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卓低头往下看,只见狂叫的贡桑发疯地举刀刺向自己的心脏,在那一刻,所有的人都安静了下来,连她都忍不住倒抽一口气。
接着,贡桑摔下阶梯,血漫过大地,不少人蜂拥而上,仍是只有那红衣人不动如山。他用手遮着眉,抬起头,无法直视太阳,唯有面向王宫,恰巧看见黑暗中,黑纱飘飘,像忽然飞来的女巫!
云卓吓得差点跌落,她知道此地不宜再留,也不等普泽大祭司,就径自由小道往王宫外逃去。可四周都是脚步声,云卓尽量在暗影中走动,只好先到祭司殿,再一闪,就躲入储物室里。
她极有耐心地等,等到外面搜索的人群散去。但她还是不放心,于是默默地在内心数着时间。
日蚀就要结束,天就要恢复光明……
云卓晓得,没有人会比她等待得更久了,所以,她抚平黑纱、黑袍,几近无声地走出来,踏向通往西门的回廊。
很诡异地,殿旁的圆柱移动,一个影子快速的闪过。云卓完全没有想到,竟有人比她更沉着、更有耐性。影子跟在她身后,若她曾想到回头看看,必能瞥见那红衣的一角。
“快点!我正在四处找你!”普泽大祭司迎向她说。
“怎么还没有跑出去,有没有受伤?”跟普泽进来的旺杰有些担忧。
“如果可以,我宁愿烧了这里的一切。”云卓没有回答他们的话,自语。
“格桑她们就是准备放火的,掩护我们逃走,快点吧!”旺杰拉了云卓的手,跑起来。
月影渐渐的离开太阳,但天空没有因此变亮,王宫的西面传来浓浓的烟,遮蔽了半边天。
“失火了!”人们奔逃高喊着。
火“轰”地一声由回廊窜来,隔断了那个红衣人影。他沉静地往后退,不喊人也不灭火,只是眼看着古老斑驳,来不及粉饰的王宫后院陷入一片烈焰中。
在火海另一边的云卓,以为自己告慰了姐姐痛苦不安的灵魂,却完全没想到,当她在敌人之间来去自如时,敌人却也靠她更近了。
当惹雍错的湖水不断的拍着岸,浪扬起,又碎了,水气在岭崎的石块间氲氤成一片。若阳光够强时,可以看见风蚀水侵的一个个石洞,枉死的人大都埋在里面,她们不能水葬、火葬,只能用土掩埋,掩住他们的怨气。
茜玛拥有的是极隐密的安息之地,林木丛丛成屏障,白天亦如夜晚。普泽大祭司采来最珍贵的雪莲花,洒在茜玛的身旁。
她安详地躺着,仿佛沉睡的孩子,黑色的头发似乎闪着亮光,死亡又让她回到无忧无虑的平静。
普泽大祭司在做完入土的祈祷后,冷风穿林,直直奔向远方那即将消逝的残阳。他想到贡桑那骇人的狂号,那溅血的一刀,想必是云卓唱的歌硬生生地唤起他那被迷惑掩盖的记忆。那冲击该有多可怕呀,普泽大祭司不敢去想象,只是,贡桑死了,茜玛也活不过来,两个有情人,竟落到这种下场,心酸如此,所有的哭泣都无法填满那噬人的憾恨。
“茜玛,上天对我们太不公平了!茜玛,但愿你已经解脱了!”泣不成声的格桑掩着面,她硬咽了好久才说:“茜玛……我们一直情同手足……真的,只有我了解你隐忍及等待的心情,努力熬过这七年的日子。告诉我,还有天神吗?若有天神,为什幺会做这种残忍的事发生?你睡在那儿,还痛吗?”
“茜玛,贡桑用血洗净了你和他自己,愿你们轮回往生的路上能携手。”普泽大祭司轻语着。
云卓有太多的话全哽在喉间,就如拥有大多的悲伤,而无法再流泪一样。绕着墓地而行,又成为她唯一能抒怀的方式。
突然想起阿爸临刑前的那首歌,掺血带泪地又由她唇问唱出──
“……我将在风中摇曳,在无尽的轮回中等候,我悲凉的歌声呵,唤起满天满地的凄怆,我的哀泣呵,将沿着蜿蜒的孔雀河到达往生的彼岸,我的憾恨呵,将随着飘悠的风直上云霄传达给上苍……”
真是恨呀!她感觉手心及脚底传来阵阵刺痛,稠湿的血缓缓流出。
几只鸟飞起,斜掠过远处一个伫立的人影,没一会儿,又有几个人悄悄移近。
“他们在做什幺?是巫术的仪式吗?”达卡小声的问。
“嘘!”始终不动声色的诺桑,狠狠地瞪了属下一眼。
没有人能逃过他的手掌心,由十八岁继承邦主的位置开始……不!该是十八岁以前,他就没有达不到的目标。
记得极年幼的时候,黑吉丹主祭司就要他背一段文章──
“一个王子,就应该是一只狐狸,要熟知所有的阴谋诡计及害人陷阱;应该是一只狮子,能够吓退虎视耽耽的狼群;应该是一条毒蛇,绝对地阴狠狡猾,毫不留情。”
“毫不留情”及“不择手段”就是他成长过程中的两大座右铭,要当一个真正的统治者,就必须超越一切道德良心的标准,做到无所畏及无所惧。在他的眼里,天神和魔鬼都不算什幺,更何况是一个区区的小女巫呢?
“我们要不要现在就将他们一网打尽呢?”达卡又在他耳旁问。
说实在的,他已经厌倦有关穹隆银城的种种事情了!最初把妹妹嫁给贡桑的目的,除了扩展领域及稳固自己在象雄中部的势力外,就是和王室接近,叔叔黑吉丹告诉自己,现在的王室已经是摇摇欲坠的一棵死树,他们的玛格部落将有机会……。
诺桑在内心冷冷的算计着,其实,他根本不在乎普泽和那几个人的性命,只是那为首的黑衣女郎,引起了他莫大的好奇心。
从头到尾,她都带着面纱,所以让他看不清楚长相,但一个女人,能公然在王室的婚礼中,装鬼又纵火地闹得天翻地覆,就是摆明了不把他诺桑放在眼里,还真不是个简单的人物。莫非她真的是会施魔法的女巫?
诺桑的手轻轻举起,正要放下时,就见那女巫突然狂绕着墓穴,最初只是随意的步伐,后来头向上仰,慢慢踏出了带着痛苦的舞蹈,接着是那首美得出奇的歌──
诺桑的心里像突然燃起一串火花,他这“邦主”最令象雄人不解的地方,即是他明明残酷好战又心狠手辣,却偏偏又热爱音乐。
没错,只要是美的东西,无论是听的或看的,都会引起他的注意。若再加上一些震撼人心的灵气,他更要抢过来把玩,直到吸引力完全消失为止。
但这黑衣女郎和这首歌又不仅仅是如此。他的记忆力一向很好,很快地就在记忆中找到一个褐发黑眼的小女孩,她身上某种慧黠勇气及与众不同的气质,令他印象极为深刻,以致七年了,依旧遗留在他日日盘旋阴谋斗争的脑袋里,不曾磨灭。
而更重要的是,在他要她时,她的族人竟彻底离去,教他懊恼了好一阵子。若要真正计较,她大概是他截至目前为止,没有顺利得到的“东西”吧!
看来,这又将是一场有趣的游戏了。
“怎幺样?”一直在等待的达卡,沉不住气地问。
“泥婆罗人。”诺桑只含糊地说。
“什么?”达卡一脸的莫名其妙。
“别惊动他们,”诺桑看也不看他一眼地下令。
达卡诧异极了。通常,他都自以为明白邦主的心思,但此刻,他却捕捉不到邦主的想法,但邦主要收手,他又能如何呢?
一批武土悄悄地来,又悄悄地去,为茜玛悼念的人,完全没有察觉到林边忽聚又散的行动。
云卓悲悲切切地葬了姐姐,夕阳西沉,黑暗中只余海涛声。她和几个人手执酥油灯,继续为茜玛守夜照路,衷心希望茜玛能与贡桑相逢,不必再茫然地空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