颤抖的右手握住了毛笔,却怎么也写不成曾经熟悉的字体,那一处处的败笔,都像枯枝一般,嘲弄着他现在废人的身份!
“啊——”一声撕心裂肺的痛苦叫喊久久地回荡在空气中,瞬间催下了站在暗处的安圣的眼泪。
俊秀的脸上遽然浮起一抹狰狞的神色,双手猛扫,“哗啦啦——”一阵巨响,书桌上的书本砚台纸镇石墨等等纷纷落在地上化为碎片,那一声声碎裂的声音也几乎让站在门外的我泪盈于睫。
眼前这个暴烈绝望、似乎生无可恋的少年,真的是我心目中那个永远俊秀爱笑的狡黠少年吗?
魏妃收买的刺客,毁去的不止是若风的一只右手,还有他所有的自尊和自信。
“爷爷,他的手,真的已经无法挽救?”我站在门外,看着若风形似自残的举动,心中反复推敲思量着帮助他解脱的办法。
不是我不为他伤心,而是我不能在此刻放纵自己伤心。
“太迟了,都怪老夫耽搁了太久,否则……”爷爷老泪纵横地站在我的身边,不忍看到此刻若风的颠伤狂暴。
“爷爷,你放心,我会让他重新站立起来的。”
我偏过头,既不忍看到爷爷老年人的悲伤,也不忍去看若风的绝望,可是,我不能放任若风这样下去。
我缓缓推门进去,他暴怒大吼,“滚——”
看到是我,他充满血丝的眼睛有刹那的忡怔,随即重新被自卑和绝望所控制,狠狠地举起一个花瓶砸过来。
“滚——,我不要你看我的笑话,我不要你看我的笑话——”
我微微后退一步,使怀里的忆爵避开花瓶的伤害,却故意让自己的肩膀被花瓶狠狠地砸中。
这个臭小子,果然是用尽了力气,肩膀处一阵剧痛,我被冲击得后退了一大步才稳住,而额头已经痛得冒出了冷汗。
他没料到我会不闪不避地受了这一击,一呆之间,也就没有继续赶我出去,让我争取到了时间。
“闹够了吧?”我威严地道。
走上前,我二话没说,就把忆爵塞到他的怀里,忆爵非常配合地绽开超大的笑脸,“咯咯——咯咯——”地乱叫起来,还快活地舞动着自己嫩藕一般的小胳膊小腿。
我满头黑线,在家里调教了好半天,竟然还是发音不准,哼,晚上不给你喝奶了!
不过,若风被我不按理出牌的举动弄得不知所措起来,想发火,可是怀里抱着一个软嫩的正冲着他笑的可爱婴孩,万一失手伤了他……
这是我早就料到的,毕竟若风本质上是一个善良的人,无论他处于什么状态,我都相信他起码会顾及到一个小小婴孩的安全,从而让我抓到一刹那劝说他的契机。
我捡起一支毛笔,扯过来一张大大的白纸,怒瞪着若风,“你小子给我看好了——”
他不知道我要他看什么,可是紧接着他就愣住了,不敢置信地看着纸面,我攥着毛笔在纸上写出的歪歪扭扭惨不忍睹的字,比他用受伤的右手写出的字还丑!
他脸色渐渐变了,由青转白,语调冰冷,“你是在嘲笑我吗?”
我伸手给了他一颗板栗,“小混蛋,你钻什么牛角尖?你难道看不出来,我根本就没法用毛笔写字吗?”
“你——”
“我是来到这个世界后,才第一次拿起毛笔。可是直到今天,我还是无法用毛笔写出流畅的字,以前的很多书信,其实都是我身边的人代写的!”
我看着他镇定地道,放下了毛笔。
“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什么这个世界,什么第一次拿起毛笔,你……”若风摇着头看着我,不知道是不是当我是疯了,“你如此才华,难道没有读过书?难道云府的人没让你学过字?”
“我学富五车,才高八斗,谁说我没有读过书?”我凶巴巴地瞪着他,“可是,我从小受到的教育,却并不包括告诉我,一不小心来到了古代,我该怎么生活!”
“你,你在说什么?”若风结结巴巴,忆爵在他怀里快乐地吐着小泡泡,把他的胸部全染湿了。
“你的大舅,三舅,母亲,都知道了我的身份,你不想知道吗?”
不待他答应,我不由分说把他押解到椅子里,我纵身曲腿坐上桌子,而此刻的他也顾不得反驳我了。
“说来话长,话说在你们天日王朝很久很久以后的一个时代——有一个……”
他惊愕地张大嘴巴,呈现痴呆状安静地听着,连质疑都忘了提,刚才的暴烈狂躁早已飞到了爪洼国去了。
“在一个陌生的时代,一切从头开始,抛弃自己以前熟悉的种种,去努力适应看似异常艰难的陌生环境,你说我是不是很伟大?”
我以得意洋洋的王婆卖瓜结束了自己长长的回忆,伸了伸懒腰!
喝,好安静,连忆爵都睁着乌溜溜的小小凤眼,惊奇地看着我这个伟大的妈妈!
“你说,你是,你不是,你到底……”若风一只食指指着我的鼻子,颤抖着生意道。
“你到底要说什么?”我伸手打掉他不礼貌的手,好歹我是你老师呢!!
“这就是你惊世才华的来历……”他喃喃地道,很有些受到沉重打击的模样,可是,片刻,他又垂下了头。
“你告诉我这些,有什么意义?”终于,他颓丧地放下手道,也许是他本身受到的打击太大了,他竟然也如此轻易地接受了我的新身份,啧,真了不起呢!
“我要告诉你的是——环境陌生,就去熟悉环境,产生困难,就去克服困难,没有奇迹,就去创造奇迹。”我笑着道。
他举起右手,看起来完好无损,可是——“它毁了,再也救不过来了!”
他的声音无比伤痛,眼神无比绝望。
“你不是还有一只手吗?”我专注地看着他,柔声道。
从桌子上轻轻跳下来,我走过去,分别拉住他的左右手,“你现在要去适应的,就是将左右手在生活中的作用对调,你仔细想想,我说的对不对?”
“真的可以吗?”若风抬头疑惑地看着我,慢慢流下两行泪,哽咽问道,昔日俊秀的面庞依稀恢复了几分神采,“我还能重新站起来吗?”
“我不就是重新站起来了?你敢说我活得不精彩?你只是失去了一只右手的力气,可是有人失去了整个右臂也活得好好的呢!”我叹息地抚摸着他的头顶。
“什么?”他不相信地抬起头,“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你不信?”我扬眉看着他,那好,我就把金庸老先生的《神雕侠侣》给你搬出来!
他听得悠然神往,连窗外站着的那道愧疚的少年身影,也都听得入了神。
“人的一生,真的可以经历那么多的磨难,而又那么坚强地站起来?”若风喃喃地问道,“比起他受的苦,我这点小伤根本微不足道啊!”
“你知道就好,”我微笑,“说实在的,若风,你一生下来,就比别的同龄的孩子多吃了很多苦,却还能保持乐观个性,让我很是佩服。可是,若要放眼未来,我认为你受的苦却未必不是一笔财富,人都是在伤痛中成长,而痛,是人成长需要付出的唯一的代价!”
若风低头看着自己的右手,不知不觉中,忆爵小小的手正抓着他的右手,无垢的纯真眼眸含笑盯着他,看似很有些兄弟友爱的打算。
“我还能够重新站起来?”他像是问自己,又像是在问我,也像是在问他怀里的忆爵。
“你当然能!”门外,沉静的修长少年接口答道。
我抱起若风怀里的忆爵,悄悄地退了出去。
让朗乾和若风单独在一起解开各自的心结也好,这段时间,不仅若风性情大变,连朗乾也因为内疚忧郁了许多。
可是,有很多事,我想我已经点透了,若风和朗乾都那么聪明,一定会明白的。
安圣站在回廊阴影等我,看到我一脸轻松地出来,便知道差不多雨过天晴了,她双手如同铁钳般紧紧地钳住我的手,额上青筋都爆了出来,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好了,可怜天下父母心,若风已经没问题了,你不要太担心。”我痛惜地抽出手拍拍她的背。
现在我也是母亲,我很能够体谅,她心里那股说不出来的痛。
“是啊,天下父母心……”她抬手擦擦眼角,深深吸了一口气,竭力平静下来她的情绪,“对了,云府那边来人了,好像是你娘要请你回去一趟。”
虽然安圣已经知道了我的真实身份,但是毕竟早已习惯我以前的身份,而我也特意叮嘱过不要把我的身世告诉别人,尤其是云家人,安圣虽是女人却也是君子,一诺千金,一直便当作不知道我身份般,入往常一样对我。
“娘?”我一怔,难道出了什么事?
我万万没有想到,在云府里等待我的,竟然是这样一个让我如被雷击的消息!
爹喘着气,坐在正南边的家长位置上,看也不看跪在地上默然不语的云梦川,云梦川抿着嘴,面颊上有一个又红又大的掌印,显然是爹掴的。
“罗儿,没想到,爹没想到,扯你后腿的竟然就是你的亲哥哥!我就说,你怎么会无缘无故结束凰爵?原来都是这个畜生——我,我把他交给你,随你处置!”爹恨恨地道,似乎在瞬间苍老了许多。
清歌垂着眼睫坐在客座上,似乎在思考着什么;云梦海和云梦池显示出震惊以后的平静,没有为云梦川求情,默默地坐在一边;娘坐在一边哭泣,在她心里,两个都是她的儿女,手心手背都是肉,谁也舍不得责备,大娘正在柔声安慰她。
我定了定神,把忆爵缓缓递给大娘,大娘顺手喜悦地接过,连哭泣的娘也被忆爵夺去了注意力,这就是我要的效果。
慢慢蹲坐在梦川身边,我看着他,他抬头看着我,依稀回到了我们初次见面的时候,他的眼中,依旧是坦荡一片。
于是我知道了,并不是他有意破坏了我们之间的情义,在他的背后,还站着另一个掌握天下最高权势的人,我怎么能怪一个身不由己的人?命运从来不由人啊!
“告诉我,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就为皇上做事?”我只要问清楚这一点,问清楚了,我就没有遗憾。
“我十五岁那年,考中科举,因为在经商方面表现突出,于是弃文从商,专门为皇上聚集天下财富,同时也跟随在前户部尚书身边暗自兼理户部其他事务。”云梦川清清楚楚地道。
“如此……,”我释然地露出一抹笑意,“你没有任何对不起我的地方,不必觉得亏欠我!”
此言一出,所有的人都震惊地抬头看向我,包括云梦川,除了依旧陷入沉思、显然笃信我能够处理好这件事的清歌。
“绮罗——”云梦川的眼中充满泪水,大男人的哭,我实在见得不多,心里更是痛惜,想起那次我们见面时他的欲言又止,这些日子以来,他是在怎样水深火热的煎熬里度过的啊?
“听着,无论是‘忠义’还是‘忠孝’,忠永远都放在第一位,你对爹的父子之孝,你与我的兄妹情义,都必须要为尽忠让位!”我握住他的肩膀,坚定地道,“在凰爵没有成立前,你就已经在为皇上办事,那么你独独不肯针对凰爵,岂非对皇上不忠?”
“可是凰爵是你的心血,你知道吗?当皇上要我着手部署对付凰爵的策略时,我的心都要碎了!”梦川紧紧抓住我的手,痛苦地道,“我最后实在做不到亲手对凰爵下手,所以才借着韩家的手去做这件事,当皇上把凰爵所有的信物交到我手上的时候,我觉得我就快要被心头的郁气涨裂开来了,是我对不起你,一切都是我在你背后搞鬼……”
“梦川……”我轻声叫道。
“我知道你一定会原谅我,可是我无法原谅我自己啊!”云梦川跪倒在地,痛哭失声。
爹抖动着双唇,泪水顺着他苍老的面颊缓缓流下;云梦海云梦池都默默地看着他,攥紧了拳头,再也没有了责备他的心思,所有的人都在等着,等梦川把心底郁积多时的痛苦哭出来。
能够哭出来就好了,哭一哭,人也会活得长久一些。
“一切,其实都是不可避免的,”清歌缓缓走过来扶起我,清沉的话语抚平了所有人心头的创伤,“今天没有梦川,皇兄也会找别人来整顿凰爵,凰爵是天子椅背上的一根刺,迟早要拔除,这根本不是个人的问题,自古皆然!”
云梦池默默地走过来,把云梦川也扶了起来,“你不用难过,绮罗用财富换回了安全,其实很划算的,你其实是在帮助她,你明白吗?”
“这场狂暴的风浪已经过去,所幸,被卷入如此之深的云家,所有人都安然无恙,没有白白地被牺牲,我很高兴,难得一家团聚,岳父大人也不必难过了,您浸淫官场多年,岂不知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清歌微笑着对爹道。
“云家虽然已经得到保全,可是王爷你,你和罗儿……”爹欲言又止,痛苦地看着我们。
看到爹的眼神,我立刻就知道,清歌的请辞失败了!
“没关系,至少还有一个月的时间让我们重新思考对策,相信我,我不会让绮罗和忆爵有事的。”清歌笑着安慰爹和所有的云家人,并且紧紧地攥了攥我的手。
“但愿如此!”爹叹息道。
看起来就让人特别信服依赖的清歌都说得如此笃定,他又是出了名的智谋绝顶,由不得人不信,担心归担心,爹和娘梦海梦池梦川他们总算放松了许多。
我看了清歌一眼,他朝我调皮地皱了皱鼻子。
可是,回到睿王府后,我们都笑不出来了。
大厅中,刚刚赶来的云青纪情夫妇和鸿飞冰心夫妇,正尴尬地站在一边,几个蒙着轻纱的女子,垂首羞涩地站在中央,而座位上,孟理初和周太傅连一口茶也没讨到,恨恨地看着我手下的四大木头人。
好——浓的火药味啊!
“哎哟,纪情,怎么连茶都忘了端过来?”我连忙笑着上前打圆场,向她递了个眼色。
“还端什么茶?没把他们撵出去就不错了!”嫁人依旧不改脾气的纪情火爆地道。
哟,这些人怎么得罪了纪情?
我正欲上前,清歌一把拉住了我,脸上闪现的不再是轻松优雅的微笑,一刹那我仿佛看到了久违的凤十三,杀气在那张俊逸的脸上翻涌如乌云重重,深邃的眼眸冰寒刺骨地射向两个老臣。
周太傅和孟理初都呆住了,他们从来不知道睿王会有这样令人恐惧战栗的一面,尽管是久经官场的老臣,他们还是在睿王排山倒海的杀机与气势压迫得抬不起头来,两腿也开始在不知不觉中可耻地发起抖来。
谁来告诉他们,温雅让人总是如沐春风的睿王是不是被魔鬼妖邪附身了?
“带着你们的圣旨和这群恶心的玩意滚开!”清歌声音不大,却字字夹杂着劈头盖脸的冰雹,如利箭直射向周太傅和孟理初,已经那几名已经瑟瑟发抖的蒙面女子。
我张口结舌地看着他,云青低下头,笑意在他清冷的眼中一闪而逝,纪情竖起令人大拇指,冰心诧异地看着恍若换了一个人的清歌,鸿飞的眼中充满揶揄的笑容。
“王爷,我们还没有说明来意——”
“砰——”
“啊啊啊——”
一声连大地似乎都颤抖了一下的巨响,周太傅和孟理初眼睁睁地看着眼前坚固无比的大理石桌案,在睿王“轻轻”的一掌下化为纷纷扬扬的粉末,吓得那群刚刚还幽静娴雅的女子疯了般恐惧地尖叫起来,纷纷向门口拥挤着跑去,几个正欲端上茶水的小丫鬟被挤得人仰马翻,场面顿时一片混乱。
“下一掌,我不保证会招呼到谁的头上!”清歌杀气腾腾地道,“还不送客?!”
在纪情和云青的强制下,周太傅攥着被手心汗水浸得湿透、并且完全没有机会宣读的圣旨,连同还在呆愣中回不过神的孟理初,就这样狼狈万分地被赶出了睿王府。
周太傅一声不吭地看着大门毫不留情地轰上的睿王府,突然裂出一个大大的变形的笑容,吓得孟理初以为他被气疯了,连忙抚着他的背帮他顺气,并出声安慰——
“太傅,王爷鲁莽,你不必跟他计较……”
“也只有这样的睿王,才配得上那丫头!”周太傅摇头晃脑喜滋滋地道。
孟理初老眼暴凸,差点被这个多年的同事激成老年瘫痪!
眼前变故叠生,从头到尾,我一句话都来不及发表。
唯一能把清歌气成这样的事情,就只有跟女人有关了,赏赐美人给清歌?这么故技重施有意思吗?我实在想不出来有什么意思。
我摇摇头往里走,清歌依旧压抑着怒气的声音唤住了我,“绮罗,赶紧去收拾,身外之物就不要带了,我现在就去宫里找皇上!”
我转头看他,他已经如一阵风般,消失了踪影。怀里的忆爵哇哇大叫起来,我心头的不安跟着逐渐强烈,不会吧,难道清歌是要去闯宫来硬的?千万不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