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里立刻欢声一片,“敬爱的毛主席,我们心中的红太阳”的歌声此起彼伏。尤反修含着眼泪对我说,我们终于到韶山了。我艰难地咽了口唾沫说,是啊,真跟做梦一样。下了车,迎面见到毛主席巨大的石雕像,激动得两条腿都见软。前来瞻仰的人们轻轻地迈着碎步,给韶山渲染出一种别样庄严的气氛,大伙儿排队依次走向主席故居,虽然早已在电影里无数次地见过那一桌一椅一木床,但近距离地接触还是感到鼓舞,并从中获取了无穷的力量。柳纯沛即兴赋诗一首,但是人太多,也太嘈杂,我根本听不见他朗诵的声音。在故居跟前,郑建国慷慨地给我们每个人都单独照了一张相,为照相,几个女生又找地方梳洗了一下,焕然一新地托着红宝书,记录下这难忘的时刻。
尤反修她们几个女生凑钱请我们吃了一顿包子,咸淡正好,只可惜少了点,一人给俩,女生可能会饱,而我们才刚刚半饱,我怕再让人家女生花钱,就故意摸着肚子说,有这顿包子垫底,我再步行走五十里没问题。杜寿林比我更夸张,他说,我能走一百里。虽然我珍惜在革命圣地待的每一分每一秒,却又不得不面对一个敏感问题:下一顿饭怎么办?还让女生掏腰包,显然不合适;接着偷,在这里绝对不可以,这是政治问题,而不是生活小节问题。江晓彤说,去长沙,到那里就会有办法了。英雄所见略同,我也这么认为。于是,达成协议,不再耽搁,向长沙进发。有人反对,我们也不去理会它,我跟江晓彤表现得十分坚决,暗示大伙儿,他们能做的就只剩下一件事了,那便是服从。到车站,我们都惊讶了,居然有那么多人聚集在那里,几乎是人山人海。
站台的服务员说,这还算是人少的一天呢,人多时能有二十万人!排着队,大概等了七八趟车,直到黄昏,终于轮到我们了,我们跟打仗一样冲进车厢,相互传递着行李,这是今天路经韶山的最后一趟车了,所以人们都涌上来,连茅房都被乘客占用了,拥挤程度甚至可以跟我们打北京出来乘坐的那辆车媲美。尽管如此,我还是想办法给几个女生找到了立锥之地,让她们好打个盹,这些日子她们累得已经够呛了,累得连臭美的心情都没了。石磊,我没发现你还这么喜欢讨好女孩……杜寿林挖苦我,可是话说到一半就不敢言语了,他见尤反修她们都愤怒地瞪着他,他褪褪脖子躲开了。你也过来挤挤吧,尤反修给我挪出个空隙。假如我真的跟她们挤在一块,我们那几个哥们儿还不得将我给嚼了?我赶紧说,不了,我还是到车厢接口凉快凉快去吧。尤反修明显是被激怒了,她大概是觉得我这么公然地拒绝她,叫她下不来台,就愤愤地说,不来拉倒,好心不得好报。我没跟她一般见识,女孩都是三花脸,我知道。
到长沙,我注意到街上的巨幅标语铺天盖地,一点儿不比北京的少,游行队伍也一拨接着一拨地走过,道路常常被隔断,过一条马路要等上半天。江晓彤说,这里的运动真是够热火朝天的。他力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振奋,可是我还是感觉到他内心的恐慌。我说,我们的当务之急是找到接待站,先解决吃喝问题。江晓彤说,那倒是。我们跑到站长室,打听接待站的地址,站长竟然说不知道,叫我们去找一下“高司”的人问问。我说,“高司”是谁?站长仿佛瞅土包子似的瞅了我一眼,你们连长沙高等院校红卫兵司令部都不知道?那可是张平化当顾问呀。
显然,这个“高司”在长沙大名鼎鼎,除了我们几位,几乎家喻户晓。果然,“高司”不难找,可是找到他们,他们一看我们是中学生,连珠炮似的问了我们一大堆问题之后,却说,听说要筹备一个“井冈山”组织,都是中学生,你们该去找他们。我们傻乎乎地去找“井冈山”,结果根本就没有人知道,更别说有什么筹备处之类的机构了,我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忍不住骂起他们来,操,拿我们当猴耍,竟然骗我们!
其实,他们并不是有意识地想骗谁,只不过这个组织是在一个月以后才正式成立,我猜他们八成也是通过什么内线,提前得到了情报。
最后误打误撞到一个叫湖南农学院的地方,这里边有个联络站,我们兴冲冲地闯进去,他们却说大串联的接洽事宜不在他们负责的范围之内,我们刚刚涌上心头的希望,立刻被失落所替代。郑建国干脆躺在校园门口的台阶上,我哪也不去了,实在不行,就在这睡一晚上,他说。颓丧的情绪很快感染了每一个人,大家一屁股瘫坐在地上,仿佛再也无力站起来了。要不要求求他们,收留我们一夜?江晓彤对我说。我们出来是播撒革命的火种的,不是沿街乞讨的,一路颠簸已经消耗掉了我的所有好脾气,所以我一张嘴便充满了火药味。这时候,一个念头忽而闪过,我对江晓彤他们说,你们就在原地待命,我再去跟他们协商一下。转身我就走,江晓彤说,我也跟你去。尤反修也说,还有我。
联络站的人见我又回来了,用迷惑的眼神注视着我,仿佛在问:你还想说什么?我说,你们湖南是红太阳升起的地方,是我们景仰的地方,想不到的是,我们千里迢迢赶到这里,受到的却是冷遇,这让我们太失望了,我竭力保持着平静。江晓彤也跟着推波助澜,你们简直是给湖南人民脸上抹黑。联络站那人好像被我们的指责说傻了,浑身都凝固了似的,你们到底对我们有什么具体要求?他问。我说,我们需要借少许的差旅费。他说他要请示一下,掉头进到另一个房间里,我猜他是打电话去了,出来后,他问我,你们需要借多少钱?我本想说五块来着,可是话到嘴边却成了八块。他叫我们出示单位介绍信,江晓彤掏出来递给他,他记下学校和姓名,然后拿钥匙打开抽屉,给了我八块钱,并告诉我,这是他们与各高校联络时所需的交际费。我们谢了他,就跟鸟一样的跑出校门。江晓彤说,这下子我们又可以抵挡一阵子了,走,找家饭馆撮一顿吧。
我说,这个钱得存起来,以备万一,现在我们再去找接待站,到那蹭饭去。连尤反修都说我,你忒贪心了。我说,我是饿怕了。出于安全考虑,我把八块钱藏在女生那里,她们心细,不容易弄丢。拐了十八道弯,我们终于找到了串联接待站,到门口一看,我们都惊呆了,简直是人满为患,等待办理住宿的人起码有上千人,即便是工作人员效率再高,一两天之内也轮不上我们,而此时此刻的我们,最想做的就是敞开肚子饱吃一顿,然后找个地铺,呼呼大睡一觉。可是,那区区八块钱,只要一大手大脚,没两天,我们就又变得一穷二白了,所以,我决定让他们找个僻静地方靠一会儿,我来排队,杜寿林说,咱俩一块儿排,能说说话,解解闷。江晓彤也说,别光累赘你一个,我们大伙儿轮流排队。女生说,石磊这一天已经累得够呛了,该我们半边天站出来了,让他歇歇,否则我们不落忍。这话听上去挺叫人感动,我突然觉得自己不再那么庸常,而是高大了许多。
当然我不能让女生伺候我们,困难关头,我来上。排队的时候,前后左右都是来自五湖四海的人们,凑一堆,各自炫耀着各自所在城市的大好形势,卖弄各自横扫四旧的成就,拼命给他们的所作所为涂上一层光彩夺目的亮色,我们因为小一点,值得一吹的不多,表现欲自然也就不强。他们的表白,或激扬,或血腥,或暴力,或滑稽,都有让我羡慕的地方。杜寿林却告诫我,别信他们的,为了叫人刮目相看,他们总是把最好的一面呈现出来,也许实际情况比咱们还惨呢。左边一位一直在讲怎么样打人能又疼又没有外伤,右边这个则在讲如何用烙铁烫走资派的脚心,叫他不敢不认罪,我真想象不出他们怎么可能琢磨出这么多整人的招数来?我背后甚至有一个三十岁的女人是抱着孩子来串联的,我问她这个孩子是谁的,她说是她的,才三岁,孩子的父亲在孩子出生的前一个月死了,我问怎么死的,她说两派干仗,把一辆公共汽车点着了,而她丈夫恰巧在那辆车上没有跑下来……我问,结果就这么死了?她说,结果就这么死了!她还说,她此行有两个目的,一个是串联,一个是上访,给她丈夫伸冤。
杜寿林怕我们的同情丧失了立场,特意还问她是什么出身,她说她爸是农民,她爸的爸爸也是农民,解放前,房屋一间,地无一垄,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这下,我们放心了——自己人,可以放心大胆地同情她和她怀里的孩子了。
孩子哭了,她晃着唱着试图让孩子平静下来,但是不管用,她只好解开衣扣,喂孩子奶,孩子这才老实,不闹了。她白晃晃的胸脯,让我跟杜寿林的眼睛无所适从,我说,要不你先安抚孩子,我们替你排队,等到轮到你时你再回来。她说,你顺便也把我的手续办了吧,就算你们的一员。后来,我才知道,她根本就没介绍信,她找过他们当地的支书,支书不给她开,于是,她就只好以盲流的身份四处奔走。好了,她离开队伍,到道边去了,我跟杜寿林都不再心慌意乱。尤反修怕我寂寞,过来陪我,杜寿林很识趣地走开,他说他想迷糊一会儿,我假惺惺地说,再坐一会儿吧,他没理我。
我把刚才那个抱孩子女人的故事讲给尤反修听,她头一个反应居然是,她不会是骗子吧?我反驳她说,怎么会,她是个女的呀。她说,世上女骗子多得是呢。我又说,而且她还是个孩子的母亲。她说,有孩子的母亲也照样可以骗人。我生气了,生她的气,在我心目里,女人,尤其是做母亲的女人一直都是神圣的,是神圣不可侵犯的,而她亵渎了她们。尤反修见我嘟噜着脸,就主动求和地说,我也没说这位上访的女人就是个骗子,只是说有极少数……我没回话,她说,你的脾气越来越大了,刚认识你的时候还不这样。其实,不止是我,我周围几乎每个人的脾气都越来越大,在接待站排队的这一天半时间里,起码有六伙人干起来,有两个甚至皮开肉绽,不得不被送到医院去抢救,常常是一言不和,就大打出手,而且打起来不要命。
那个女人奶完孩子,又回到队伍中来,尤反修问她,你觉得你能替你丈夫伸冤吗?那个女人说,我没想为他伸冤,我是想为我自己伸冤。这倒是出乎我的意外,我想知道得更详细一些,却又不敢瞎问,那个女人直率地告诉我们:她的丈夫遇难之后,她们的村支书就一直打她的主意,终于有一天,趁她疲劳过度昏睡的时候,把她强奸了。她气不过,觉得他是趁火打劫,没人味,就去告他,告到大队,大队公开包庇村支书,她又告到公社,公社抹稀泥,想给她些经济补偿就算了,她只好告到县政府,县政府因为被县中学的革命小将砸了,负责人都被押起来,没人管,于是,她干脆跑到地委来告状……尤反修愤愤地说,如果地委还不给你做主的话,我们就跟你一起去,把欺负你的那个流氓抓起来,绳之以法!我还是第一次见尤反修这么慷慨激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