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女人却说,我不想叫你们帮忙,我要自己弄倒他,让他跪在地下给我磕头。办完手续之后,我们有了住处,那个女人也跟我们在一起行动,只有我们去各个院校抄大字报的时候,她不跟着,她单独活动,抱着她的孩子。现在,公检法都被砸烂了,她要想打官司告状,恐怕都找不到地方了。她每天的收获如何,我不用问,只要看看她灰色的脸色就什么都知道了。我想安慰她,却找不到恰当的词汇,总是问她,孩子饿了吗,要不要吃东西?她也总说,不要。有一天,她对我说,小石,往后你甭老是把对不起挂在嘴头上,你难道看不出来?世道变了,一九六六年八月以前的所有美德,现在一股脑儿的都成了罪过,凡是过去的恶习,现而今都时兴起来了,能打的就是好汉,能骂的就是能人,能跟领导调皮捣蛋的就是英雄,你想要吃香喝辣的,就听我的劝。
接触勤了,那个女人对我说了很多叫我一辈子都难忘的话,比如,她说旧社会没什么不能没钱,这年头没什么不能没权,就是一个小队长,在村里也有耍不完的威风;再比如她说,你要不想被人家祸害,你就得时常地提防着,睡觉都得睁着一只眼,他们的一举一动你都记心里,用心攥住他们每个人的把柄,他们要祸害你,你就将把柄一亮,他们便老实了。尤反修被她所说的这一切给吓着了,嘴唇颤抖着说,要是社会像你说得那么可怕,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呀?那个女人说,解放前你不想活,你那是活该,现在你要不想活,那你是自绝于人民,你家里老老少少都得受连累。我坚信她是因为个人命运的悲惨,才导致对现实这么悲观,其实,社会不是她所说的那样。我嘱咐尤反修别把她的话扩散出去,让人家听见,非扣她一顶反动的帽子不可。
可是,可是,尤反修可是了半天,也没说出一句囫囵话来,她显然在犹豫,该不该把她想说的话说出来。
我不催她,等着她说,她挠挠头皮,从她短袖衫的袖口我看见了她的乳房,不大,却很结实,我赶紧把视线移开,装作什么都没看见。
她说,我总觉得,这次出来所见所闻,跟教务主任和老师教给我们的那些大不一样。
我也有这样的疑问,尽管我没说。
她原本又大又亮的眼睛非常迷惘地注视着我,你说,到底是我们的眼睛出了问题,还是这个社会出了问题?
两者可能都出了问题,我含糊其辞地说,我们再走走,再看看,现在就下结论恐怕为时还过早。
她拉住我的手,使劲儿攥着,我觉得你就是比我强,考虑问题一点儿不那么孩子气,而且成熟,她夸我道。
我觉得我一点儿都不成熟,只是不敢像她那样心直口快而已,我想,这只说明我在某些方面变得比较虚伪罢了。
江晓彤很快就跟当地某中学的造反派联系上了,我理解他,我们总不能老在长沙白吃干饭,该有所作为才对。
我们要编一个活报剧,江晓彤说。
那么剧本写的是一个什么故事呢?我问。我少年时代的梦想一下子涌动出来,小时候,我最想演《在烈火中永生》当中的小萝卜头,只要眨动眨动一双纯净的大眼睛就叫观众感动得要命。
江晓彤却说,剧本得要我们自己编,充分调动我们大家的聪明才智,依靠集体的力量。
我们自己编,再自己演?我突然来了兴致,仿佛有一种奇异的力量推动着我,跃跃欲试。
你去把同学们都招呼来,江晓彤说。想不到所有人都很振奋,从不怀疑自己是否能演戏或者是否能演好戏。
我发现,我和他们一样,都相信自己无所不能。
光编这个剧本,就耗去了我们两天一宿的时间,写一个红卫兵小将千里迢迢到一个偏远的小山村,那里只有三户人家,红卫兵小将要把毛主席的指示精神传达给他们,不惜爬山涉水,好几次都差一点儿丢了性命……
给谁看,谁都说剧本不错,江晓彤拿着剧本四处征求意见,回来告诉我们说。
那就连夜排练吧,女生比男生更积极。
石磊来担当主角吧,江晓彤提议说。我赶紧推辞,我说我能演个配角就已经很不错了。尤反修还激励我说,怕什么,你相信自己能演好,你就会演好。
我知道我长得什么奶奶样,论模样,还是柳纯沛扮演这个角色比较合适,要再叫他戴上个眼镜,绝对棒,我真诚地说。柳纯沛做梦也没想到我会举荐他来主演,跑过来握住我的手,谢谢你,他的声音很轻,轻得仿佛是在耳语。
我确实觉得你比我合适,一点儿都不是客气,我很正经地说,脸上一丝玩笑色彩也没有。
其他的角色怎么分配?杜亦问。其他角色中,江晓彤扮演一个采药老人,尤反修扮演一个扎牛角辫的女孩,杜寿林扮演一个胡子拉碴的石匠,而我则扮演一个瘫痪在床多年的老爷爷,不但胡子白了,眼眉也是白的,化妆出来一看,没有一个人不笑我的,就连我自己照着镜子一看,也禁不住笑起来。
演员服装怎么办?尤反修问我,我又去问江晓彤。
我去想办法,江晓彤说。他说起来很轻松,做起来却很难,他先找到了湖大,湖大的人带他去找剧校,剧校的人又把他带到了话剧团,说了一堆的好话,写了一沓的借条,拿回来一瞧,太大,太肥,还得要杜亦、尤反修她们再加工。不过,有总比没有强,江晓彤安慰我们,同时也是安慰他自己。
勉强凑合着可以演出了,场地又成了问题,几乎所有繁华的路段都被各个造反组织瓜分了,他们在那里演讲和辩论,根本就没有我们的立锥之地。
你们到别人的地盘去,我们这里不行,几乎每一个组织的负责人都这么答复我们。直到遇见一个叫什么什么赤卫队的组织,事情似乎才有了转机。
让出地盘来可以,但是有一个附加条件,他们说。
我们现在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了,什么条件都不得不答应。他们说,我们要在剧中加上一些歌颂他们赤卫队的台词,还要补充一些攻击正跟他们鏖战的对立面的内容,我们回来开个会,讨论的结果是,歌颂部分可以考虑,至于叫我们去攻击谁,我们绝不会答应。江晓彤说,假如要这么答复他们,他们不愿意怎么办?我说,不愿意拉倒,我们再找下家,顶多就是不演了,离开长沙。柳纯沛赶紧说,别呀,好不容易让我演一回男主角,不能就这么夭折了呀。尤反修说,你不当主角是小事,要是我们答应他们攻击他们的对立面,恐怕我们的生命就有危险了,这才是大事中的大事呢。尤反修的意见,得到一致赞同。
那么好,我就这样答复他们,江晓彤说。
我拍着他的肩膀说,我们就在这里等你,等你胜利的消息。
对方居然同意了。我们加固舞台,还从一个小业主家里撕下窗帘来当幕布,布置得很像个样子,就在大伙儿长舒一口气,以为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的时候,意外又发生了,演出之前的十分钟,柳纯沛突然怯场,不敢上台了。
我光想撒尿,他说。一会儿工夫,他就跑了七八趟厕所,由于他的传染,本不想撒尿的我,也想撒尿了。
不行,我演不了啦,你们赶紧换人吧,柳纯沛说。
现在换人已经来不及了,江晓彤说。
海报都贴出去了,台下已经有观众在等。郑建国准时站到舞台上开始报幕,柳纯沛不但不见缓解,反而紧张得站不住,干脆蹲在台口,一个劲儿瑟瑟发抖,脸都白了。
郑建国报完幕,台下有稀稀拉拉的掌声传来,快点儿,别晾台呀,郑建国下来催促我们说。
上也得上,不上也得上,江晓彤说。
我真的不行,求你们,柳纯沛说。
你给我上去吧,我一脚踢在他屁股上。
柳纯沛跌跌撞撞地跑到台上,惹起台下一阵哄笑。
柳纯沛脱口说出了第一句台词……
万事开头难,演戏就是这样,都是从紧张到松弛,从松弛到投入,再有伙伴跟你搭戏,你很快就能忘记现实,而进入戏剧的情境当中去。坦率地说,演戏真是一件很过瘾的事,它能叫你不是你,摇身一变,你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遗憾的是,第一天我就说错了一句台词,毕竟是头一回嘛。
转天,我又把假胡子给弄丢了,到处找,都没找着,急死我了。
我给你拿墨汁画上吧,尤反修说。
我们的观众从十几个逐渐发展到百十来口子,有的观众来看,是因为喜欢听我们说的北京话,有的观众来看,则是因为闲得慌,瞧一会儿热闹,借此来打发时间。
你上台要卷起裤腿来,山上早晨起来有露水,不卷起裤腿来都得打湿了,那个抱孩子上访的女人对柳纯沛建议说。
那么你看我的打扮有没有漏洞?尤反修也向她征询意见。她说,山里的女人出门都戴个毛巾,围脖子上,不是为擦汗,是怕各式各样的虫子钻进领口里,挨咬,上一回我不小心,一条长虫就钻进我的脖颈里,把我吓坏了,又哭又叫,把上衣脱了个精光,才将长虫抖搂掉了,幸亏周遭没男人……
我问那个女人她告状告得怎么样了,她说市委门口有兵,不让进。她对我们演戏很感兴趣,还说要是没孩子拖累,她也要跟我们上台。我说可以呀。她又赶紧说,我就是随口说说罢。但是,她总觉得白吃饭,不干活儿,亏待了我们,于是,便跟随在我们左右,打个杂,维持维持秩序,碰见调皮的孩子她就吓唬他们,再闹,就把你们都赶出去!
演出的第四天,柳纯沛竟然在一场戏里忘了六次词儿,这让江晓彤极为恼火,他质问柳纯沛说,你是怎么搞的?
柳纯沛拼命狡辩,不讲明缘由,那个抱孩子上访的女人还帮他打圆场,嗨,你们就甭问他了,下回注意就是了。江晓彤说,不问清楚,明天再出现忘词的现象怎么办?那个女人说,你们问他,他也不会告诉你们,明天你们多留神就可以了。转天,我瞪大我的眼珠子,监视柳纯沛,终于发现问题之所在了,原来台下有个扎红头绳的女孩,一直用爱慕的目光凝望着柳纯沛,让柳纯沛神魂颠倒,结果,又说错了好几句台词。回来,我们几个商量,怎么才能给这个已经被深情款款所俘虏了的柳大少爷一点儿厉害瞧瞧,以示惩罚。半夜三更,大伙儿都睡得正香的时候,我们几个悄悄起来,将柳纯沛的腋下的汗毛偷偷剪去一半,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又躺回去,睡了。等到第二天,大伙儿发现柳纯沛总是挠痒痒,浑身扭来扭去,一分钟也消停不下来。有人问他,你怎么了?他难受地说,我又痒又刺挠,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我们几个假装无辜,都背过身去窃笑不已。
谁也不许告诉柳纯沛实情,我挨个嘱咐大伙儿。
谁告诉他,谁就是王八蛋,每个人都发誓说,发完誓又嘎嘎地笑起来。
但是,很快我们就笑不出来了,在那个舞台上,赤卫队要跟他们对立面进行一场大辩论,届时将会又几千人到场观阵,所以,我们只能给他们让出来。江晓彤问他们,让出来多少天?对方说,要很长一段时间。江晓彤说,那我们到哪里演出啊?
你们另外找个地方吧,只能如此了,赤卫队的人很无奈地说,他们这个组织成员很少,地盘也小,就这么一个台子。
你们说,我们将来怎么办呀?江晓彤回来叫大伙儿拿主意。
我们也不知道。
大伙儿垂头丧气地席地而坐,个个都跟被霜打了一样。那个抱孩子的女人却说,世界这么大,再另找一个演出场所不就完了吗,还值得愁成这样?她倒显出豁达来。
睡一觉,她轻松地说,醒了,大家分头行动,各显其能,准能找到施展你们才能的地方。
但愿能像你说的那样,大伙儿仍然情绪很低落。
石磊,咱们出去走走,那个女人把睡着的孩子撂床上,对我说。
好吧,走走就走走。
来,抽一支,她从兜里掏出一盒烟来,递给我。
我不会抽烟,我赶紧对她解释说。
当你到了懂得犯愁的年纪,你就该会抽烟了,烟卷跟忧愁是一对双胞胎,烟卷不是你消愁解闷的办法,却能帮你找到消愁解闷的办法,这时候的她,就像一个呼风唤雨的女巫,具有魔法,我不由自主地接过烟卷来,狠狠地抽了两口。
咳嗽得我连腰都直不起来了,那天,但是我好歹还是把那支烟抽完了。
小子,你行,因为你能忍,她对我说。
我太窝囊,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