只是一丝压抑的痛苦。
商铺早已打烊,连更夫也不敢在这种天气出门,狭长的黑暗的街道上一个人都没有,倾盆大雨从他的头顶往下浇,可是他丝毫感觉不到寒冷——他的胸腹间,正有一团火在热烈地燃烧着呢!
踉踉跄跄,摇摇晃晃,任谁也看得出来这是一个醉到了极致的醉汉,可是那明亮摄人的眼神却像墨夜里的两簇不息的火焰!
呵呵,这种结局,他想到,又不曾想到,最终要用这种方法缓解关系,他真的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疯了。
斜刺里钻出来一个窈窕的身影,撑着一把雨伞努力扶住他。
“主人——”俊俏的脸上满是痛惜之色。
他看也不看来人,便轻轻挥开她扶着自己的手,“姑娘请放手,不要让我妻子误会!”
她痛苦地看着他,“主人明明知道那酒里面下了什么,为何还不顾一切地喝?”
“是啊,那是我配制的药,你带走并且送给了九天——我怎么会不清楚它的味道?”他自嘲地笑一笑,继续蹒跚地向前走,完全没有了往日的形象气质可言,“我为什么还要喝?”
“主人为了她不惜毁了自己,她可曾明白主人的心?如果不是她对皇上暧昧不明,主人和皇上还是好好的兄弟……”她知道,此刻他如此狼狈的模样根本不是因为醉酒,他其实正在忍受着体内烈火滚油般的煎熬!
他笑笑偏头瞟了一眼,那透彻了然的眼神,比此刻雨水的洗刷更加不堪,顿时让她所有的话梗在喉咙中,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知道当年我为何赶你走吗?”他喘息地道,平息下体内一股走岔的真气,“你就是九天安插在我身边的奸细吧?所以,我其实不是因为她的一句话而赶走你,你不用恨她,你不敢告诉九天我的真实身份,却时时泄漏我们的行踪和秘密,你可不知道九天是多么聪明,前因后果一对照,就会发现,这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凤十三怎么那么像一个人啊?但你不该和雷泽接触——九天一定会清算……”
“主人,我并不知道皇上会用您的药对付你,对不起……”她的眸中充满泪水。
“剑影,你好自为之吧……”他沉沉地道。
曾经他身边的四大死士之一、因一语之误被绮罗醋语打发走的剑影,跪在雨水肆意流淌的地上哀哀哭泣,伞斜斜地掉在身后,一阵狂风卷来,暴雨迷离中,霎时不见了踪影。
越来越虚弱如踩在云端的脚步丝毫未停,蓦地,前面街口处多了一道静静矗立的熟悉身影,遥遥地面对着自己,那么有所思地等待着。
雨点在她手中的伞面上啪啪地打散纷落,在没有光亮的雨夜里,溅起一串碎碎的珍珠光,他从来不知道,等待的身影竟然那么美丽得令人窒息!
他慢慢过去,直到看清那张深深烙印在他心版上的美丽面庞,看清那明媚的凤眼中盈盈的泪水,看清那晶莹如珍珠却不知是雨是泪的水痕……
他微微牵起嘴角开心地笑了笑,一个踉跄扑过去,双手紧紧搂住眼前温暖又有点瘦弱的身躯,终于彻底地放心下来。
那坚强柔软的身影一步未退,张开双臂抱住他,牢牢地支撑住了他的体重,和他满腔的依赖。
“我回来了——”他喃喃地道。
“嗯,我们回家吧!”我勉强压抑住心头翻涌的疼痛酸热,力图镇定地道。
这么脆弱的清歌,带给我的震撼绝对不亚于当年在草原上,他身中重读当着我的面昏倒的那一幕。
“嗯,凤凰儿,我为我们争取了满长的时间,你放心吧!”他倚着她的肩膀,几乎把全身的重量都放在了她的身上。
“嗯,我知道,你是我引以为傲的丈夫,是忆爵最伟大的爹!”我柔声道,脚步放得很稳,生怕震痛了他,咸热的泪水混杂着寒凉的雨水,在我的脸上静静地流淌。
“男人么,应该要有担当,我不能让我老婆孩子吃苦……”他咕咕哝哝,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你放心地睡,别担心,有我呢!”我努力让声音完完全全听不到一丝波动,道。
“嗯,有你,我不担心!”他呢喃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