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何以人间痴情老(一下)
第二日,郑小官便挣扎着起来,想要去找一些活儿干,以便支撑家里的用度。只是他在惠众堂的时间呆的久了,真正的本事却也没有学到多少,不过是几个日用的方子,一些煎药的制药的办法,在惠众堂他更多的还是感谢洒扫照顾病人之类的活。在大街上有些茫然地走了半天,回到家的时候还是一无所获。
这样的日子,一直如此,郑小官越来越急,拉下脸皮去求人,结果没有任何人肯理睬他。
直到某个晚上。
这天夜里格外寒冷,外边已经结霜了,郑小官从被子里爬起来,披上衣服到吴氏的房间里去。却看着吴氏只盖着一件薄毯子和着几件衣裳瑟瑟发抖,立刻问道:“娘,你屋里的棉被呢?”吴氏却摇起了头,说道:“我拿去典当行卖了。”
郑小官立刻就急了:“娘,这是过冬用的,卖了你用什么,是哪个典当行,我去买回来。”说着,也不等吴氏应他,便噔噔噔跑回自己的屋子里,把自己的棉被抱了过来,给娘亲吴氏盖上。紧接着也不管,跑到炉灶边点起了柴火取暖。郑小官没有丝毫睡意,坐在一个小凳子上,对着火光坐了一宿,直到天色渐亮的时候,有一个人突然找上了他。
一个对于郑小官来说,无疑是一个大人物的人。
咚!咚!咚!
郑小官开了门,却看到一个穿着长衫,普通读书人打扮的中年男子,这人神情冷傲,郑小官似乎在哪里见过,一时却也想不起来。直到那中年男子开口说道:“你是郑小官?”
“是……是我,您是?”
“我姓赵,能进来坐坐么?”
“啊——”郑小官一下子想了起来,这位自称姓赵的中年男子,分明就是知府官衙中的通判赵清,郑小官曾经在惠众堂见过一面。这个时空大明朝的知府官衙中,通判的职责并无太大不同,本朝置通判主要掌管一府粮运、水利河道、屯田等等民政,乃是知府的副手。换句话说,无论如何也是了不得的大人物,这样一个大人物,却在这样一个时候,来了小民郑小官的家中,无论如何都透着几许诡异。郑小官连忙让开门,从屋子里端来一把干净的椅子请他坐下,小心翼翼道:“赵通判可是有什么吩咐,遣人来说一句就好了。”
“你认识我?”赵清眉眼间阴晴不定。
郑小官连忙解释道:“小人在惠众堂做学徒的时候,曾有幸见过大人一面。”
“你的记性倒是不错。”赵清这一句话,倒也不知道是称赞还是别有深意。
郑小官不敢多说什么,只是讪讪笑了两声,赵清靠着火堆,打量了一下这家徒四壁的屋子,便开口说道:“经过这里,便来看看,郑小官,本官听说,你被惠众堂赶出来了?”
郑小官心里一紧,不知道这件事情怎么会被高高在上的通判大人知道,只是点了点头。
赵清便又说道:“这事做得,惠众堂有些过分了。”
“不敢劳大人看顾。”郑小官低着头,不知道什么表情。
赵清又慢慢悠悠说道:“郑小官,我问你,现在有一个回惠众堂的机会,你可愿不愿意抓住?”
郑小官连忙道:“小人愿意,只是通判大人……”
“诶——不用担心,我与惠众堂几位主事都是老朋友了。”赵清看了他一眼,不急不缓地说道,“只不过,有一件小事,却也要你帮一个忙。”
……
等到天蒙蒙亮的时候,赵通判便匆匆离开了,就像是在通知郑小官一件十分普通的事情,尽管态度算不上威逼,但是身份摆在那里,郑小官不敢奢求什么平等。在赵清离开之后,郑小官就一直坐在凳子上发呆,知道他的母亲吴氏从屋子里出来,问刚才来的人是谁。郑小官看了看母亲,又盯着眼前的火堆看了一会儿,才开口说道:“没什么,刚赵通判来了。”
“啊,是通判大人呀,怎么也不留下来吃顿饭再走?”
郑小官苦笑道:“这家徒四壁,如何留人……那也要人看得上才行。”
吴氏说道:“那也不能……”
“好了,娘!”郑小官止住了吴氏的话,闷声说道,“小家小户的,那位大人哪里看的上眼。”说着,便有闭上了嘴巴,赵清找到他,其实就是一件事情,上了大堂,说几句话,做个证人,然后便能回那惠众堂。惠众堂……哈哈,郑小官不知道自己是该哭还是笑,对于那个地方,他从心底觉得厌恶,但是除了那里,哪里又是自己的谋生之处呢?家中生计如何维持,高堂老母如何奉养,都不是由着郑小官想如何就能如何的。
吴氏看郑小官的脸色有些奇怪,以为他受了什么委屈,便说道:“赵通判来这里是为了什么事情?若是有什么难事……小官你就别应了。还是说了你什么,也别往心里头去。”郑小官有些疲倦地揉了揉额头,对吴氏说道:“不是,是让我回去惠众堂的事情。”
吴氏一听,十分高兴,说道:“那不是很好吗?赵通判真是大好人啊……”吴氏说着又絮叨了起来,到了她这个年纪,若不是是在周遭没有相熟的妇人,实在也该是每天常说话东拉西扯的,但吴氏在这府城了住了许久,竟也没有多少熟识的人。郑小官没有细说,只是又接着说道:“娘,孩儿自有分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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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小官在那边说的时候,张小菇便一直安静地听着,一言不发,脸上却始终保持着温柔的笑容。屋子中间的火盆里,火烧得越来越旺,终于,郑小官讲完了他要讲的,低下头,沉默起来。张小菇低声说道:“我知道他们找我来的意思了,我不想连累你,这件事情,本来就与你无关。”
“求求你,不要这样好吗?”
“嗯?”
“不要这样……的好,让我会觉得很为难。”郑小官身形单薄,肩膀在微微颤抖着。
张小菇一只手放在他的肩膀上,郑小官不自觉地一缩,张小菇皱着眉头问道:“你身上的伤还没有好全?”这个问题似乎不用回答,郑小官也没有回答,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但是郑小官显然没能有张小菇那样的运气。张小菇退后了一步,低声道:“尽管这句话说出来没有意义,但是还是想和你说一声对不起,你比我勇敢,但今天你按照他们做的话,等事情了结,失败者会更加针对你,你的日子会更加难过的——想想你的母亲。”
郑小官蜷缩着身体,虽然身前便是火焰,但是却依然好像身处寒风之中。
或者说,这火焰并不能给他带来一丝温暖。
“张姑娘。”郑小官张了张嘴。
张小菇看向他。
郑小官沉吟了一阵,还是开口说道:“我不会让你为难的。”
张小菇看着他道:“我也不想你自己为难。”
“让我好好想一想。”
“会好起来的,替我向伯母问好。”
张小菇说到伯母的时候,郑小官的眉眼间多了一丝忧虑,但很快为坚定所代替。张小菇站起来,对他说道:“你等等,我去找那个人。”
张小菇说的那个人就是秋平,她直觉便觉得郑小官出现在这里,是他有意安排的结果。张小菇离开了当中的那个屋子,来到了偏房,撩开帘子进去。屋子里,就只有秋平一个人,坐在一把小凳子上,俊秀的脸映着火光,平静而深沉,炭火烧得劈啪作响,秋平一身不吭,他显然在这里呆了许久,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知道你想问我什么。”秋平开口说道,“但是你和他不同。”
“什么不同?”张小菇走到秋平的身前,站着不动。
秋平又接着说道:“因为你是张家的后人,你的身份现在有些敏感,不容许有任何污点。所以,那个案子我们虽然很容易能推翻,但是为了避免某些人再挑出些麻烦来,最后手尾做得干净一点。为了控诉你张家,他们可是费尽苦心,还有一些证据没有拿出手,主要就是那个叫做郑小官的少年。他对于姑娘,有一些特别的感情,他的手上有一件关于你让他杀死刘家人的最关键地证据——是一封书信。我知道那是伪造的,但是,那封书信里,有姑娘你的一枚簪子信物。”
张小菇心中一惊,想起来自己的那一枚簪子怎么丢了,原来……
“少年人嘛……难免……”秋平没有继续说下去,也没有必要说了。
“你是怎么知道的?”
“审问一个纯善的少年人,不是一件难事。”秋平说到,“但我想让他反戈一击,就需要姑娘来帮忙了。”
张小菇没有立场说什么,他站在那里,过了半晌,才说道:“我不能去说服他,即使这个案子就这样了,我从来不觉得,谁比谁更重要一些。我不比郑小官重要,秋公子,你能帮我张家,我很感激,但郑小官如你那么说做了,他和他的娘亲就算完了,我知道你们已经达成了妥协,对于这个案子的发起人不可能穷追猛打,但是对方肯定会来清算的,郑小官的下场,秋公子不会不知道。”
“我很好奇。”秋平忽然笑了,“你为什么要为他说话?那个普普通通的小学徒。”
“因为他一直在帮我说话。”
“别忘了当日大堂之上。”
“他帮过我,这个理由就足够了,我张小菇不是什么英雄,我只是一个弱女子,但我不想踩着别人的尸体好好活下去。”
“哪有你说的这么严重。”秋平笑了。
“世界从来不温柔,杀人何须用刀斧。”张小菇低头行了一礼,这是恳请。
秋平的脸上终于没有了笑容,站起来,这是他第一次细细打量张小菇这个人……紧接着,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感慨道:“当年,我也像你这般傻过。”
此刻他心里念的名字,叫做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