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何以人间痴情老(一上)
深夜,张小菇披上了一件斗篷,上了一辆马车。
马车上,一个三十岁样子的男子对她说道:“我叫秋平,是你秋掌柜的表兄。我知道你是什么人,和你张家的身份,现在我带你去官衙,放心,我是在救你们。”说到这里,他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出来,那就是,有些事情,比如说人是放是杀,是敷衍了事还是闹大,都要看上头人有没有妥协。正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这个案子,对上头的人很简单,可能只是一句话的事情,但对下面的人来说,兴许就是生死之别。
张小菇看着秋平,问道:“秋公子是要帮我们吗?”
“你可以这样认为。”
“那边足够了,多谢。”一个“谢”字说出来,张小菇的心放轻松了些,只是眉眼间还带着一丝忧虑。秋平神情从容,这对他来说,确实只是一件小事,特别是刚刚接到了京城来的飞鸽传书之后,就连他也小小惊讶了一番,那位堂堂次辅刘煌大人,竟然缩头地那么快。既然如此,后面计划的步骤也就没有继续下去的必要了,也就是说,案子必须要淡化处理。这也是秋平接张小菇去官衙的原因。
马车走得很慢,也许是快要宵禁的缘故,街道上行人不多。秋平又开口说道:“张姑娘,关于张家过去的案子,你知道多少?”
秋平突然问起的这一句话,让张小菇心中悚然一惊,不由说道:“什么案子?”
“呵呵,既然张姑娘不愿说,那便算了,反正现在也不要紧了。”秋平又轻巧地把这件事情放过去,张小菇心中狐疑,却也不便多问,于是只好保持沉默。马车里两个人各怀心思,一直没说几句话,直到马车停下来。秋平才又开口说道:“张姑娘,随我来吧。”
两人下了马车,直接进了官衙后门。
这是张小菇第二次看到薛简,这个时候看到薛简和秋平的亲密关系,心中才恍然大悟,他在那次审问的时候,薛简为什么会表现得十分奇怪。现在看起来,这分明是两帮不同的势力在博弈。薛简和秋平说了几句话之后,秋平便把话题引到了张小菇的身上。毕竟这个案子,还是刘家状告张家之事,倘若要把案子解决了,那某些刘家提供的证据就要推翻掉。
张小菇只是在薛简问话的时候,才开口说几句,别的时候,都保持着沉默。
很快秋平和薛简说完了,又带着张小菇出了官衙,坐上马车直接往一个地方去。
“这是什么地方?”下了马车,张小菇受不得外头的清寒,两只手掌握在一起。秋平有些歉疚道:“恐怕让张姑娘帮一个忙,劝劝这里住着的一个人。”说着他又补充道:“刚请过来的。”说是请,其实确实如何,就不得而知了。张小菇哈了一口气,立刻成了雾气,她点了点头,这事情让她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这是一个小院子,马车停在门口,院子的大门紧闭,秋平上前拍了两下门,边有一个小厮打扮的人开了门,将两个人迎了进去。
院子不大,中间种了几棵小树,只有屋子里有灯。
从门口的对面的屋子,是一条铺着砖石的小路,入夜了寒气很重,走到一半的时候,秋平突然开口对张小菇说道:“张姑娘,你一个人进去便可,我在旁屋中等你。”
张小菇奇怪道:“那……好吧。”
“请。”秋平做了一个手势,便微笑着往一边的小屋子走去。当着正门的那扇门,也亮着灯,张小菇走到那里,犹豫了一下,手放在门上正要敲一下,却不料门很轻易地打开了。门里是一件简单的屋子,烧着炭火,暖烘烘的,当中的凳子上坐着一个少年,听见门响抬起头来。张小菇和少年同时愣了一下,都没有想到,见到的是对方。
少年是张小菇认识的人,正是不久前还在大堂上指证张小菇的郑小官。
郑小官看起来这几天受了不少罪,脸色憔悴了许多,神情疲倦。
张小菇走进来,把门关上,开口说道:“是你。”
后面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张小菇走到郑小官的面前,看着这个在惠众堂帮过她许多忙的郑小官,张小菇始终不相信,郑小官会做出在大堂上作伪证指证她的事情来,其中必定另外有些隐情。沉默了片刻,张小菇脸上有了一丝笑容,她故作轻松道:“郑小哥,我信你。”
我信你。
郑小官一听,便几乎要流出泪来,他本来就是一个脆弱的人,生性善良,这几日心中也是格外煎熬。张小菇这三个字说出来,却比千言万语还要管用。郑小官转过头说道:“张家小娘子……我……”
“我知道郑小哥是一个好人,否则惠众堂的时候就不会帮我了。”张小菇说道,“真的很感谢你。”
郑小官脸上满是苦涩,他摇了摇头,说不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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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小官是一个很普通的人,没有多少天分,勤勤恳恳,平日了很少言谈,性格内向淳朴。因为父亲很早就离世的缘故,郑小官家中生计艰难,在他十岁的时候,郑小官的娘亲,将他托关系送进了惠众堂,给钱大夫当学徒,从此便住在了惠众堂里,只在月末时候回家一趟。这一次却有些不同,因为郑小官回来的时候比起以前要早了许多,更兼他的身上带着伤。
往常因为为人比较木讷的关系,也常常受一些欺负,但郑小官回来的时候,有些委屈也从不会在家里讲——他是一个十分孝顺的少年——甚至也会受些小伤,比如说被人“不小心”抽了一鞭子,他也藏着掩着,生怕被母亲吴氏知道。但是这一次却不同,因为他身上的伤也瞒不过去,不仅脸上肿了,衣服也被扒了,就穿着里衣,冻得瑟瑟发抖,脸都白了。身上也是被抽了好多下鞭子,郑小官的母亲掀开来看的时候,都看不下去,声泪俱下。
“这是如何……谁打的?”
郑小官低着头,咬着牙,一言不发。
娘亲吴氏又问道:“你怎么这个样子回来了,快说!”郑小官哭诉道:“被……被师傅打回来的。”吴氏几乎要昏过去,这可是家中唯一的寄望,就如此没了,连忙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郑小官的后背伤地很重,几乎不能躺下,只能趴在床上,幸运家中恰巧有些药草,郑小官也学了一些治跌打损伤的药方,便依着方子弄了些药膏涂在背上。郑小官只对吴氏说,钱大夫突然说他背弃师门,要罚他受几十鞭子,然后逐他出惠众堂。郑小官本来就在惠众堂人缘不算很好,自然不会有人为他打抱不平,于是连惠众堂的学徒衣裳都给扒了,收拾了体己的几件东西,别的东西像被单什么的都被其他学徒一抢而光,便仓皇在嘲笑声里出了惠众堂。
郑小官说完这些,立刻转过头去,有件事情他没有讲。
郑小官不是傻瓜,在钱大夫说要逐他走的时候,就猜到了应当是和提醒张小菇钱大夫的阴谋的事情,被他知道了,或许是隔墙有耳,或许是钱大夫猜的,总是谁知道呢,郑小官总不敢当着钱大夫问。这些话是万万不能和吴氏说的,郑小官想起总觉得是自己对不住家里,却没有后悔过。
吴氏听完郑小官的话,叹息道:“这可如何是好。”
郑小官挣扎着站起来,跪在床上额头:“娘,等我伤好了我便去找些活计干,总不至于……不至于让家里无米下锅。”
吴氏哭道:“也只能这样了。”
言语间,对于惠众堂的人,母子两都没有接着说下去,钱大夫把郑小官打成这样,吴氏也无话可说。在这个时代,师徒关系就如同父子关系,等级分明,当然,很多师傅只把学徒当免费的伙计来用,打骂是十分寻常的事情。
郑小官趴回床上,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不过这几天,我的月钱本来就少,寻常没有积攒,有些难熬了。”
这一次郑小官被匆匆赶出来,这个月的月钱也没有发给他,郑小官自然也不敢去要。
吴氏摸了摸郑小官的头发,心酸到:“唉,可怜你还是个孩子,我平日用度也不多,家中还攒了一些银钱。”说着便起身到一边的箱子那里,搬开上面的小箱子,打开下面的大箱子,从那箱子里面取出了一个小布包。吴氏拿着小布包到郑小官的面前,然后小心翼翼拆开布包。
都是些散碎银两,加起来大概有几两银子,不知道攒了多久了。
郑小官却是知道的,自己每月的银钱,除了自己吃住用度,给老娘的其实也不多,再加上吴氏接一些零散的活儿干,赚取的钱也只够吴氏刚好每日吃穿而已。
现在拿出来的这些钱,不知道吴氏已经省吃俭用多少日子了。
郑小官倔强道:“这些钱娘你留着吧,万一还有什么要花钱的……”
“唉唉,娘一个快入土的人了,还留着钱干什么。”吴氏叹息道,“总归是盼着你有出息……”吴氏有絮絮叨叨地说了几句,往常郑小官或许会有些不耐,但现在自然是不可能会有别的想法,低着头,红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