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夜色深沉,晋府却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晋安拧干白巾,附于晋凋额上,继而侧脸问着在旁侍奉的下人,“药熬好了吗?”
下人摇头,“回大公子的话,药还没送来。”
晋安微不可查的叹出口气。
“小的这就去厨房催一下。”下人见他满脸担忧,心中不由也有些急了。
目送着下人离开,晋安又换了条浸水的白巾附于晋凋额上,无奈摇头,“你说你到底图的什么?”
“发着热大老远从青州赶回来,就不知道将身体调养好?”晋凋长得极为神似他,两人站在一起,就跟照镜子一样。
——晋安与晋凋,是双胞胎。
“我……”晋凋微微勾唇,露出的笑容却如即将枯萎的花般毫无生命力。他想宽慰晋安,喉间却突地一痒,使他只能咽下满腹话语偏头咳嗽。
“你看看,你看看。”晋安又是好气又是心疼,拍着他的背替他慢慢顺气,“都病成这样了还说话。”
好不容易缓过了这口气,晋凋眼眶微微透红,声音也沙哑的不复往日清恬,“你还是回去歇着吧,别也染上风寒了。”
“行了,我知道分寸。”晋安嗔怨的瞪了他一眼,再次为他换上新的白巾。
晋安喂着晋凋喝了药,等他熟睡后才吩咐下人好生看照着,自己回了房。那两个下人闲着无事,便聊起天来。
“哎,你知不知道今日街头发生了件大事儿!”其中一个身形较为瘦高的下人满脸兴奋,掩不住的激动。
“你小声些。”另一个矮个儿的下人瞅了眼晋凋无意识蹙起的眉,不由低斥,“别将主子给吵醒了,刚睡下呢。”
“那你过来些。”瘦高个儿降低了阴凉,冲他招了招手。
“你还记不记得,当年兮家的那位少爷兮镯?”瘦高个儿见矮个儿点头,忙道:“今日我见着他了,就在玉茶苑门口。”
“他什么时候回来的?”矮个儿有些惊讶。
“谁知道呢,可能早就回来了,只是咱们不知道。”瘦高个儿一笔带过这话题,继续道:“你知道那位兮家少爷怎么了吗?”
他故作神秘的停顿了下,待矮个儿面露不耐的催促了他之后,这才得意道:“被人当街哐了两巴掌,还被扯着头发拖了一路!”
“真的假的!”矮个儿不觉拔高了音。惊奇这世间居然还有人能打到兮家那位少爷……
“是个女的,瞧上去是有些面善。不知是兮少爷负了她还是如何,反正是一言不发的任她打。咱们的知府独子君铭少爷,还跟在他们后头为兮少爷求饶呢。”瘦高个儿越说越兴奋,到最后还比划了起来。
“那也正常,君铭少爷与兮少爷的关系本来就好。”这临江城的百姓都知道。
“哎,你说那女人到底是谁?”居然能让君铭少爷都不敢强来……还真是个大角色啊……
“我倒对这不大感兴趣,那兮少爷应该没什么大碍吧?”
“你们刚才说……谁被打了?”一道清恬微哑的虚弱男声自床幔内飘出,两个下人先是一惊,继而便噗通一声跪了地。
“主子……主子您……您怎么醒了?”
“是……是啊,可是哪里不舒服了?”两人哆哆嗦嗦着,一句话说了半天都没完。
一只手撩开了床幔。
玉石样的色泽,于灯光下流转着晶莹剔透的柔光。晋凋清眸满含忧恼,再次重复道:“你们刚刚说,谁被打了?”
临江客栈中,兮缎守了兮镯大半夜,早就累的睡着了。晋凋轻轻推开房门,长睫低垂着扫了眼室内。桌上兮缎趴伏着睡得正香,而床上帷幔迤逦垂落,只隐隐能见到里头有人。
他的头还一阵阵的发晕,两颊也透着不正常的晕红。但还是打起了全副精神,小心翼翼的走过兮缎身边。
帷幔被人轻轻撩起,兮镯仅着中衣趴伏于床,似在安睡。
可是,他很清楚,她睡得并不安稳。
她的面色很白,薄汗湿透了她的额发,精秀的眉目也紧紧蹙着,仿佛从未舒展过。
晋凋动作轻柔的替她拂开贴于脸侧的湿发,心中最柔软的那处就如被什么重物给狠狠敲击着,钻心蚀骨得疼。
他执袖,轻轻擦拭着她面上的薄汗,倾身于她眉心印上一吻。
他的薄唇因发热的关系而干燥的厉害,微微勾唇想露出个笑容,却裂皮破出道血痕。唇间的刺痛并没引起他的注意,因为此刻,他的眼中、心中,只有她!
“能让你心甘情愿被打的女人,世上也唯有夫人一人了吧。”他抬手轻轻摸着她的长发,柔滑墨黑,在他手心流动着缎子般的光华。
“阿镯……我是不是只会给你带来伤害?”他清眸含凄,忧伤而温柔的望着她,仿佛蕴藏着无数难以言诉的伤。
夫人从来都舍不得打她,更何况是这么不留情面的暴打……
可现在她却伤成这样……终其原因,怕是夫人知道了兮家易主的事。
脑中晕眩更重,他撑额轻柔,却对上一双朦胧恍惚的眼。
兮镯不知何时转醒,此刻正一眨不眨的看着他。
晋凋愣住了。
“阿绣?”她长睫微眨,眼底的朦胧积聚得越发深,“你是阿绣……对不对?”
他呆呆点头。
兮镯笑了起来。
她眉目本就生的精秀雅丽,此一笑竟透出几许清素出尘,“我做了一个好可怕的噩梦。”
在那个梦中,他毫不留情的毁了她的一切,让她在外孤苦漂泊,还被温柔的母亲狠狠责打……
不过幸好,那只是个梦……
幸好,他还在她身边……
“阿绣……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好想你……”她在他掌中蹭了蹭,有些好笑般的自语,“明明我们就没有分开过啊……可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
——为什么会有种……他们已经好久好久,没有见面的感觉?
晶莹的泪水缓缓自她的眼角滑落,她却毫无自知。晋凋莫名哽喉,忽觉心中像被撒进一大把针般有着细密绵延的痛。
因为她哭了……
“是因为阿镯睡得有些久了……”他勉强露出个微笑,虽然透着忧伤,却一如往常那般熟悉。
是啊……她睡得太久了……
不过不只是她……就连他也一并睡了过去……
而且这一睡……还睡了六年之久……
她微微睁大了眼,染了水雾的眸子清澈明亮,灼灼燃于他眼底。忍不住抬手覆住她的眼,他哑声道:“阿镯,继续睡吧……”
继续回到那个梦中,也继续让兮绣消失在那个梦中,在那里,没有阿镯和阿绣……
有的只是……晋凋与兮镯……
就当此时的温情只是南柯一梦,能够沉沦,却不能继续……
晋凋轻轻掩上房门,去时与来时一般悄无声息。但在他下楼之时,却有人在此候了许久。
夜风透窗吹起,将他昏沉的大脑吹得有些清醒。他静静看着面色阴郁的华君铭走近,神情怡然,毫无一丝被抓包的慌乱。
“兮绣,我希望这是最后一次看到你出现在小兮身边。”华君铭声音冰冷,如刀锋可就的眉眼间透着高高在上的傲慢。
晋凋微微一笑。
兮绣?
呵……真是个久违了的称呼。
“我是晋凋。”他清眸平静,毫无任何波澜。
“如果再让我撞见一次,我会让晋家像当年的兮家一样消失。”毫不在意他说了什么,华君铭冷冷注视着他,口气薄凉阴狠。
“让晋家消失?”像是听到世间最好笑的笑话,晋凋失笑,“那你便试试吧,知府大人的独子。”
他缓步走下台阶,身形虽修颀,却透出几许单薄。华君铭阴沉着张俊脸注视他离开,暗自握紧了双拳。
晋凋回了晋府,可还没等他走进自己的庭院,便突然晕了过去。跟在他后面的瘦高个儿被吓得半死,连忙去将府医找了来。
——本来她就高热不退,现在还出门吹凉风,自是雪上加霜。
晋安得知晋凋的病情不减反升,大发雷霆,将瘦高个儿和矮个儿劈头骂了顿,接着便忍了满腹怒意走近晋凋房中。
府医正在桌边开药方,见晋安走进来恭敬的行了一礼,接着便出门让人去库房抓药。晋凋缩在被子里,干笑道:“你怎么来了……”
“我能不来吗?”晋安俊脸紧绷,眼角眉梢凝冰似雪,“大半夜的拖着发热的身子跑出去做什么!有什么事不能等你病好了再去做吗?”
他到底还想不想要他这条小命了!
“我……去了阿镯那里。”像是被晋安的气焰浇灭了所有的讨好,晋凋低垂着头,眉目间难得萦绕着淡淡的落寞,“她伤的很重……”
薄薄的单衣根本掩饰不住她背上的伤,晋凋心尖泛苦,又头昏目眩全身酸痛,总之难受到了极点。
——不只是身体上的不舒服,更多的是精神上的痛!
“所以呢?”晋安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我心里好难受……看着阿镯现在的样子,我心里真的好难受……”似乎是因为发热的缘故,让他内心软弱的一面悉数暴露了出来,赤淋淋的摆在晋安面前,真挚赤诚的让后者有一瞬间的语塞。
“你看过她之后就不难受了吗?”晋安眉目紧蹙,似乎有微微的动容。
“不。”晋凋摇头,艳若春晓之花的容颜也在此刻闪现出了苍白的迹象,“看了她之后,更难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