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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那可是死罪

他们二人正在磕牙,忽然见远处有一个黑影闪了一下,很快就越过山梁,向二人藏身的大石头蹿过来。张二猛然站起,小声道:“雪貂!快,小书生,抓住它。”

他一出声,那黑影却警觉地站下了,它这一停下,王庶才看清楚它的长相。只见雪光下这小兽一身毛皮厚墩墩的,银白发亮,看着顶多有只大猫那么大,长得却有点像尖嘴的西域狗。它的身后拖着松鼠般厚实的大尾巴,一双黑眼睛在银白色的毛里乌黑油亮,紧张地盯着大石头这边。

张二在石头后面向王庶打手势,示意他从左边堵截,自己从右边包抄。他的手势还没有打完,雪貂突然转身,向左侧山顶蹿了过去。

“快追!”张二顾不得遮掩身形,跳起来向外冲去。但是他哪里有雪貂的速度,刚蹿个头出去,那雪貂已经奔到了山梁上,眼看就追不上了。

王庶急切间往怀里随手一摸,摸出个东西对准那团银色丢了出去,那雪貂发出一声难听的叫声,一晃就倒了下去,看来是被打中了。

张二大喜,使劲拍拍王庶的肩膀,道:“小书生,真有你的,这么远还能打得那么大劲。”

王庶咧咧嘴,没有搭腔,张二已经拉着他往山梁上走了,边走边兴奋地道:“这雪貂可是好东西,那叫一个香,吃一口雪貂肉,给一只整羊都不换。那皮毛就更不得了,南边不认这个,在咱们北边,别看这皮子小,十张虎皮也没这一张雪貂皮值钱。别的不说,就你脚上那冻疮,猞猁油抹好了年年都犯,天冷一点儿脚就烂了。用雪貂油抹好了那可是去根,只要以后不再冻坏,保管你一双脚油光水滑的,比从前还嫩。”

王庶被他拉着一路啰啰唆唆爬上山梁,只见雪地上凌乱地有些痕迹,雪貂却不见了。

张二愣了一愣,骂道:“晦气,忘了这畜生会装死,趁我们不注意,给跑了。能跑哪儿去?我再找找。”说着四下乱走,没注意王庶在一旁地上捡起一物,飞快地塞回怀中。

地上零星有几滴血迹,可见雪貂已经受了伤,但是雪貂跑得太快,要隔很久才能见到另一点痕迹。黑夜的山冈上,这一点红也变成了黑色,更加难以寻找。两个人找出好远,离岗哨也越来越远,还是没有见到雪貂的影子。

王庶道:“张二哥,算了吧,我们再走就进大青山了。”

“算了?”张二一瞪眼睛,“你这个小书生是什么大富大贵人家出来的少爷不成?说得轻巧,你知道一只雪貂值多少钱?老子好容易遇上一次,眼看就追上了,你让我算了?进了大青山又怎么着,我不往上爬,只在山边找找,没事的。”

雪貂生活在人进不去的大青山雪窝里,一年中有半年时间冬眠,只有春夏交接闹食荒的时候,才会偶尔看见一只半只出来活动。而且出来的雪貂都饿得毛色晦暗,皮干肉瘦。这一只却正是肥壮的时候,银毛根根闪着油光,想想也知道值个大价钱。在张二眼中,雪貂就像一座银子打的雕像在前面乱蹿,哪里丢得下手?

王庶无奈,跟着走了一阵,夜已经深了,两个人都要深深弯腰才能看清地上的痕迹。张二此时也气馁了,再不回去,天亮之前就回不到岗哨,那叫人知道了还得了?天亮之后没有时间不说,单单一阵风吹过去,便什么痕迹也没有了。

看来他张二没有发财的命,这只雪貂是找不着了。他伸出腿乱踢了几下出气,就在转身要走的时候,脚下突然碰到了一个软软的物件,还带着一点温度。张二大喜,叫道:“原来在这儿,小书生快来。”自己撅着屁股挖了起来。

王庶听到他叫自己,远远地答应一声,往他身边走。雪地难行,离得虽然不远,可他走了很长时间才到。等走到张二身边时却发现不对,张二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眼睛恐惧地睁得老大,哆哆嗦嗦地指着地上挖开的坑。

王庶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只见地上黑糊糊一大团黑影,从体积上看,无论如何不会是雪貂,倒像是一个人。他蹲下来伸手碰了碰,又挖了几下,将这个人的脑袋露出来。伸手在颈部探了一会儿,摇摇头道:“张二哥,这个人死了,没救了!”

张二使劲咽了一口吐沫,眼睛才会眨巴,吐气道:“我的妈呀,冷不丁挖出个死人,吓死我了。小书生,没看出来你的胆子倒挺大。晦气晦气,我们快走吧。”

王庶眉头却突然紧紧皱了起来,他不但没走,反而继续用手挖起来,嘴里还道:“张二哥,来帮忙挖挖,不对劲。”

张二拼命摆手,说什么也不过来。王庶也不勉强,好在地上都是冻土,这人埋得不深,一会儿就挖出来了。只听王庶叫道:“还有一个。咦?还有。这个坑里一共埋了三个人。”

张二见王庶把三具尸体都拖出大坑,一个个翻过来脸对脸地仔细瞧,胃里不由一阵翻腾,转过头去不想看了。

王庶道:“二哥,你来流州日子长,来看看认识这几个人吗?”

张二勉强过来看了看,摇着头,“没见过。”

王庶道:“你能肯定吗?”

张二道:“流州就三千多人,我就是叫不上名字也眼熟,这几个确实没见过。”

王庶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他看过尸体的脸,又将尸体腰间一个皮囊拿下来看,那皮囊是个很大的球形,却只有葫芦嘴那么大的小口,紧紧地塞着塞子,密封得很好,里面是空的,不知道有什么用处。

他抬起头,道:“二哥你看,这几个人虽然穿着我们军奴的衣服,但是个个骨骼粗大,不似我们中原人,倒像西瞻人的样子。你也不认识,至少他们不是我们这个防区的,却出现在大青山,更有可能是西瞻人冒充的。他们死的时间不长,尸体是别人掩埋的,说明一定有同伙。深更半夜,怎么会有西瞻人出现在大青山呢?”

张二含糊地支吾一声,王庶又道:“刚才我就觉得不对,雪貂冬天是要冬眠的,怎么会跑出来?它一定是让什么给惊动了。张二哥,雪貂可是生活在大青山雪窝里的,什么人能进雪窝里惊扰了它?关键是——这些人进去干什么?”

张二脸色发白,道:“管他们干什么,咱们快走吧。”

王庶跺脚道:“二哥,我就怕我刚才说的话应验了,西瞻人真的翻过大青山了。”

张二头摇得拨浪鼓一般,不停地道:“不可能,不可能,人根本翻不过大青山去,那不是人能走的路。老天爷设下大青山,就没给人留路,绝不可能有人翻过来。你、你、你也是会几下子的,你能翻过去吗?”

王庶道:“我一个人确实不行,无论是迷路还是冷风都能要了我的命,但是如果有很多人呢?只要这些人身手都不错,他们互相取暖,拉开路线认准路,说不定就可能翻过山来。要不然这死人怎么解释?埋他们的人都把土挖松了,我一个人挖松土还挖了那么久,说明埋的时候更费劲,可是我们找到的时候,这些死人还是温的。张二哥,这种天气,不是很快就挖好坑,尸体能还是温的吗?没有很多人一起动手,能挖那么快吗?死的又是西瞻人,我怎么想,都觉得是西瞻人真的过来了。不过不全都是靠翻山,”他一指山谷,道,“更有可能是从雪谷里钻过来的。”

“你在开玩笑,雪谷里的积雪比人还高出一大截,一脚踩进去立刻不见人了。钻雪谷?那就是直接钻进了棺材,要说翻山还有点希望。钻雪谷?给山神爷送祭品去吧!”

王庶摇摇头,拿起那个皮囊道:“二哥你看,他们带的这个是什么东西?这个东西口子这么小,不可能是装衣服或钱财的吧?我本想着是装酒用的,可是这里面一点酒味也没有,并且还是干的。若说是装盐糖药粉之类,这一下至少可以装进四十斤,而三个人身上都有这个,那么很可能每个人身上都有。什么粉末用得着带这么多?何况我仔细看过了,皮囊的内壁没有一点粉末留下来。装的不是水也不是粉末,一人带一个皮囊有什么用?”

张二听得愣愣的,王庶也没指望他给出答案,自顾自地说道:“如果在这个里面装满空气,钻雪谷的时候憋不住就吸上一口,就能支撑很久。”

“好像也不够……那雪谷上百里长呢……”

“他们人多,可以在实在坚持不住的时候,十几个人举一两个人上去,破开冰雪再装满空气。大青山什么都没有,空气还是管够的。”

他越说,张二的嘴张得越大,这不可能的事情慢慢变得可能了。

王庶道:“可惜我们没有时间去雪谷挖开看看有没有人走过的痕迹,毕竟没有十成的把握。不过西瞻人穿着我们军奴的衣服秘密来此,必是大有图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我们要早做准备。”

张二被他说得脸色都变了,叫道:“小书生,我们快点回去告诉严将军吧。”

“不行,西瞻人入侵,肯定要有人吃罪的。我们两个要是都擅离职守,难保不会将西瞻人进来的账算在我们头上。”

“啊?”张二吃了一惊,这方面他可没有王庶谨慎。

王庶狠狠地喘了几口气,道:“这样吧,张二哥,你还是留下继续站岗,我一个人回去报告,请严将军尽快派出人手通知骁羁关守将,一定要早做准备,这次恐怕十分危险。”

张二愣头愣脑地道:“为什么去骁羁关,西瞻人要是真的过来了,肯定是要打青州啊。”

王庶道:“不会,能从大青山翻过来的一定是身体素质超常的人,数量不会太多。要是我领兵,绝不会让这些人去和青州大军缠斗,一定是发挥他们的优势,直接去端骁羁关。只要拿下骁羁关,青州就成了瓮中之鳖,大军完全可以从安全得多的关口出来,慢慢打这场仗。”

“可……可就算他们能从大青山爬出来,也不可能攻下骁羁关吧?我给骁羁关送过补给,不信单凭几千个从雪窝里钻出来的人就能打下骁羁关。”

王庶神色很严肃,他皱着眉头道:“就算过分准备也比没有准备强,给他们提个醒也好。张二哥,别啰唆了,你快回去,别等着人查岗。”

张二答应一声,转身就走,完全没有想自己为什么要听一个比自己地位低的人的命令。

张二一走,王庶飞快地跳跃前行,比和张二在一起的时候快了很多,身形在黑夜中就如同飞翔的燕子般轻捷。要是让任平生看见他,此刻肯定是又点头又摇头。点头是要称赞他轻功不弱,摇头是觉得此人被师傅教坏了。他跃起的时候,昂着头、舒展着肩膀,胸膛也挺得很直,一句话,就是要显得很潇洒。但这样好看是好看,他上身却露出很多空门,不但危险,还减慢了速度,除非是专门练来给人看的,不然轻功最好还是务实些吧。不过作为当事人的王庶,却顾不上自己是好看还是难看,只用被人教会的潇洒姿势拼命奔跑而已。

流州督军严郑睡得正香,这真是个鬼地方,棉被上压了一张狐狸皮拼成的毯子还是觉得冷。他的家眷都在青州,堂堂督军身边连个暖被窝的人都没有。好在还有几个月他的任期就满了,哥哥严郊已经答应替他打点,升迁虽然不行,调任一个好点的地方还是可以的。

他缩成一团抵御寒冷,刚睡着一会儿,门外便传来低低的声音,“大人,大人!”

严郑没动,那声音又加大了几分,“大人!”随着声音,家仆掀开棉布帘子走了进来,走到床边又叫,“大人,醒醒!”

棉布帘子一掀,冷风暗器一般扑了进来,严郑恼怒地叫起来,“什么事?”

那个家仆赔着笑道:“今天值岗的军奴有事要报告大人。”

值岗的军奴意味着流州各阶级的最底层,根本没有和严郑说话的权利。

“让他给我滚回去,有事明天让他的队正来说。”严郑缩回被窝里,要不是太困懒得说话,他这就想给这个军奴一点颜色看看。

王庶在督军府前等候了很久,才有一个卫兵走出来,不耐烦地说了一句:“督军大人说了,有事明天报告你们队正,让他再上报。”

王庶急道:“这位大哥,小人真的是有紧急要事,能否请你再通报一声?”

那个卫兵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转身就走。刚才这个军奴极力巴结,说了很多好话,他碍不过情面才替他上报。大人身边的家仆摆给他的脸色比这还难看呢,还通报,找骂吗?

王庶心急火燎,反复哀求,那个卫兵心肠比较软,终于还是被他打动,冒险又进去了一次。片刻,此人一边脸上带着一个通红的巴掌印回来了,也不废话,用能杀死人的眼睛瞪了王庶一眼,断喝一声,“滚!”随即一脚将王庶踹了出去,砰的一声关上门。

王庶在门外徘徊一阵,实在不得入内,他思前想后,把心一横,向流州城门跑了过去。

西瞻人若是真的来了,目标应该是骁羁关,禀告严郑是希望他能点起狼烟,给骁羁关守将示警。但是别说自己见不着他,即便见着了,严郑会不会相信自己一个小小军奴,王庶一点把握也没有。可是就这么放任事态发展,王庶又怎么也放心不下。终于他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自己连夜去骁羁关报告,这当然不像狼烟那么快,但也是他目前能想到的唯一办法了。

流州督军严郑这晚的觉睡得真不好,被莫名其妙地吵醒,此刻刚刚睡着一小会儿,门又被推开了,严郑猛然坐起,吼道:“把他给我宰了!”

进来的卫兵吓了一跳,赶紧道:“是,大人!我们已经派人去追,抓到一定就地格杀。”说罢行个礼,狼狈地往外跑。

“等等!”严郑这才有点清醒,“追什么人?发生什么事了?”

“大人!”那卫兵结结巴巴地道,“刚才一个军奴夜里要出城,说是奉了大人您的命令,小人们认得他是今夜岗哨的王庶,刚刚交了牌子回来的,怎么又要出去?于是拦住检查,谁知这小子突然出手打倒两个人,冲出城跑了。他速度很快,弟兄们追不上,城关命我来请示大人,是不是调弓弩队射杀?”

“一个逃奴,射死就是……”严郑倒回被窝,突然又一下跳起来,“等等,你说他叫什么?”

“王庶,和张二两个是今夜的岗哨。”

严郑抹了一把脸,道:“让骑兵去追,一定要抓回来,可以射胳膊射腿,但是不要伤他性命。切记,他不管是跑了还是死了,你们都别活着了。去啊——”他的眼睛瞪得溜圆,吓得那士兵面色如土。

严郑清醒了不少,多亏听清楚了这个名字。要是别人还好办,偏偏是这个烫手的山芋王庶,从接手这个军奴,严郑就知道不简单。上头给他的命令有两个:一,别让他的日子过得舒服;二,别让他真的受到伤害。

虽然他不知道王庶是什么身份,但是京都专门派了一名官员和几百士兵押送此人,这些人看守他十分严密,却对他保持着一定的客气,哪一个流囚得到过如此待遇?

严郑事后请教哥哥严郊,严郊听了也觉得十分奇怪,但是制止了严郑想要向上面打听王庶身份的想法。他说:不该问的不问,什么都知道了不一定好,上头要你怎么做你照做就是。

所以王庶这半年多来,干的都是最苦最累的活,但是却没有遇到过一次危险,偶染风寒也得到了良好的治疗。严郑清楚地知道,这个人绝对不能杀了,但是也绝对不能跑了。

卫兵在督军的咆哮声中连滚带爬地出去了,逃奴是死罪,射死多简单,为什么要抓活的?不过他可不敢不听命令,赶紧去调骑兵。这一番折腾下来,王庶施展轻功,早就没了踪影。好在遍地大雪,他还远远达不到踏雪无痕的地步,一队五十人的骑兵就顺着脚印追了下去。从方向上看,王庶的目标是百里之外的骁羁关。

骁羁关,连着天。

去上不盈尺,向下通深渊。

大雁展翅飞不过,猿猴束手愁攀缘。

摸天只要伸伸手,平地却隔万重山。

别怪太阳不照咱,它也爬不过骁羁关。

这是流州的军奴们平日里经常哼唱的俚曲,说流州的寒冷是因为太阳爬不过骁羁关,被迫留在东南自然是玩笑话,但是骁羁关的险峻却一听便知了。

骁羁关集地理险恶之大成,东西两侧一侧连着大青山,大青山之险不必再说了,开在它半山腰的骁羁关连太阳都爬不过去,更别提大青山除了让人目眩的高度,还有更让人绝望的连绵不断的广度。

另一侧像被老天一斧子劈开似的,是不带一点弧度、直上直下的悬崖峭壁。虽然不算很高,一群身手矫健的敌人或许有爬上来的可能性,然而这需要两个前提,第一是上面的敌人对他们十分友好,不会趁着他们玩命爬山的时候拿什么砸下来打招呼,第二是他们能顺利到达悬崖下面的攀爬地点。

悬崖下面不是平地,而是冲出大青山关口的那条河流的下游地带,能把大青山冲开一道豁口,这条河的凶猛也就不用说了。河水激流奔腾、雾气蒙蒙,从上面看头都发晕,想到达悬崖下面,只能从水里游过来。然而这激流横穿三百里大青山,积雪融水已经让河流凉得透骨入髓,轻轻碰一下河水,就能从手指尖一直凉到脑瓜顶,半天过去身子还冻得发麻,实在不是游泳的好选择。

其实那里的水温已经远远低于冰点,不结冰的原因在于水流动得实在太快、太急了,压根没给它结冰的时间。河水忽上忽下、忽左忽右,落差超过四千米,能直行的最长距离也不过五十米。河道中又全是坚硬的巨石,奔流之势时时受到阻碍,逼得河水昼夜不停地怒吼着。整条本是毫无污秽的清澈河流,由于处处大浪叠着小浪,看过去却是缎子一般的亮白色。

东西两侧已经自动排除了遇到敌袭的可能性,是不用也无法设防的。

南北两侧中的南侧,是大苑中原腹地,北侧紧靠流州,流州再过去就是青州了。骁羁关的作用就是阻止来自青州和流州方向的敌军,所以设关时特意把阻挡攻击、方便攀爬的天然路径毁掉,再人为地加设了许多障碍,让攀爬更加艰难。

尽管两百年来没有打过一仗,但礌石、弩机等守关必备的设施,却是一点也不敢马虎。关上十步一岗、五步一哨,守卫得严丝合缝,这座关口简直就是固若金汤的代名词。它就像一扇钢铁大门,死死掐住中原腹地的入口,青州五万常驻军和流州的三千军务胁从,就像这扇大门伸出的拳头,共同守御着可能出现的北方敌人。

要想通过骁羁关,必须先有能力将这个拳头打倒才行,就算是几十万人一起来攻,五万驻军也能坚持些日子,足够中原得到消息赶来支援。

这都是假想情况,实际上除了大苑开国初期那十几年,至今两百年过去,青州一场小仗也没有打过,任你内地乱得天翻地覆,这里却依旧宁静安稳。任何一个国家的军队都是流动的,根据需要随时增减,但是青州这五万从来不打仗的驻军,却是从大苑开国到现在驻守了整整两百六十年,连杨宁作乱的时候也不敢将青州五万驻军抽离派上战场,由此可知这道门户对大苑有多么重要。

太久的安逸让士兵们都失去了斗志,人们越来越懒散,后来大苑的统治者不得不规定青州驻军三年一换,好让他们看起来还像士兵。然而过于频繁的更换也有坏处,三年的时间,士兵们得不到足够的操练,也就达不到精兵的标准。同时,对这片土地没有建立起足够的感情,真的打起仗来也就不会那么尽心。也就是说,守卫这个钢铁雄关的并不是钢铁战士,遇上一般的军队,骁羁关的天险完全能弥补这个差距,然而他们遇上的却是做梦都没有想到的强悍敌人。

开始的时候,骁羁关山脚下岗哨的守兵,完全相信这支半夜来叩关的队伍,是流州运输军需的军奴,不光因为他们个个穿着军奴的灰衣服,还因为只有军奴才会大冷天穿得单薄破烂,也只有军奴才会用人背麻包而不是用牲口。

这支队伍来到山脚老老实实地停下来,声称是流州军务胁从督将严郑所派,有流州的关防。骁羁关的军需运输本来就是由流州负责,互相往来已经熟络,而且他们带着大量熟肉干,骁羁关地势高,生肉很难煮熟,送去别处的肉食都是生的,只有送来这里的才是熟肉。

关口站岗的守兵拦住了这支队伍,伸手要检查关防,关防却不在前面这几十个人身上,他们便都把身上背的袋子放下来,活动着腰身,闹闹哄哄地等着。

半晌,人越聚越多,拿着关防的领队却还没有跟上来,一个守兵好不耐烦,问道:“你们领队哪去了?怎么还不上来?”

运输队中有一人走上前,抱怨道:“领队身上还没背东西呢,还没有我们爬得快,害你们久等了。不过也是,他是送东西来给兵爷的,反正不着急。要是他来领赏,肯定跑得飞快。”说着又递上一条肉干,道,“大人,你尝尝我们这次送来的肉干,都是不到两年的小牛肉,晒的时候已经加了烧酒,滋味可是不一般。”

这个守兵第一次被人称为“大人”,笑道:“你们严将军怎么舍得杀小牛?一向都是些老死的马肉。”

“这……听说是朝廷紧急征调牛皮,多大岁口的牛都顾不得了,立即就杀。杀出的肉多了,不给大人们送来还能干什么?我们想吃可也吃不到啊!”

一个守兵笑道:“怪不得,我说本来是半个月送一次,怎么这次还不到十天就又送吃的来了,原来是多得没处放才给我们送来的。”

另一个守兵却皱眉道:“征调牛皮,那是军需啊,还要打仗吗?”

“打仗也打不到我们这儿,就算整个国家都攻破了,骁羁关还能坚持大半年,你就别操心了。”另一个守兵笑嘻嘻地接过肉干,对军奴道,“你们来流州,都指不定是犯了什么事的,想吃肉当初就老实点啊!”

军奴干笑,“是,是,大人说得是。”他又上前一步,神秘地说,“等等,别吃肉,先吃这个……”

那守兵只觉得肚子一凉,低下头时,只看见匕首的木柄露在肚子外面。他吃力地抬起头,正看见另一个军奴一拳打在领兵的太阳穴上,那领兵哼也没哼一声就晕过去了。另一个离得最近的守兵呆住了,这一迟疑要了他的命,一个军奴一把搂住他的脑袋,右手自他腰间抽出单刀,干净利落地切断了他的喉咙。

其他守兵这才惊慌起来,使劲吹响警号。这个守兵的眼睛都被血污遮住了,朦胧的红光中,只见一个个运货的军奴都突然蹿起来,嘴里叫着:“骁羁关的守将诬陷我们造反,要把我们全杀光,我们反正没有活路,找这个狗官说理去。”边叫边飞快地冲上山去,片刻工夫,第一岗哨的十几个守兵就全部倒在地上,几乎都是一招毙命。山上的守兵终于发现不对,报警的锣声响起来,一片刺耳的喧哗声中,这个守兵疑惑地想:谁说他们要造反?没有啊?接着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骁羁关守兵一共三千人,守将赵子雄是昔日定远军中的一名游击,前后打了十几年的仗,又在元修手下立了大功才擢升的。骁羁关如此重要,既然派他驻守,就证明他可不是虚有其名之辈。所以当他半夜被亲兵摇醒,看着亲兵脸上从未有过的慌张,颇为不满地问道:“怎么了?”

但亲兵接下来的话让他惊得猛然从床上跳了起来。“大人,流州的军奴造反了!他们说大人你诬陷他们造反,要把他们杀光,他们现在已经冲到半山腰了。”

“岂有此理,本官什么时候说过这些混账话。”赵子雄匆匆披上盔甲,赶到外面,只听杀声一片,人头重重,不断有更多的人爬上山来。而自己手下的守兵刚刚醒来,乱成一团。

赵子雄大喝:“都站住别动,各自回各自的岗位去。设拒马、摆上礌石、弓弩准备,喊话给下面的人,说再不住手,就要放礌石了。”

守兵应声退下,一个亲兵道:“大人,要不要关上寨门?”

赵子雄瞪了他一眼,道:“关什么寨门?现在敌人已经冲上来了吗?你给我看清楚,敌人有多少人?值得你们慌乱成这样?”

那亲兵仔细一看,下面吵嚷得虽然厉害,但是人数不过几百,顿时放下心来。赵子雄拉住最初报信的亲兵,问道:“你说军奴们吵着诬陷?什么诬陷?”

亲兵咽了一口口水,“属下也不太清楚,就知道山下传信说今日流州送来一批给养,有十几个弟兄在下面等着交接,不知为什么,突然之间就和那些运粮食的军奴吵起来,然后他们就往山上冲了。”

“军奴先动手?”

“不……不知道,我们接到警报,已经打成一团了,分不清是谁先动手的。第一岗哨的兄弟一个也没剩,所以没有人知道是怎么了。”

赵子雄皱着眉头,流州紧挨着骁羁关和青州,这些守兵的德行他知道,欺负军务胁从的事情当真比比皆是,军奴躲他们还来不及,不到万不得已怎么会动手?今日应该也是自己手下的这些大兵挑起事端。不过以往骂几句、打几下,也没见过军奴还手,怎么今日为了几句话就冲上山来?到底什么话让他们这么激动?

赵子雄眼中现出一股杀气,不管谁对谁错,他的职责是守卫骁羁关,只要冲上来就是他的敌人。

六争辩

他走前几步,回身对自己的副手道:“秦湛,我带着弓弩队过去看一下,你留在这里看着,无论发生什么情况你都别妄动,就给我牢牢守住寨门。没得到我的信号之前,先别动手,但是谁想从你这里上去,都绝对不行,记住了吗?万一,我是说万一我还没有回来,但是有人冲上来,不用管我,直接放礌石。”

“大人,这……”

“没事的,我只是预防紧急状况,骁羁关绝不容失,这点比一切都重要。青州那边也派人盯紧了,各自就位,进入紧急状态。”

“是!可是大人,”秦湛小心地说,“这里面好像有些误会。军奴口口声声说大人诬陷他们,大人最好问问清楚再动手,免得死的人多了,将来青州那边又借题发挥……”

赵子雄一摆手,道:“自然,我又不是严郊。”说罢转身就走。

青州知州严郊和流州军务胁从督将严郑是同族兄弟,一贯压迫军奴,甚至让军奴为自己劳作挣钱。赵子雄十分看不起这对兄弟,严家兄弟也不喜欢这个只会打仗的粗人。

其实每一任青州知州和骁羁关守将,都是特地选择有过节或者这样不投脾气的人出任,并且经常更换,目的就是避免二者勾结。上百年来,这是朝廷高层心照不宣的规矩,只是当事人不知道罢了。

冲上来的军奴在第二道关口就被堵截了,并没能上来。赵子雄带着亲兵一直来到山脚才遇上他们,双方正厮打成一团。大部分军奴都空着手,只有几十人拿着兵器,一看就是从守兵手中抢下来的,可见他们并没有准备,且战斗力也略逊,几乎个个带伤了。

赵子雄喝道:“都给我住手!”随着他的喝声,二百个手持弓箭的守兵将泛着寒光的箭尖对准山下。

军奴中一个人的胸口开了一道大口子,血正汩汩地往外冒。他按着自己的伤口,回头叫道:“弟兄们,这狗官下来了,我们不用上去了。”

“到底什么事?”赵子雄喝道,“你们把话说清楚。”

“狗官,你为什么要杀了我们?我们犯罪,自有王法惩处,为什么要我们拿命给你们换功劳?”

“对,为什么说我们是西瞻的奸细?”

“为什么要把我们骗上山来一网打尽?”

“胡说!你等再胡言乱语,别怪本官手下无情。”赵子雄示意弓箭手一起张开弓箭。然而山下的众人却不怕,情绪更加激动起来,一个人大喝一声,就往上冲。

嗡的一声羽箭离弦,从这个人的身体穿过,扬起一串鲜红发亮的血珠儿,然后噌地插在地上,箭尾犹自摇晃。

其余人顿了一下,眼睛里都露出一丝悲伤,另一个满脸是血的人叫起来,“好哇,反正是死,我们冲上去杀了那狗官。”

秦湛见势不妙,忙命人将礌石摆在坡中央,只待有人冲上来就砸。

赵子雄有些狼狈,喝道:“谁说本官诬陷你们是西瞻的奸细了?本官根本就不认识你们。”

“呸!”一个人怒叫,“要不是你们自己的士兵说漏了嘴,我们死了也是糊涂鬼。你和严扒皮约好了,西北好几十年没有战事了,严郊嫌苦守青州没有机会立下军功,你嫌权力太小,想让朝廷重视这边。就骗说西瞻人要在这一带活动,还说西瞻奸细混进来破坏骁羁关,被你当场斩首。流州的战报已经在路上了,只等我们一上山,你们奸细的人头就凑足了,是不是?到时候朝廷就增加军饷给你,你就能吃空饷了是不是?”

另一个叫道:“怪不得这次挑出来运粮的,都是平时严扒皮看不上的人。出来之前我就觉得没有好事,运点给养还用得着两三百人?何况逼着我们一定要三更半夜出发。”

赵子雄叫道:“绝无此事!你们听谁胡说的?敢拿这等大事乱说,那是死罪。”

“别骗人了。”另一个军奴叫道,“要不是想杀光我们,半夜三更,你们能戒备成这个样子?老子运粮来也不是第一次了,你骗不了我。严扒皮让我们运粮食,我刚才打开袋子,发现里面全是泥土和干草。他骗我们来,不是你们合谋,我们自己发疯了半夜三更背些泥巴上山?”

“各位冷静一下。”赵子雄道,“赵某身负守关之责,自然要严密防守,并不是戒备你们。不知道你们轻信了什么人的话,我岂敢撒下这等弥天大谎?当今皇上是可欺之君吗?谎报西瞻奸细来袭,只要略微调查就能拆穿,到时候不是把我自己的身家性命都搭进去了吗?

“至于吃空饷,那更是绝不可能。骁羁关守卫人数固定只有三千,我即便是吃空饷能吃到多少?青州知州一眼就能看穿了,我还要性命不要?你们不明白其中缘由,也把事情想得太过天真。”

“你说了我们就信你了吗?刚才你的守兵突然发作,对着我们挥刀就砍,又传信让你们下来帮忙。他们看我们已经被困住了,得意之下亲口说出缘由,我们在场这么多人亲耳听到的,可不是我一个人乱说。还有这半夜三更、这袋子里的土,你怎么解释?你看看地上的血,你看看我们死了多少人?难道我们得失心疯了,背着这些土来找死吗?”

“是啊,我们亲耳听到的。”

“对,他一定是和严扒皮串通好了。他们这些当官的哪会把我们几条贱命当回事,几天前严扒皮不是还说吗,杀了我们比杀一条狗还简单。”

赵子雄也是一头雾水,实在没法解释今晚的事情,他叫道:“你们都停下,这一定是误会。我现在去流州找你们严将军,最多天亮就回,到时候我一定给大家一个解释。不过现在你们必须待在原地,不许私自上山,行不行?”

“你骗谁?我们不冲上去,你就要把我们聚在一起,方便杀了。”

赵子雄把脸一沉,道:“笑话!本官要想杀了你们,用得着这么小心吗?你们看看头顶的礌石,只要一轮过去,你们这几百人就都得给我躺下。是不是有人诬陷你们造反,你们就真的造反?只要上前一步,可就真的没有回头路了。你们都留在这里等,本官愿意为你们弄清事情真相,还你们清白、保你们性命。但我是骁羁关的守将,任何一个上山的人都是敌人,格杀!明白了没有?”

军奴们面面相觑,七嘴八舌地嘟囔,却没有人敢真的上前。

赵子雄转头对亲兵小声说:“通知秦湛看好了,在我没有回来之前,不要让任何人上山,也不要让任何人走脱。严防他们中间真的有奸细在调唆,否则就立即动手,明白吗?”

那亲兵小声答应着,飞速上山。一会儿山上传来号声,秦湛给他回音,表示“明白,一定看住”的意思。

赵子雄吸了一口气,向人群中走去,身边亲兵叫了一声:“大人!”

赵子雄一摆手,“不要紧,我看谁敢动手?”他阴冷着脸,大家自觉地让开了路,看着他穿过人群,走下山去。

秦湛目送赵子雄带着几十个亲兵出了关城,立刻将所有的兵将都召集上了关口,火把松明将山路照得亮如白昼,紧紧盯着被围住的这几百人,气氛紧张,三千多人鸦雀无声。

一个时辰过去了,又一个时辰过去了,这个无月的夜晚,一切都似凝住了一般,只有火把的光焰在闪动。眼看月上中天,明知去流州一来一回不可能这么快,秦湛还是一直望着山下,只觉得自己脖子都抻长了,也不见赵子雄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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