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离开年轻女人的时候,年轻女人哭了,曹大哥的眼里也满是忧伤。进这座楼时,我们俩简直像个乞丐,出来时,都干净利索了,我换了一条凡尔丁的裤子,一件白衬衫,当然还有鞋。而曹大哥穿了一身中山装,看上去,像个大干部,就差在上兜再插一管钢笔了。曹大哥叫年轻女人快回屋里去,她非要送我们,一气送到老远,才依依不舍地摆摆手。这时候,武汉三镇已经是深夜了,天空上青烟缭绕,星星隐约可见。曹大哥很久很久都没言语,可能仍然怀想年轻女人那张标致的脸。我问他,我见你们俩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究竟都说些什么呀?曹大哥答道,艺术、文化和风花雪月呗,什么都说,什么都能说上老半天。
那么你会娶她回家做老婆吗?我问他,问得有点儿傻。
我倒是想娶,她也想嫁,可惜她家人不会答应,曹大哥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她父亲总觉得我没出息,配不上她。
她父亲是做什么的,准是个当官的吧?我问他。就我的简单公式来分析,只有当官的才觉得这个配不上他,那个配不上他。
你猜对了,不但是个官,而且还是个不小的官,曹大哥说。我怎么在他们家没见到她父亲呢,我又问。她父母被保护起来了,怕受到冲击,曹大哥说。我觉得我走道有点儿绊蒜,脚底下跟踩了棉花套子似的,曹大哥说,看来,你是真不能喝酒,就这么两杯,你就腾云驾雾了。这时候,一队巡逻的工人纠察队迎面走来,曹大哥拉着我的手,钻进一个小巷子,工人纠察队大喝一声,是谁?我们都不敢吭声。出来,我看见你了!工人纠察队的人喊道。曹大哥捂住我的嘴说,他是诈我们,别应声。我只听见我的心怦怦地跳,都快从嗓子眼跳出来了。工人纠察队就堵在巷子口,又诈唬了两句,幸好这条巷子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我们俩才算逃过一劫,他们一队人骂骂咧咧地走开了。
我明明瞧见有人跑进去了,一个纠察队员说。
你准是又多喝了二两,花眼了,另一个纠察队员说。
他们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了,我们俩仍旧站在原处没动窝,出了一身的冷汗,真要叫他们逮住,那就惨了,不死,也得扒下一层皮。
我刚要出巷子,曹大哥又将我拽了回去,再等等,他说。过一会儿,听见巷子口有人说,肯定是你看错了,走吧。
不会的,我的眼神历来不坏呀,说这话的显然是刚才诈唬我们的那位。真狡猾,我差一点儿就上了他的当。曹大哥确实有耐心,不知又在黑咕隆咚的墙犄角猫了多久,他才说,警报解除了,我们走。这一回,街上已经一片死寂,不见一个人影,只有野猫偶尔从我们身边蹿过去。你跟紧我,要是找不到我,你恐怕寸步难行,曹大哥叮嘱我。我不理解,问他为什么。他说,你身无半文,吃什么,喝什么?我看了一眼两手空空的他,你不是也没带行李吗?他说,我把差旅费都藏在裤衩里头了,放心吧,绝对安全。我问他,你要花这个钱时,人家闻出味来怎么办?
什么味啊?曹大哥问我。我说,裤裆味呀。他抬手给我一巴掌,我叫你跟我贫嘴。我就躲他……就这样,晓行夜宿,竟很快地绕过了汉川和孝感,估计,再也没谁知道我们的身份了,不禁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
后边的路程,我们可以乘车了,他说。我当然赞成,我两条腿都走肿了,小腿肚子老粗。好在我们俩的那身装束,给我们行了好大的方便,如果还穿以前那套破衣烂衫,早就被人截下来,审查来审查去了。
住店时,我们都尽量少说话,言多语失,尤其是我,曹大哥说我只要一说话就得露馅。他始终拿我当个孩子看,我跟他争了几回,也没用。他说我,你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考虑问题一根筋。我反问他,你呢?他说,我既体验过美国的资本主义生活方式,也体会到中国的社会主义,所以,看问题能一分为二,辩证一些。我驳斥他,什么资本主义生活方式,不就是吃糠咽菜,沿街乞讨吗?哼,别以为我不知道,课本里都有,我学过。
断断续续地他告诉我,美国也好,英国也好,以及加拿大也好,并不是所有的老百姓都家无隔夜米、身无半分文,一天三顿饭还是没问题的。我问他,他们吃得上肉吗?恐怕连猪都没见过吧?他给我后脑勺来一巴掌,你懂得个屁。我又说,要是美国比咱们富,你凭什么回来呀?他说,这里是我的祖国呀!到末了,我也不知道是课本里说得对,还是曹大哥说得对。有一天,我随口问他一句,你在美国,没当中央情报局的特务吧?他的脸一下子变得冷森森,你再这么胡说八道,我就撕烂你的嘴!我赶紧跟他解释,只要是台湾来的,苏联来的,或美国来的,据说都是来窃取情报的。为这句话,曹大哥竟一天一宿没跟我说话,淡着我。其实,这也不怨我,上次我们批斗一个从美国回来的老师,开始也是什么罪行都死不认账,熬他几天几夜之后,他才承认抗美援朝的炮弹都是他给运到朝鲜的,还承认他带着无声手枪到越南去暗杀过胡志明,因为没成功,结果还受到了中央情报局的处分,写了好长时间的检查……在我的印象里,资本主义国家只有两种人,一种是要饭的贫下中农,另一种就是特务,只有那些戴着墨镜穿着风衣的特务才可以喝到牛奶和咖啡,才饿不着。
我们这次要找的这个人,也跟你一样这么机灵吗?远远的可以看见鸡公山的时候,我问曹大哥。他说,我们要找的这个人,可比我机灵多了,在学校,他打橄榄球,比美国学生还棒,不少当地的女孩子都追他。
我发现,曹大哥一回忆起过去,就像唱歌的小鸟,唧唧喳喳起来没完,脸上的表情也纯真了许多,他说他的那个同学经常跟他一起逃课,去逛跳蚤市场,他的同学如何如何睿智,买的东西总是比他便宜。他们俩曾经是最好的朋友。
你就瞧着,我的朋友是那种宁肯自己饿着,也得把唯一的一块面包送给朋友的男子汉,曹大哥说。
这样的朋友越来越少了,我说。
假如世界上只剩下一个这样的朋友,绝对会是他,曹大哥说。
到信阳,找到军校,我主动要求去叫他的那个朋友,我毕竟小,不显山不露水,安全系数更高。你先躲起来,我把他叫出来,你再露面,我说。
也行,曹大哥把他朋友的姓名告诉了我。
我就麻烦军校门口站岗的士兵给招呼一声。
士兵把我盘问个底掉,才通过电话通知曹大哥的朋友。不一会儿,一个穿便装的中年人出来了,他说他就是我要找的人。
我简直不敢相信,这个人能跟曹大哥是同窗,他才三十多岁,头发就都白了。他们俩见面百感交集,到了曹大哥朋友的家,寒暄一番,他又把他老婆叫来,介绍给曹大哥。曹大哥问他,你怎么不穿军装了?你还是穿军装精神。曹大哥的朋友说,现在他正在接受审查,暂时不让他教学了,调到后勤打杂。曹大哥叹息一声说,看来你的境遇也不是很好。
这些年,你怎么样了,曹大哥的朋友关心地问曹大哥。
嗨,别提了,曹大哥把自己的不幸一五一十都告诉了他的朋友。
这位小兄弟就是你的难友?曹大哥的朋友问。
他也够倒霉的,出来串联,遇到这么多沟沟坎坎,曹大哥划拉划拉我的脑袋。曹大哥的朋友轻轻地拍拍脑门,讷讷地说,乱了,一切都乱了套了。
他们俩你一句,我一句,仿佛有说不完的话,别人完全插不进嘴去,只能做一个旁听生,坐在冷板凳上看热闹。
我跟曹大哥朋友的老婆都被他们遗忘了,被扔在了一边。
你赶了这么久的路,饿不饿?曹大哥朋友的老婆问我。她的口吻慢声慢气显得很亲切,亲切得就像个大姐姐,让我突然产生了一种极度信任她的感觉,似乎什么都愿意跟她倾诉。
不太饿,我回答她说。
我爱人常常跟我提起你这位曹大哥,总想他,一见面,就更顾不上别的了,你别在意,他不是故意冷淡你,她说。
我知道,我笑笑说。她问了我许多北京的杂七杂八,我都一一作答,我顺便告诉她,现在的北京暴土攘场,越来越动荡。她那双微微眯缝着的眼望着我,仿佛是在鼓励我说下去,于是,我就说啊说啊,说得我口干舌燥,她便倒糖水给我喝。她的温柔令我暂时忘掉个人的苦痛,反而这样想:我们就这样突然闯进他们平静的生活中,万一要是让他们替我们背黑锅怎么办?
我们今天要好好地喝几杯,喝他个一醉方休,曹大哥的朋友兴致勃勃地说,不过不能在这,得找个背旮旯才行。
我在校外有间房子,还是我们没结婚时我住的,曹大哥朋友的老婆说,那里背静。曹大哥的朋友也说,你们就干脆住在那,有现成的被卧。我们当然愿意更自在一点了,在军校里,还得把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的,怕人家瞧见。况且,曹大哥的这个朋友又在美国待过,更得严密监视了。
到了校外就不同了,买些吃食,把门一关,想说什么说什么,几杯酒下肚,空气愈来愈热烈,很快就到了白热化的程度,后来,他们俩都醉了,淋漓尽致地哭了一场。我跟曹大哥朋友的老婆还得帮他们收拾残局,你看看,简直就像两个长不大的孩子,曹大哥朋友的老婆对我说。
这顿饭虽说挺丰盛的,但是曹大哥和曹大哥的朋友并没怎么吃,他们大部分的时间里都是喝酒和叙旧,只有我算是解了馋,而曹大哥朋友的媳妇则是用怜悯的目光注视着他们俩,几乎没动筷子,偶尔她会劝上一句,你们俩别光是喝酒,伤胃,吃些东西垫垫底。她不断地给他们俩的碟子里夹菜。
我们俩高兴,最能助兴的唯有杜康,曹大哥说。是啊,酒逢知己千杯少,曹大哥的朋友又干了一杯,然后轰然颓然倒下。他们俩醉得人事不省的时候,我跟曹大哥朋友的老婆收拾好屋子,她嘱咐我,少跟街坊搭讪,免得惹来不必要的麻烦。这一晚上,我们在一个屋子里勉强就合了一夜,我把两手枕在脑袋下边,眼睛盯着天花板忽闪忽闪地阖不上,一点儿睡意都没有,我似乎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这预感就像决堤的洪水,势不可挡地奔流而下,想控制着自己不去想都控制不住。我大概是经历了太多的磨难,变得越来越多疑了吧?曹大哥和曹大哥的朋友几次起来到院子里去撒尿,我都知道,但是没有吱声,我顶多就是翻了个身,尽量叫自己躺得舒服一点。
太舒服了,接下来的几天里,曹大哥总这么说。
运动一来,他就处于风雨飘摇之中,突然这么安谧这么宁静,他当然心满意足,仿佛希望就此在这里扎下根来,永远不走了。曹大哥的朋友和曹大哥朋友的老婆时常过来关照我们,曹大哥朋友的老婆乌黑的眼睛总是含着笑意,在这样眼神的注视下,你什么掏心窝子的话都会对她说,没有一点隐瞒,我想。但是,她从不问任何问题,只是叮嘱我们饭前要洗手,注意饮食卫生。
我朋友的日子也不好过,他正在接受审查,曹大哥说。
他,不会有麻烦吧?我问。曹大哥微微一笑,把握十足地说,他绝不可能有什么麻烦,他这个人我太了解了,书呆子一个,单纯,单纯得跟一张白纸一样。
信阳地方小,但是也并非是世外桃源,那些不安分的人都走了,说是到郑州取经去,可很快郑州就来一拨人取代了他们,来传经送宝,小城依旧不得安宁。我们刚落了地的一颗心,又悬了起来,睡觉都要睁着一只眼睛。你们尽可能地不要出去招摇,曹大哥的朋友担心地说。曹大哥说,放心吧,我早已经百炼成钢了。有一个多礼拜,我们俩都圈在屋里,白天各自抱着一本书,他读他的,我读我的,到晚上,我们就坐在门槛上,看夜空中倏然飞过的扫把星,数数,曹大哥说,扫把星的学名应该叫彗星,老百姓也把它叫贼星,说它是天上的小偷,趁着别的星星都睡觉的时候,它跑出来偷鸡摸狗。
可是,我听我奶奶说,这种星星不吉利,谁见了,谁就倒霉,我跟他说。他哈哈笑着说,这种说法没有任何科学依据,充其量只不过是民间传说而已,不可信。
天越来越凉了,街上的喧嚣却越来越热闹,广播车呼喊着口号从门前一天过去好几趟,叫我心惊肉跳。曹大哥也许是心宽,也许是习惯了,躺下来就能打呼噜,我就不行,我仿佛就是饱受死亡威胁的秋蛐蛐儿,蜷缩着身子瑟瑟寒噤。一觉醒来,曹大哥问我,你怎么还不睡呀?我就骗他说,是尿把我憋醒了。我还得装模作样地到当院遛一圈,再回来。
天凉了,我给你们俩一人买一件秋衣,曹大哥朋友的老婆说。
秋衣是蓝色的,体育课穿正合适,可惜,我们已经有日子不上课了,停课闹革命都闹了小半年了。谢谢嫂子,曹大哥跟他朋友的老婆客气几句。曹大哥朋友的老婆一个劲儿说,这是应该的。我始终没言语,但是心里很温暖。这一阵子我总做梦,梦见自己掉进一个深不见底的窟窿里,我拼命地挣扎,想爬出来,可是越挣扎就陷得越深,而窟窿的底部布满了蒺藜狗子、荆棘和毒蛇……见我总闷闷不乐,曹大哥朋友的老婆问我,你是不是想家了?家里都有什么人呀?有兄弟姐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