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活在世上靠的是逞强,有人活在世上却靠的是示弱,逞强也好,示弱也好,这都是手段,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目的,只要达到目的,你靠什么手段都是正确的,此时此刻的她,真不像一个来自偏僻山村的农妇。
你在乡下的时候,每天都做什么呀?我好奇地问她。
就是围着锅台转呀,她说。那天晚上,她跟我谈了很多,却绝口不提找舞台演戏的事。第二天,她跟我们一起奔波,求爷爷,告奶奶,快到傍晚时,才在韭菜园附近找到个地方,占据这块地盘的造反派也提出要修改剧本,加入赞美和歌颂他们这一派的内容,我们别无选择,除了妥协还是妥协。
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那个抱孩子的女人劝我们。江晓彤也只好认了,但是提出吹捧得太过分的部分要删除,经过一番讨价还价,总算达成了共识,我们连夜背诵对方增加的新台词,天一亮,就奔赴新的舞台去演出。只是,这个地点稍微僻静了一点儿,第一场演出,观众才六七个人。值得庆幸的是,这个舞台上居然有一个麦克风,而且麦克风居然还能用!
柳纯沛高兴了,观众虽然不多,但是听众却不少,我们可以把嗓门亮得更宽绰一点,将声音传得更远,他说。
换了场地,没有了那个扎红头绳的女孩的追捧,他演戏也不再分心了。在我们几个当中,他演技进步得最快,我敢说,学校再举办文艺汇演,他指定能得奖。这一点,连对柳纯沛一直抱有偏见的尤反修都不得不承认,可是,她又说,天天都演出,再笨的人也会娴熟起来,不信,你给我这么一个机会——我脑子里突然蹦出一个念头来:我们应该再编一出新戏,总演一出戏,演员都觉得腻了。我跟大伙儿一说,竟然都举双手赞成,尤反修说,不过,我希望这一出的主人公最好是个女性。这次,我们仍然采用集体创作,我来执笔的方式,塑造一个用生命和汗水来捍卫毛泽东思想的女民兵的形象,怎么结尾,引起了很大的争议,有的说女主人公在跟地主分子斗争中光荣牺牲有一定的震撼力,有的说英雄不能死,她应该永生……长时间争执不下,剧本也迟迟脱不了稿。由于白天还要演出,所以只能利用晚上的闲暇来编剧,写的时候,他们还常常过来凑热闹,参与意见,严重地干扰我。
在长沙这样的城市,每一天都有打砸抢事件发生,不是这一派去围攻那一派,就是那一派围攻这一派,但是我们没有想到的是,这一切跟我们会有什么关系。因此我们每天照旧快快乐乐地演戏,直到有一天晚上遭到了暗算。我们几个有说有笑地往住地走,突然一群人拿麻袋把我们脑袋一蒙,接着就是拳打脚踢,打够了,一声唿哨,他们就都跑走了,等我们拿掉麻袋,周围已经一个人都没有了。
准是跟我们对着干的那些混蛋干的,借我们地盘的造反派说。可是他们为什么跟我们过不去呀?我问。借我们地盘的人说,还不是因为你们在戏里歌颂了我们。
也就是说,我们几个成了你们对立双方较量的牺牲品了?江晓彤显然是愤怒了,两眼喷着火。
我们几个又拼命地添油加醋,煽风点火,无限夸大打人的那些人如何用侮辱性的语言侮辱了借我们地盘的人,而我们又是如何跟他们据理力争,驳斥他们的胡言乱语。
你们放心吧,血债要用血来还,借我们地盘的人果然被激火了,他们拍案而起。
他们两派的针锋相对一触即发,江晓彤也想加入进去,我劝他,我们还是不要浮出水面为好,乖乖地躲在阴暗角落里,养好伤。江晓彤最后还是采纳了我的建议。我们几个受的都是皮外伤,只有杨东升手腕子挫了环,到医院给贴了一副膏药。我们连续几天都没有去演出,就躺在住处,只有抱孩子的那个女人每天出去打探消息,然后转告给我们。起初,他们两派只是不断地发生些小的摩擦,后来就暴力事件不断,听说,明天双方准备真刀真枪地干一仗,用他们的话说是决一死战。你们要不要先避避风头?那个女人问我。我说,不必,怕什么!我虽然嘴上硬,其实,心里还是挺嘀咕的,真担心我们被裹进去。不过,还是小心点儿好,抱孩子的女人说。她不让我们四处招摇,出来进去买东西都由她代劳。这一程子多亏你帮忙,我感激地对她说。
可是尤反修不但不感激她,反而对她恨之入骨,我一见她就恶心,尤反修说。我说,她又没招惹你。尤反修说,她一天到晚总是跟人鬼鬼祟祟的,到处煽阴风点鬼火。我问尤反修,她跟谁鬼鬼祟祟的了?尤反修说,跟你!尤反修拥有娇嫩的肌肤、丰满的嘴唇,以及怪癖的小心眼。任何一个跟我有共同语言的女性,她都看着不顺眼。不知为什么,对她的小心眼,我一点儿都不反感,恰恰相反。我说,你别胡说八道,对了,我正想跟你商量个事。她的表情跟冰冻上了似的,你能有什么事跟我商量?我说,光闷在屋子里多腻味呀,咱们为什么不去橘子洲头看看呢?她眼前亮了一亮,跟着又黯淡下来,那么,抱孩子的女人是不是也跟着去呢?她问道。我摇摇头说,她不去,就咱们这些人——你说怎么样?太好了,我去通知杜亦她们去,她欢呼雀跃地跑走了。
那天,我们爬上了岳麓山,又久久地眺望橘子洲头,很遗憾,隔着湘江,没船,我们过不去,只能对着这个江心小岛高声朗诵“独立寒秋,湘江北去,橘子洲头……”玩到很晚很晚才返回住地,一进屋,发现那个抱孩子的女人正等着我们,手里捏着一支笔轻轻地敲着桌面,你们怎么才回来?她问我们。
她把我跟江晓彤叫到外边,告诉我们,借我们地盘的那一派跟对立面今天正面交火了,双方伤了八九个人,其中有一个生命垂危,送进了省人民医院抢救。她身上有一股淡淡的烟味,可能,在等我们的时候一直抽烟。我的意思,你们最好还是赶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不然凶多吉少,她说。我靠在一棵树上,对江晓彤说,借我们地盘那派的对立面很可能来报复我们。江晓彤认为我说得不错,但是坚持再观察观察动静,以静制动。抱孩子的女人说,他们要是到这里来找你们算账怎么办?江晓彤说,我们可以跟人家调换一下住房。好歹,这也算个不是办法的办法。我知道,江晓彤还心存侥幸,万一借给我们地盘的一方获胜了呢,也许我们还可以继续演戏,其实,他这种侥幸心理我也有。抱孩子的女人说,要换住房,也得换离这里远一点儿的地方。我们都同意。可是,郑建国他们却不大同意,我们原来的那间屋又朝阳又干净,为什么要换?我说,朝阳的地方晒得慌。
把郑建国他们安抚好了,接待站的人又来找麻烦,他们嫌我们住在这里太久了,外边还有很多串联的同志排队等着呢。我说,再有个三两天,我们的湖南农村运动考察报告就完稿了。
到底是三天,还是两天,接待站的人要更确切的时间。
那就三天吧,三天以后我们拔锚启程,我承诺说。可是,就在当天晚上,灾难就来了,借给我们地盘的对立面来接待站找我们,幸亏抱孩子的女人提前五分钟通知了我们,我们找了个梯子爬到了房顶子上,蹲下来,杜亦晕高,只好躲在树丛里,好在那些人对女生也不太留意。我们倾听着下边嘈杂的声音,心脏怦怦直跳,暗自祈祷他们快一点儿离开。他们大约折腾了有二十多分钟,才骂骂咧咧地走人。抱孩子的女人跟我们报平安的时候,我心说,谢天谢地,我们又逃过了一劫。
走吧,你们,抱孩子的女人对我说。
我们走了,你怎么办?我问她。她做个深呼吸说,我也走,这个城市太乱了。我清了清喉咙,要不你跟我们一块儿走吧。她坐下来,弓起膝盖,不,我习惯独自一个人走南闯北了,再说,还有我的儿子跟我做伴。想到从此我们将再也不能见面了,我突然有那么点儿恋恋不舍,那么,我能送你什么纪念品吗?她爽快地说,可以呀。我问她,你想要什么?她说,一盒烟卷。我颠颠地出去买了一盒烟,递给她,她破开,抽出一支来,你也来一支,她说。我毫不犹豫地接过来,点上。她说,临别我送你两句忠告吧,每到一个新地方,首先你要看看那里张贴的标语,如果那里到处都贴着坚决打击抢劫盗窃活动,那么你要小心了,说明这个地方治安有问题,抢劫盗窃成风;要是那里的标语是坚持农业政策,保障粮食供应,那么就是间接地告诉你,这个地方粮食供应紧张,吃不饱……我注视着她,她太睿智了,仿佛不是这个地球上的生物,那么第二个忠告是什么?我问她。她说,第二个就是敢于赌咒起誓,什么誓言毒,什么誓言极端,你就起什么誓,但是不必兑现,赌咒起誓只是你走向成功的一个辅助手段,只要博取了对方的信任,你就成功了一半。即使在黑暗中,我也能看见她炯炯有神的两只眼睛泛着光。
你怎么会懂得这么多?我喃喃地问道。她苦笑了一下,我见识得多,吃亏也多,所以我才懂得这么多,可是,我还是更愿意回到从前去,什么都不懂,仍然做那个成天围着锅台转的小媳妇。说半截,她转过身去,我听见她轻轻的抽泣声。
姐……我不知为什么要这么称呼她,我就是想这么叫她。她摸摸我的头顶,脸上的每一个线条都很柔和,要想活得自在,活得长寿,你就得示弱,不要充能耐,即便你有能耐也要隐藏起来,她说完这话,快步地走开了,长长的黑发像溪水一样的流淌。她头也不回一下。
你要保重啊,姐,我在她身后喊了一声。
我们什么时候转移,我回到我的住处,江晓彤正等着跟我商量去向问题。我说,说转移是好听的。那么不好听的说法呢?江晓彤问道。我说,不好听的应该说是逃跑。江晓彤用疑惑的目光瞅着我,你怎么了?我说,我没怎么,就是想静一静,缓解一下紧张的情绪。那么好吧,过一会儿我再来找你,江晓彤的嘴角抖了抖,躺回到他的床上。我拿枕头蒙上了脸,很快就稀里糊涂地睡着了,我本来想迷糊一下,结果醒来已经是转天早晨了。
我觉得我们应该即刻登程,假如那伙人再来寻衅滋事,恐怕我们就没有昨天晚上那么幸运了。于是,我们收拾行囊,江晓彤要去跟接待站交代一声,被我拦住了,那样做,就等于给我们的敌人通风报信,万一他们留一个人潜伏下来呢?我们最好悄悄地出村,打枪的不要,我说。全体集合之后,没见到那个抱孩子的女人,我问她去哪儿了?杜亦说,她昨天就抱着孩子走了,再也没回来。我半天没有说出话来,心里仿佛开掘了一个很大很大的空洞。
我们顺着沿江大道默默地出了长沙城,不敢坐火车,也不敢坐汽车,唯恐他们在那些重要关口设伏。不知什么地方着火了,浓烟滚滚,柳纯沛说,咱们去看看是什么地方烧了。谁都没答理他。我们一口气走到开福寺才休整一下,毕竟这里离市中心远一点,安全系数也大一点。尤反修给我往嘴里塞了个什么东西,味道很怪,她说是槟榔,长沙人都喜欢含这玩意儿。我靠在墙根底下,望了望我们的队伍,那个抱孩子的女人已经不见了,我有点儿想她。短短的几天里,她给予我的东西比我的中学班主任还要多得多。五岁的时候,邻居大婶告诉我,只有长翅膀的动物才会飞,人没长翅膀,所以不能飞;六岁的时候,我的同桌又告诉我,只有男生才长鸡鸡,女生就没有,所以她们喜欢唧唧喳喳,所以她们才怕老鼠;七岁的时候,一次我爸跟我妈窃窃私语,我才知道,他们并不是一直盼望着要我这个孩子,而是同事结婚,前去参加婚礼的他们多喝了两杯,例行公事,所以有了我……我对这个世界的认识,就是这么逐渐地建立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