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何以人间痴情老(二上)
琉璃坊中的一个隔间内,柳兴初坐在席子上,面前的案上摆着一个小火炉,火炉中的火焰正烧着一壶沸水。火炉边是一整套青花瓷茶具,柳兴初亲自煎茶,只为了款待一个人。刘兴文头戴方巾,身穿长袍,看起来形容萧索,默不作声。柳兴初小心翼翼提起水壶,沸水入茶盅,茶叶上下浮动,有淡淡清香。他将一杯茶送到刘兴文的面前,开口说道:“刘贤弟大才,只可惜,太过瞻前顾后,思虑过多。”
“柳兄见笑了。”刘兴文没有反驳什么,只说道,“这几日盘桓在柳兄这里,多有打搅。”
“无妨,这几日与君彻夜长谈,为兄也是获益良多。”柳兴初微笑道,“只不过贤弟在这里躲下去也不是办法,而且若是我没有猜错的话,下一次知府大人审案,伯父恐怕就有些麻烦了。”
“此话怎讲?”
“贤弟涉及官场不深,许多事情还看不透,正所谓内阁吹什么风,官场上便要下什么雨,我早说过,这个案子不简单……临江府知府薛简,据我所知,和沈阁老颇有些关联,而那位赵清通判,则是刘阁老的门生。”柳兴初不急不缓,品了一口茶,又接着说道,“而这个案子本身,贤弟伯父不过是被利用了,倘若上头妥协了,谁会管你刘家的死活?我看这几日的风向,刘家危矣。”
刘兴文无奈道:“此事我也猜到几分,奈何家中,父亲为利所诱,我也无可奈何。”
“不过此时也不是没有挽救的余地。”柳兴初说道,“张家的事情,张家虽小,牵扯却是很大,这本就不是你们一介乡绅所能参合的,趁着薛简还没有开堂审理,不如先做举动,简单来说,与其被卖了,不如先把自己给卖了。开堂之前,刘贤弟,你去拜见薛简薛大人,写信陈情,就说你父亲是受奸人蛊惑,现在幡然醒悟,告张家那些罪状,全部都是自己捏造”
刘兴文道:“当初我劝服不了家父,现在自然更加劝说不了。”
柳兴初笑道:“放心吧,低调一些,不要冲动,此事断然不会牵连到你的身上。”
刘兴文说道:“只怕家父……唉。”
柳兴初知道他在担心什么,说道:“只要不牵连到你,也不过最多损失些钱财了事,等科举进身,便可以将失去的从容拿回来。贤弟,你的将来在朝堂之上,而不是在这些小事上浪费光阴。我与你这几日谈论学问经义,你都心不在焉,小事如此,谋国之大事,又当如何?”
刘兴文惭愧道:“柳兄谬赞。”
“我与漱石楼那位掌柜有些交情,今日我便去拜访一下,为你从中转圜一二。”柳兴初安慰道。
“多谢柳兄。”
“这几日你便安心读书吧,我藏书楼中的那些古籍,大约也只有你这一个识货人了。”说到这里,柳兴初喟然长叹,又道:“读书,首先是要养性,养气。”
“谨受教。”
十二月的府城,天气阴晴不定,不过即使是晴天,也依然可以称得上十分寒冷。眼看年关将至,十二月初八,腊八节已经过了之后,新年的气氛一下子变得浓烈起来。大街小巷之上,到处是购置年货的人,还有进城了贩卖布匹生丝的小贩,但并不是所有的人家都能感受到这一切。就如同郑小官,就如同张小菇一家上下,就如同因为那个案子滞留在府城的刘德父子。
刘德站在租的院子里,脸色阴晴不定。
刘兴武从屋子里出来,大大咧咧喊道:“老二又找我说,让我们此事就此作罢,别追究下去了。”
刘德怒道:“他现在在何处?”
“琉璃坊老板请他去做客,一时半会还见不着人,我几次去,都被挡在了外边。”刘兴武嘟囔道,说着话,还瞧了自己老爹一眼。对于刘德的打算,刘兴武是直接的帮凶,但是他也劝过老爹好几次,觉得这也太损了点,但他素来也没有什么主见,不像他的弟弟。原本以为,有了通判大人帮忙,结果会是很简单的一件事情,但也不知道那张家走了什么门道,知府大人竟然向着他们。这让刘德也好,刘兴武也好,立刻心虚起来——毕竟他们平日最多也就是和村里的里正打打交道,府城也很少来。
刘德哼哼了两声,他此时也是有些进退两难,几次求见那位赵清赵通判,原来和蔼可亲的那位通判大人,此时却好像从不认识的一半,冷脸相待,谁几句话便将他赶了回来。后来几次,甚至大门紧闭,门都不让进,更别说其他了。这让刘德有些后悔,没有听自己二儿子刘兴文的劝告……只是现在,刘德大声说道:“哼,不孝子!等他回来,我扒了他的皮!”
刘兴武心中不免腹诽:“明明老二连夜来劝,你自己不听,现在有怪他。”
“那现在该怎么办?”刘兴武问道。
“通判大人也还是不见客吗?”
“从前几日爹爹被拒之门外,就一直不见客。”
“不管了,不管了。”刘兴武懊恼道,“爹,我们什么时候回红石村?”
“回什么红石村?”刘德无奈道,“知府大人那里,还等着开审案子就要召见我们呢,继续等吧!”
“难道知府大人过了年再审案,我们就要在这府城过年?”刘兴武破罐子破摔,跟自己老爹置起气来。刘德也道:“那还能怎么样?我去求知府大人不成?”说着,刘德从院子往自己屋里头走去。
比起刘德父子,知府大人薛简就显得轻松多了,得到了沈阁老的支持,又狠狠摆了赵清那个家伙一道,让他脸面全无,逼得他告病假回家,立刻就树立起来了在临江府城的威信。虽然薛简要比赵清早一年离开临江府调往别处,不过这对于一直以来对于赵清这个通判很不爽的薛简来说,已经是十分令人愉快的事情了。
上头的几句妥协和试探,到了张小菇的身上,变成了莫大的灾祸。
张小菇不知道是该感激还是憎恨京城那位阁老。
总而言之,在知府大人升堂之前,好好预备这个新年来试要紧的。腊八节都没有正紧过,不过不要紧,小年也快到了,官府是腊月二十三那天,普通老百姓则是在腊月二十四,那一日全家洒扫干净,祭灶等等。张小菇那个小院子,是新搬来的,本身就没有多少家具摆设,打扫起来倒是十分轻松,漱石楼的掌柜秋心一个人在府城,也是说好了小年大家各自回家过年,不回家的,则一起在漱石楼后头的一个院子里开宴席。
张有的腿,就没有好起来过,不过他的心态倒是好了许多,这也使张小菇和陈氏常常劝说的缘故,家里头还有一个病人,张有也不愿让家里头更添乱,便答应了张小菇,应承了那份门房的活计。
陈氏的病,却是变坏了一些,尽管有秋心请来了名医岳钟,病情是确定了,不过岳名医也是无能为力。陈氏的病,算是积攒了很久,一起爆发出来,经过了这段时间的调养,身体好歹稳定下来,但还是以肉眼可以看见的速度,一天一天地衰老下去。就像是悬在他们头上的一把剑,也不知道哪一天都会落下来。
岳钟给的期限,是坚持到明年春天,然后就是过一天卡一天了。
这一天,张小菇把陈氏从屋子里搬到外边晒太阳,空气暖洋洋的,陈氏比起刚病倒的那一天,头发变少了许多,而且多了许多皱纹,脑袋经常头疼欲裂。张小菇岳钟说陈氏病情的那些乱七八糟的名字,心中有些猜测,恐怕陈氏的病也许是后世的脑肿瘤或者什么,那再后世也是不治之症,否则岳钟也不会无可奈何。
陈氏的身上披着一件薄薄的毯子,阳光温暖,她闭着眼睛,低声对身后的张小菇说道:“今年算是就这样过去了罢?”
张小菇宽慰道:“以后总容易过去的。”
“这可就难说了。”陈氏的声音有些小,她现在往往一想事情,脑子就很疼。
张小菇穿着一件素布裙子,上身一件翠色夹袄,梳着发髻,帮陈氏轻轻揉着肩。说起来倒是十分有趣,母女两在一起聊天,经常聊起来到,倒是关于三儿的趣事。三儿是张家唯一的男丁,不是陈氏重男轻女,世道风俗便是如此看,张小菇毕竟是要嫁出去的,三儿从小读书,人又聪明,就算是张小菇也觉得,将来三儿一定会成为大人物的。
不过三儿调皮和从来不循规蹈矩,也是张小菇和陈氏知道的,就像今天,三儿便又过了时候还没有回来。
当陈氏问起的时候,张小菇笑着解释道:“今天不同啊,娘,学堂到了这时候也该放假了,今日,先生要布置好三儿他们在寒假的学业和需要阅读的书目。”
陈氏问道:“学堂还有这规矩吗?”
“娘是很久没有听说过学堂的事情了,前几年朝廷下了一次训令,要官办的学堂,全部都施行十日一小假,过节一同放假。”张小菇经常关心三儿的学业,这些事情也是了解的门清儿,那条训令,简单来说,显然就和寒暑假差不多,说起来嘛,还是恢复太祖时期的祖制,这让张小菇更加揣测,那位应当也是如自己一样的穿越者吧。
“这几日,刘家人有找过来吗?”
“没有呢。”张小菇说道,“放心吧,知府大人已经告诉我,那个案子一定会在年前了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