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马上学的孩子,在校园外面的草原上留下一串串的马铃声。几只
孤命
觅食的鸽子在房顶上咕咕叫着,盯着她那张嵌在窗户里的脸,徘徊又徘徊。它们脖子上的羽毛发出蓝盈盈的光泽。她走出小木屋。受到惊吓的鸽子扑棱棱飞走了。小路上的马粪蛋蛋落着一层薄薄的寒霜。山下的金沙江涛声隐约,一条白龙般的云在江面上蜿蜒浮动。孩子们从马背上滚落下来,一个个向她问好。
“孩子们,先去教室里自习吧。”她说。
“哦呀。”孩子们答应着,纷纷走进校园。
最先,一阵咳嗽,惊醒了临秋的石头,如果再早些呢?仁青巴灯的诵经,惊醒的,必是晨操的幼鹰和村长三郎瑙乳。一朵云患有秋天的抑郁症。少年洛桑,必将赶着羊和太阳,送来草药和马奶。而你,这孤单的行者,像个男人的影子,深深地迷失,在浅草的水滩,在一帧忧伤的风景里。
一束咒语爬上玛尼。隐秘的言词,暴露了庞大的西风和一个男人空旷的内心。在你头顶,婴儿哭泣,乌鸦筑巢,你必将获知哺育的恩情代代沿袭。
一个孤单的行者,提着自己的影子,涉过冰川,在山坡上彳亍。
三郎瑙乳满面皱纹,每一条深深的皱纹里都埋着忧愁。你经常站在校园外的山坡上,看见他攀上山坡去追赶牦牛。他患有风湿病的双腿,在跳跃沟涧的时候,严重地打战。他不得不终止这徒劳的追赶,蹲在一块石头上发出沉重的叹息。
据你的观察,三郎瑙乳总是显得孤寂而忧郁。他像一块古怪的石头,保持着与世无争的缄默。谁也不知道他的心事。有一天中午,你和三郎瑙乳坐在山坡上聊天。他对你说:“年轻的时候嘛,我们全家人快要饿死了,我就去打雪猪来煮肉吃。”“雪猪是什么?”“雪猪就是你们汉人说的旱獭。我们藏族人认为,打雪猪的人是最低贱的,谁碰见谁就要倒霉。在德格土司的时代,没有任何一个村庄会收留打雪猪的人。打雪猪的人一般都住在远离村庄的岩洞里。他们到村庄借水喝,都没人愿意给。”
“察绒老爹也是猎人,为什么他却受人尊敬?”“他是戈麦高地上的保护者,从来不打小动物。人们尊敬勇敢的
男人。”“所以……”“唉,央金玛这么好的姑娘,都是因为我,人们才不愿意娶她。”
你终于明白了,原来央金玛是个嫁不出去的姑娘,即使美丽,但人们依然认为她的身上带着罪孽。人们害怕这罪孽会给他们带来报应。
一天黄昏,天色阴沉,美青年格培抱着一瓶青稞酒来找你。你正用牛粪燃起炊火,满屋子弥漫着呛人的浓烟。你一边咳嗽,一边用毛巾擦着眼里不断被熏出的泪水。格培似乎已经有些醉意,他坐在火炉边的凳子上,取过桌子上的一个碗,开始自斟自饮。你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亚嘎老师,你喜欢央金玛?”他说。“是啊,你看她多漂亮。”“你可以……可以搞她。”“怎么搞啊?”“晚上到她家去。”
“她家那么多人呢,还有狗,我哪敢去?”
“不怕。以前啊,我一想央金玛,就喝下一大碗青稞酒,半夜里摸黑到她家。哦,先要从一个山包后面,绕过她家的大黑狗,然后爬上石头围墙,翻进牛棚,再爬上独木梯,钻进央金玛那间房子的窗户。天快亮的时候,我就从窗子里跑出来。”
“啊!你和她相好了几年?”你惊讶地问道。
“两三年了。”
“那你为什么不娶了她?”
“唉,我阿妈后来知道我和央金玛好,狠狠地打了我一顿,说啥子央金玛的阿爸以前是打雪猪的,央金玛会把灾难带到家里来的。我就不敢再和央金玛好了。”
“那……有没有别的小伙子追求央金玛?”
“有倒是有,她那么美,哪个男人不想和她睡觉。但是谈到结婚,就没人愿意娶她了。”
你默然。
后来,你再看到央金玛,感觉她就像霍桑小说《红字》中的海丝特·白兰一样。霍桑当年描写海丝特·白兰步出北美殖民地波士顿监狱时的文字,完全可以用来展现央金玛的美丽。霍桑写道:“那年轻妇女身材颀长,体态优美之极。她头上乌黑的浓发光采夺目,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她的面孔不仅皮肤滋润,五官端正,容貌秀丽,而且还有一对鲜明的眉毛和一双漆黑的深目,十分动人。”出现在戈麦高地上的央金玛,和海丝特·白兰一样,美丽、凄楚、漠然,似乎在胸前佩戴着和海丝特·白兰一样象征耻辱的红字“A”。那红字无日不在烧灼着她的灵魂。人类社会永远没有公正和宽容,迷信和偏见弥漫在生活的每一个角落。你从都
市来到这里,以为在这远离现代文明的地方,可以找到纯朴、善良、宽容和悲悯——这可是一块被佛教之光照耀的土地啊。人类历史也许从来就没有过真理,而宽容和悲悯也从来就不曾存在过。想到这些,你感到一阵绝望和幻灭。你跪倒在地,把头埋进草丛,干燥的泥土气息令你更加伤心。
你就这样隐秘地爱上了央金玛。那悲伤的女人,她多么需要一个男人的怜惜。
她继续向西边的草原走去,开始每天一次的漫步。草色尚青,只是露重霜浓,她的鞋子很快就被打湿。金沙江上的白云升腾而上,淹没了山麓下的灌木林。等她涉过泉水浸润的湿地,走到西边草原的时候,白云已经变成了大雾。大雾迷蒙,裹覆了整个世界。简陋的民居、马、树、牦牛以及一群掠过青稞地的乌鸦,全都变成了隐约的影子,变成了扑朔迷离的词语。戈麦高地顿时显得抽象而神秘起来。
在一块平整的石头上,她坐下来,开始打坐。这是很久以前他教给她的,但她从来没有坚持过。来到戈麦高地以后,她开始每天打坐。入定。身体中泉水潺缓。静下来。让整个世界静下来。让那动荡的心静下来。起初,杂念纷呈。她默念六字真言,安顿着那颗浮躁的心。静下来。让世界静下来。山还是山,水还是水。身体里荡漾着寂静之声,荡漾着喜悦的水波。身在何处?身在禅中,身在空无中。
她睁开眼睛,发现大雾已经退去,阳光更加明媚,赶着牦牛上山的牧人唱着悠扬的民歌。她返身回去。校园里热闹起来了。结束游牧的大人和小孩都来上课,教室里显得特别拥挤。一群二十岁左右的姑娘坐在最后一排。学生人数翻了一倍。这让她感到非常高兴。门口和窗户上挤满了看她上课的牧民。结束了游牧生活以后,人们换上了干净的藏袍。年轻姑娘把珠宝的项链和金银的手镯戴在身上。姑娘们当中,就数央金玛最漂亮。戈麦高地上的女人,由于艰辛劳作的缘故,大都面孔黑红、粗糙,过早地苍老,但央金玛居然是个例外。她的藏裙是那么干净,她那双星星一样的眼睛总是顾盼生辉。
天光大开。村庄里响起了马铃声。那些早起前往县城的人们,吆喝着骏马。嘎拉法王将在法会上为群众摩顶的消息传遍了草原。很多牧民穿上了崭新的藏袍,赶到县城去。
你走出校门,看见山坡上骑手的身影一闪而逝。
这次去德格,并没有按一个月前你来戈麦高地时走过的那条路走,而是另外一条。先要走下山冈,一直向下。峭壁上凿出的栈道,满是石头,野草从石头缝里长出来。栈道边的悬崖下,鹰的翅膀鼓荡着强劲的山风。栈道经过的峡谷中,一个有着四户人家的小村落孤零零地坐落在那里。跳过那条湍急的小溪,沿着一条似乎要壁立起来的陡峭小路直通谷底,山涧发出訇然巨响,冲击着巨石的水花四溅开来。
小憩片刻,人们纷纷上马。马儿小心翼翼地蹚过山涧,在乱石堆垒的河岸上缓缓行走。左右两边的山坡上生长着茂密的灌木林,马鸡和山鹬热烈地鸣叫着。穿过峡谷花去了你们大约两个小时。绕过一堆玛尼石,马头向东,沿着念冬神山的山麓,打马徐行,沿山而上。背阴的山坡上,被霜洗过的灌木林一片火红。这火焰在燃烧,烧红了高原草甸。在接近山顶的时候,火焰燃尽了,只剩下寸草不生的沙砾和火石岩。那是草木不生的海拔,终年不化的积雪覆盖其上。除了秃鹫,没有人看到还有别的动物活动在山顶上。举目遥望念冬神山的垭口,那么遥远,仿
佛天堂之门。
日当正午。你们终于爬上垭口。你坐在草地上,放眼望去,千山万壑尽收眼底。烟岚飘荡在各个山头,一朵朵洁白的云彩擦过山坡。群山的后面,那被阳光照亮的层层雪山反射出灼目的光芒。
喝完一碗青稞酒,吃完一把糌粑,人们躺在草地上,毡帽盖住眼睛,不一会儿就呼呼睡去。不知道是谁吆喝了一声,大家起身,拍拍屁股上的草芥,牵过马来。接下来的行程,全是下山。马的前腿短,下山驮人它会非常吃力,所以你们都牵着马儿下山。堆满石头的小路,硌得人脚底疼痛。大约走了四个小时,你终于看到了德格县城。在大山的怀抱中,红色的木头民居艳丽夺目,如锦鲤之鳞。翠绿的色曲河穿城而过,与川藏公路平行。色曲河与川藏公路仿若终生不渝的情侣相伴着执意远去。蚂蚁般大小的人在公路上缓慢地移动着。你伫立山巅,俯瞰着德格县城,像永居云端的神祇俯瞰芸芸众生。
接下来,有一段更加难走的小路,陡峭,险峻,突兀的石头不时碰疼脚趾。你的脚底起泡,血肉模糊。骄阳当头,汗水一道道流过两鬓,流过被风吹日晒的脸颊,火辣辣地疼。马匹禁止入城。你们把马拴在了珠玛茨仁家。珠玛茨仁是个雄壮的汉子,留着长发和络腮胡子。他挪动着那具庞大的身躯来到你身边,向你问好。你感觉他像一座大山给你带来了沉重的压迫感。三郎瑙乳说,珠玛茨仁一家原来就居住在戈麦高地,几年前搬到了靠近县城的山麓,以打工为生。城市正在兴起,建筑工地和面馆需要大量的廉价劳动力。草原上那些略懂汉语的牧民放弃了世代为继的游牧生活,加入到打工者的行列中。显然,这些走出牧场的人,没有一个愿意再回归游牧的生活。城市有足够的吸引力让他们从此留在这样的边缘地带。
阿爸丹珠像个小孩一样,在阳台上玩着方向盘。对面阳台上,阿妈青措纺着毛线,不时地跟阿爸丹珠聊聊天。在他们两人中间,笔直的公路上,运货卡车、马和摩托车往来穿梭。你穿过那条在汽车零件中开出的小道,走进黑暗的楼道,悄悄爬上阳台,站在阿爸丹珠身后用双手蒙住了他的眼睛。
阿爸丹珠把手从方向盘上挪开,在你的手背上摸索着。
“吃汽车的丹珠,你猜是谁来了?”阿妈青措在对面阳台上喊道。
“啊,这是亚嘎老师的手嘛。”他说。
“不对,是你的儿子扎西尼玛。”阿妈青措骗他说。“觉仁波,这是亚嘎老师的手,”阿爸丹珠说,“扎西尼玛的手粗得像
石头。”你松开双手,搂着阿爸丹珠的脖子,把脸伸到他面前。阿爸丹珠上下打量着你,笑着说:
“啊,孩子,你黑了,晒黑了。”
阿爸丹珠炒了几样小菜。啊,久违了的菜。你的鼻子因为嗅到菜的香味而不自觉地抽搐。你已经很久没有吃到蔬菜了。很久以来,每顿饭都是水煮挂面。而且,由于海拔太高的缘故,那口铝锅煮的挂面要么不熟,要么就熟过头变成了糊糊。
饭后,你来到绒麦昂扎宾馆的公共浴间,洗了一个再舒服不过的热水澡。在蒸腾的水雾中,你的脑海中幻影重叠。你看见她的胴体横陈在象牙般洁白的床铺上。你看见她的眼神撩拨着,挑逗着,诱惑着你一次次跃入她身体的河流。你是如此地心醉神迷,忘了自己是个荒凉的流浪者。你没有女人,没有性爱伴你度过漫漫长夜。如果可以放眼瞭望世界上所有的城市,你准会赞美那些在床上热烈交媾的男女。他们多么幸
福!他们能够自由地享受!
你拖着兴奋而疲惫的身体走出浴间,来到街上的一家网吧。街头混混和寺院僧侣挤在一起,玩着血腥的杀人游戏,每杀死一个人,他们就欢呼一声。晚上十点多,你回到家里。阿爸丹珠已经为你打好了地铺。不久,你就进入了梦乡。你已经疲倦至极。半夜,扎西尼玛带着一身酒气回来,把你从梦中惊醒。他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到你的身边。
“亚嘎老师,你身上有没有钱?”
“我只有三百块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