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我带你找小姐去。”扎西尼玛说,“怡红发廊今天刚来了两个女娃子,盘子靓得很。”
“我不去。”你说,“我走了一天路,骨头都跟阿爸的汽车一样,快要变成零件了。”
“啊,走嘛,老板娘说了,那两个女娃子还是雏儿哩,今晚上等着
我们去开苞哩。”“觉仁波,扎西尼玛,这种事情我是从来不干的。”“好兄弟,要不把你的钱先借给我,我去打一炮。”“你怎么能干这种事情呢?你怎么对得起‘骆驼鱼’?”
“啊,兄弟,‘骆驼鱼’已经跟我失去了联系。我大半年都没碰过
女人了。男人不打炮会得病的嗳。”“钱在床头衣兜里,你自己拿去。”你听见扎西尼玛的脚步声在木头地板上欢快地消逝了。窗户框着一片星空。清冷的月辉照在你的脸上。很快,你的脸颊就被夜风吹凉。
天冷了。清晨的德格县城,深秋干燥的空气中马粪和干草的味道无
孤命
比浓郁。前往印经院转经的牧人,穿着厚重的羊皮袍子。牧人的马靴在水泥路面上“嚓嚓”作响。印经院朱红色的围墙下,刻着彩色经文的玛尼石堆满了墙根。转经的人们摇着转经筒,念着经文,默默地走了一圈又一圈。牧人长年骑马形成的罗圈腿摇晃得很厉害。坚硬的路面上,匍匐在地叩拜等身长头的人,带着一身的泥土和油腻。
这样的早晨,在全世界的大城市里,几乎所有的年轻人都会拥上巴士和地铁,对日益严峻的交通和就业状况满腹牢骚或者惶惶不可终日。城市上空,资本张着血盆大口,吞噬着年轻人的每一滴血和每一块肉。但在这遥远的青藏高原,人们用祈祷开始一天的生活。在这里,转经的人们一脸从容和自信。在彻底的信仰中,他们心安理得地相信,灵魂不灭,死亡也并非迷津,而是轮回之路上往生净土的必然之门。
否认灵魂的哲学是世界上最虚无的哲学,这样的哲学把人导向绝望。可是,太多的人信仰这种否认灵魂的哲学了,因而在耄耋之年,对死亡充满了恐惧。
佛教哲学认为,修行的目的,在于放弃执着,经历苦道灭寂,安然度过肉体崩解时的可怖境相,最后获得圆满解脱。莲花生大士所著《西藏度亡经》旨在教导一种叫颇瓦法①的技巧,使死亡成为来生来世的入善之门,即,善于脱离肉体,善于转世为人,直到由轮回而得解脱或涅槃为止。
①颇瓦法是几世纪以来帮助临终者和为死亡而做准备的相应法和禅定法。其原则是在死亡的那一刻,修行者要把他的心识射出,与佛的智慧心相结合,进入莲花生大士所谓的“本觉虚空”。此法门可由个人来修,也可由具格上师或良好修行者替他修。颇瓦法有很多种,以适合不同个人的根器、经验和训练。最普遍的颇瓦法,称为“三认证的颇瓦法”,即认证我们的中脉是道路;认证我们的意识是旅行者;认证佛土是目的地。
仁青巴灯跟随他的根本上师索南堪布修习佛法。索南堪布已经非常苍老,戈麦高地上没有人能够说出他究竟有多少岁。一天中午,索南堪布吃完糌粑,躺在床上。他把仁青巴灯叫到床前说:“去把格桑喇嘛请来,就说我需要他的帮助。”说完这句话,他就停止了呼吸。仁青巴灯一边掉着眼泪,一边向念冬神山跑去。格桑喇嘛和仁青巴灯赶到印南寺时,天已经黑了。格桑喇嘛站在索南堪布的床前,呼唤着他的名字。大约喝一碗酥油茶的功夫,索南堪布竟然复活了。他睁开眼睛,看着格桑喇嘛。这令仁青巴灯惊讶不已。后来,仁青巴灯才明白,索南堪布当时正在修习颇瓦法。随后,格桑喇嘛带着索南堪布修完颇瓦法,引导他临终前的心识走过死亡的门槛。死亡,便如许宁静地发生了,没有痛苦,也没有对尘世的眷恋。
仁青巴灯讲了这个故事以后,你便开始细致地考察吐蕃特人的生死观。
三郎瑙乳的祖母弥留人世的那些日子,你惊讶于老人辞世时的安详。岁月榨干了她皮肤中的水分。老人的整个身体就像一张皮革匠人揉皱的羊皮。临终之前,她每天坚持请一位从印南寺来的僧人帮她念诵经文。她说她不会死亡,只是完成又一个生命的轮回。
没有人哭泣,因为这不是挽别的时刻,而是祈祷往生的日子。人们是那么平静,念着六字真言。
那是个有雪的清晨,你和村庄里的男人们一道,轮流抬着老人的尸体,踩着崎岖山路上的积雪,向念冬神山的山顶走去。三郎瑙乳领头,手中举着一块经幡。人们“沙沙”的脚步声像春蚕在嚼桑。你们悄然穿过峡谷。三角洲上的村庄还在沉睡,三两声犬吠,旷远而寂寞。一缕晨阳的金光从念冬神山上探照灯般地照亮了戈麦高地,那些石头、羊子、
马和一只奔跑的狐狸被朝霞渲染成一片绛红色,仙女们在绛红色的天空中纺织着流云。格桑喇嘛从苦修的洞窟里走出来,在一块石头上跏趺而坐,一卷经书被他轻轻打开。朗朗经唱在西风劲吹的山顶上飘飘荡荡。你们把老人的尸体抬到天葬台上。看到格桑喇嘛冲你们点了点头,仁青巴灯和江永才让便刀斧并用,把那一具尸体剁成碎块。没有一丝悲伤,你只看到人们——包括死者的家属——面带笑容,口念六字真言,祈祷老人转生来世。秃鹫自五彩斑斓的云层中飞来。云中的一只秃鹫,这口含启示的先知,接度了死亡之人做一次出门远行。死亡之人的一次出门远行,像是去赶赴山对面一家穷亲戚晌午的茶炊。
生命的形式如此简洁,仅止于格桑喇嘛随口念诵的一段祈祷经词。停顿的雪晨。灵在五彩斑斓的云层中运行。这就是草原上的死亡,如此简洁纯粹,无需繁复的仪式,仿佛那春荣冬枯的草,荣也寂寂,枯也寂寂。对死亡的修行,就是解脱的修行。学会怎么死亡的人,也就学会了怎么不做奴隶。在公用电话亭,她拨通了家里的电话。过了很久,她才听到丈夫慵懒的声音。“你在哪儿?”他问道。“在德格县城。”她说,“我给牧民的孩子上课呢。”“值得吗?”“值得。”“我建议你赶快回来上班挣钱,要么去炒股,全民都在炒股,但千万别去当圣徒,那样会疯掉的。我们这个时代,需要的是金钱而不是信仰,需要的是中产阶级而不是圣徒,你明白吗?”
啪的一声,他挂断了电话。
天真的冷了,凉飕飕的风直往她脖子里灌。她从背包里取出围巾,围在脖子上。一只流浪狗蹲在门外,用一双悲悯的眼睛看着她。过了一会儿,她拨通了诗人的手机。
“你在那里还习惯吗?”他关切地问道。
“感觉很好,”她说,“这正是我梦寐以求的生活。”
“你住在牧民家还是住那个小木屋?”
“我住在小木屋,但我一点儿都不害怕。我总觉得他还活着,每天都跟我在一起。”
“我昨晚梦见了他,他一直在给我讲你俩的往事。”
她笑了,一股暖流滋润着她的心田。那只流浪狗一动不动地看着她。过了一会儿,流浪狗踱着沉重的脚步,向她缓缓走来。它是那么威武,有种凛然不可侵犯的气概。她开始心中发毛。在距离她三步之遥的地方,它站住了,嘴流口涎,毫无表情的脸上一双凶狠的眼睛盯着她。她把一团糌粑丢给它。它一口吞下糌粑,继续看着她。她向它招了招手。它走了过来,站在她的脚边,像个渴望回家的孩子。她拍了拍它的额头,说了声:
“走吧孩子,跟我回戈麦高地去。”
它乖乖顺顺地跟着她,向草原深处走去。
背着沉沉的背包,你汗流浃背地爬上一座又一座山冈。寂寞的旅途,你唱着歌子,想着远方的情人。四顾茫茫的高山牧场上,只有牦牛、羊子和马啃着稀疏枯黄的秋草,偶尔有秃鹫和喜鹊从头顶张开翅膀傲慢地滑过颤动的空气。丝绸般的空气被这突然的飞行裂帛一样撕开。
露了空行母①的惊讶。洁白的云彩仿佛抽象的字母稀疏地散落着,那是神祇酒醉后写下的诗句。隐喻的天空。修辞的天空。一个怀旧之人凝望的天空充满诗意。
日当正午,你在清甜的梦境里回到了城市,回到一个姑娘的身旁。回来了,就像你从来不曾离开。阳光如此温暖,抚摸着你,舔舐着你。你这伤痕累累的男人被幸福的海水托举着。
突然,你被一头莽撞的牦牛惊醒。日头偏斜,流云散尽,天空一碧如洗。该是继续赶路的时候了。你抬起身子,背起背包,瞭望头顶上遥远的念冬神山,鼓足气力,埋头上路。在念冬神山的垭口,你又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听见被风掀动的经幡噼啪作响。接下来要下山了。向下和向上是同一条路,同样陡峭,同样费力。好不容易到达山谷,你站在山涧边,迅速脱光了衣服,跳进冰冷的山涧。雪山上流下清澈的水,洗濯着你健美的肌肤。你仰躺在山涧中,冲着天空呐喊。水珠在你的胸脯上纷纷溅落。你打着寒战从水中起来,站在阳光照耀的岩石上,像个裸体的牧神,午后健康的牧神。在这块属于你的领地,你是那么骄傲,那么野蛮,你块垒般的肌肉闪耀着青铜的光泽。须发浓密的牧神是这草原孕育的自然之子,灵性之子。
你精神抖擞,重新启程,一口气穿越了山谷,攀上山冈,到达你那安静的小木屋。你的小木屋是那样温馨,足以安顿一个像你这样漂泊异乡的跋涉者,足以卸去你一身的疲惫。
门外,卓嘎喊着你的名字。你看见她高大肥胖的身子出现在门边。她右手端着一碗米饭,左手拎着一壶开水。她是那样慈祥地看着你,眼
①空行母,在密续的象征系统中,为了表示殊胜的开悟特质,空行母大多显现为女性形体。
孤命117睛里充满了怜爱。赐你粮食和水的草原母亲,一看到她,你就想哭出声来。那只流浪狗在校园里到处走动,探索着一切。像是故地重游,它若有所思地回味着什么。孩子们起初害怕和它接近。几个胆大的孩子走过去,拍着它的额头,抚摸着它粗硬的皮毛。它温顺地躺在地上,舔着孩子的手。“孩子们,给它取个名字吧。”她说。“就叫它桑丹吧。”洛桑说。村长三郎瑙乳去了一趟乡政府,回来的时候通知每家出一个劳力去山下的金沙江边修路。有一条沿着金沙江的土路,可以通向318国道。夏天雨季的山体滑坡和塌方,使那条路无法通行。在一个大雾迷蒙的清晨,天光暧昧不明,一个人冲进戈麦小学那杂草丛生的校园,大声喊道:“亚嘎老师,出发了。”其时,你正沉浸在一个宁静的梦中。那声喊,像一块石头,打碎了你梦的冰面。你从幽蓝的梦中醒来,听出了美青年格培的声音,匆忙应了一声:“来了。”美青年格培的青骢马在校门外的山坡上吃草,不时打着响鼻,咴儿咴儿地向着远处的马群鸣叫。路径凄迷。穿过浓雾,半山坡上,大队人马正在等你。焦躁不安的马儿甩着脑袋,不停地踢踏着大地。马背上,驮着被褥、帐篷、铁锅、糌粑、酥油、铁锹、镢头……还有更多的马铃
声从四面八方的雾里传来,渐渐向山坡上汇集。在低处,你看见天光微明,骑手和骏马在天光的映衬下,成了一幅战斗即将打响前轻骑兵的剪影。
人们吆喝着,说笑着,向山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