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瑟却冲她点点头,“对,一年。一年时间,我能抄了绝大部分人的家,能扩充有用的军队、裁掉没用的军队,能让有势力的人瓦解,能让很多人把钱吐出来,能让怀有二心的人没有异动的机会,能打破这个让大苑越来越败坏的制度。做了这些事情以后,还能让所有的人无可奈何,没有办法对付……”他嘴边露出一丝笑意,道,“需要的只是一点诱因。”
萧瑟在青瞳目瞪口呆的注视下,又拿出一本册子递过来,这次却薄了许多,“陛下看了条款,再看看颁布条款的办法吧。”
青瞳几乎是抢过来的,然后飞速地翻阅起来。最初根本看不见字,眼前都是花的,要深呼吸几次才能定下心来,勉强看懂句子。但是只看了几行,她的心情就从激动的高峰跌了下来,面露疑惑,随即脸色渐变,目光也越来越严肃。许久之后,青瞳放下册子,道:“萧瑟,为什么你的办法前面,都有‘宣战后’这三个字?”
青瞳的反应完全在萧瑟预料之中,他淡淡道:“这就是我的办法。既然在原本的局势下打破已经成形的制度太困难,我们为什么不将局势打破?”
“打破局势?”青瞳一头雾水地看着他。
“对,打破局势。”萧瑟向前走了几步,“历史上革新变法已经有很多次,你知道哪次实行新政最快、阻力最小、成效最大?”
青瞳在心里寻找答案,她读的书很多,却没有一次变法可以在一年之内推行的。
她刚准备摇头,萧瑟已经开口:“没有?不,有很多次。中原大地改朝换代多少次,就有多少次。每一次都是没有阻力,颁布下来的法令立刻就被执行了,当年就可以见到成效。”
“那是颁布法令,不是变法,怎么能一样?”青瞳皱眉道。
“其实没有不同,都是改革以前的制度法令来适应现状,都是要损害上层人的利益。不一样的地方只是在于执行新政的人,那些是将已经拥有利益的人打翻在地,换另外一批人执行,当然不会手软。而我们是要让那些已经拥有利益的人,去执行损害他们自己利益的事情,自然阻力重重。
“当然,局势的打破不用改朝换代那么彻底,只要将豪门世家无论何时都有好处拿这种局势打破就行了。青瞳,你想一下,如果现在国家有大变故,比如一场大苑处于绝对劣势,关系到豪门世家生死存亡的大战大乱,现在的局势就会被打破了。”
青瞳皱起眉头,“我们刚刚经历了一场大战乱,豪门世家并没有动摇。”
“不,杨宁之乱只是国家百姓的危机,在豪门世家眼里算不得大危机。因为不管是杨是宁都需要豪门的支持,他们不但不损害豪门的利益,反而尽力拉拢。”他笑着一指青瞳,“包括你,关中缺钱少粮的时候,你只能从民间想办法,却也没敢动关中那些百年世家巨富。”
这话说得对,青瞳微微点头,经他这么一说,杨宁之乱确实没有冲击到豪门。她不由暗暗咬牙切齿,杨宁之乱的引子不就是关中大饥荒,景帝下旨和有钱人借钱吗?不管结果如何,景帝的出发点不坏。关中本是当年高祖兴家的地方,六个行省处处都有根深叶茂的豪门世家,关键时刻,他们没有一个伸出援手。
前人虽然有功绩,可是他们的子孙已经享受两百年了,若要青瞳看在他们祖宗的分上放过他们,那他们为什么不看在景帝祖宗的分上帮一把?如今青瞳连和自己一个祖宗的苑姓王侯都想收拾了,更没有理由和他们讲情面。诚如萧瑟所说,对于豪门世家,不是不想动,而是不敢动。
萧瑟又道:“豪门都存在了几百年,皇位上坐着的那个人只是他们的盟友,不管姓杨姓宁还是姓苑,谁都可以做搭档。我说的这个敌人必须是全体大苑人的敌人,管他亲王奴仆、豪门贫户,在这个敌人眼里全是猎物,他对谁都不会手软。若是让敌人得胜,大苑不管豪门贫户同样死无葬身之地,那么现在豪门赖以生存的局势才能打破了。”
青瞳飞速地转着脑筋,“恐怕……只有外敌才会这样。”
“对。”萧瑟笑了,“就是外敌!你何必自己站在和他们敌对的方向?不如给他们另外找一个敌人。”
青瞳沉默了许久,才道:“萧瑟,我好像明白你的意思了。诱因……就是西瞻,对吗?”
“对。”萧瑟点头,“强敌到来,逼得大苑不得不拼上性命打一仗。倾国之战自然要调动全部力量,更改一些制度筹集资源理所当然。豪门世家还能计较新政损害了他们的利益吗?官员们还会在乎新政夺去了他们的好处吗?田地均给别人又怎么样?官职升降了、实权变化了又怎么样?这一仗要是打输了,国破家亡,什么也没有了,他们还能在乎什么?即便有人在乎,也不会有很多人跟从,在这个时候引起内乱的人必将是千夫所指,成不了气候。”
萧瑟在殿中来回踱步,声音很是兴奋,“危急时刻采取一些特殊手段,要比平时容易得多,同时阻力也要小很多。只要外敌入侵,我们就需要出兵,需要倾全国之力调动兵源,并且很有可能要征兵。征兵后民间缺少劳力,没人种田总不能眼看着田地荒芜下去,那么新政中关于兵制改编和田亩分配的制度,顺势就可以施行下去。征战的过程中,吏治和赋税制度也都可以根据需要随时颁布,那么就有三分之一的制度可以毫无阻碍地通过。战争过后,剩下的也可以以恢复民生为借口暂行。一年之内,大部分新政制度都可以实施了,等这些制度见了成效,其余的便水到渠成了。”
萧瑟眼神充满光芒,“这就是我的捷径,趁乱革新。趁着国家有大灾大难的时候革新,天下越乱,革新的时间就越短,代价就越小;天下越太平,着手此事付出的代价就越大。”
青瞳的目光渐渐转到他不断张开的嘴上,萧瑟一向云淡风轻得像个谪仙,仿佛没有事情能扰乱他的心神,以至于任平生给他起了个“萧菩萨”的外号,讽刺他脸上永远那么一副淡淡的微笑,便是昔日快被人勒死的时候也没见他激动过。
萧瑟却丝毫没有发现青瞳在观察他,他又走了几步,声音仍然高亢,“西北三个藩王蠢蠢欲动,京都也有许多老臣不愿意出来为官,逼得我们启用大量新人。他们说你有兄弟有叔伯,不是正统,形势随时有变。在这个时候如果西瞻入侵呢?是那些没成年的小弟弟们能打退强敌,还是他们这些有几万兵士在手的藩王能行?让他们出头他们也不敢了。什么名分正统,什么家族利益,在国家兴亡面前统统不重要了,谁能保家卫国谁就是领袖,你的位子必将坐得稳如泰山。只要你抵抗外敌,无论你抄家灭族的手段狠到什么程度,天下人都会原谅你。革新也能成功、外敌也能安定、皇位也能稳固,一箭三雕,你看如何?”萧瑟踌躇满志,双眼放光。
青瞳静静地站着,半晌才开口:“听起来很不错,不过恐怕一般程度的仗,不会把他们吓成这样吧?”
萧瑟接口,“当然,要一场关乎国家生死存亡之战才行。”
“如此大战,对西瞻的损害也会很大,西瞻人凭什么配合你?”
“这就是我不断送钱的原因了。你想想看,一个富得流油的国家,抵抗能力又是那么弱,上百万两银子轻易就能被抢走,并且又嚣张得很,经常口出狂言……”他的眼睛眯了起来,“这样的邻居,你舍不舍得不打?”
青瞳慢慢点了点头,道:“的确该打!不过相国大人有没有想过,倾国之战,我们输了可就灭国了。”
萧瑟道:“当然不是真的倾国之战,只不过是我们安排下的看起来激烈的战斗。昔日振业王带着区区十二万骑兵逼近京都,就吓得朝廷用丰厚的条件求和。这一次只要引来的敌人比上次吓人一倍也就差不多了。西瞻人抢了我们的钱,我们顺理成章地出国书斥责……接下来就要看我们怎样引诱西瞻,怎么在国内造势了。你放心,我已经筹划妥当,西瞻人只是为我所用的棋子罢了。”
有一句话憋在心里并没有出口,在萧瑟心中,这场仗早变成了他和萧图南两个人的对决,萧图南长久以来的隐忍,他一直冷笑看着。看他忍得千辛万苦,然后,他只是略施手段,不断给西瞻人轻易就能抢点小钱的机会。
一次他压得住,两次三次呢?三十万能压得住,五十万、一百万呢?他越是心如磐石,坚持到底,身上的压力就越大。终于……他不再能掌控局面,西瞻人动手了,只可惜不是在他选定的时间动手。哼哼,既然这一仗不可避免,与其你来选择时间,不如按照我萧瑟的安排吧。
打仗西瞻人不会怕,入侵大苑的战争对他们只有好处。大苑人也不怕,权力统一、施行新政,他们的好处更大。但是振业王殿下,你的愿望永远也不能实现了。在我萧瑟的安排下,永远也不能实现了。也许他所做的一切,就是为了这一天,他一蓝一黑的两只眼睛眯成一条线,痛快地笑了。
他太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许久才发觉有些不对。太静了,大殿内静得空气仿佛都不再流动,他说出这么大一件事,青瞳竟然一点回应也没有。萧瑟心中奇怪,眼望青瞳,却见青瞳正凝视着他。
“萧瑟,你知道上次西瞻入侵,死了多少人吗?”沉默了许久,青瞳突然开口。
萧瑟微微一愣,随即答道:“十几万所谓的精兵。”他微微皱眉,心想青瞳大概舍不得这么多精兵,于是道,“现在的情况不同了。当时大苑安逸已久,西瞻军队战斗力远远超过大苑,现在大苑经过连番大战,军队的战斗力却大大提升,就算仍然不如西瞻,也不会像上次般一触即溃。当然,”他轻笑道,“开始的时候,还是要装作战斗力低下,这样才能将西瞻人引进来,也能给国内施压。”
“我说的不是军队。”青瞳叹道,“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西瞻人沿途不知屠灭了多少村庄。”
萧瑟愣了一下,才道:“杨宁之乱也一样死去很多平民,绝不比西瞻人杀得少。”
“已经有了两次,所以你就要再来一次?”
萧瑟发觉气氛不对,默然半晌,道:“做成一件事难免要有损耗,等新政实行之后,国力就能恢复。”
他说的国力包括人口,这一批人死了,条件适合的情况下就会生出更多,如同庄稼一样,国力终能补充上来。青瞳看着萧瑟,人的外貌好,确实是占便宜的,萧瑟姣好的容貌总让人觉得他心地也同样好,而自己直到现在才看清这个人。
死人,在萧瑟看来只是损耗而已。萧瑟并不嗜杀,不会特地去杀人,但是他设定目标的时候,并不把死多少人当做考虑因素。青瞳暗叹,早就应该想到萧瑟会这样,他连自己的性命都不在乎,怎么会去珍惜不相干的人?
青瞳犹豫着,如果是一般的朝臣提个主意给她,她不赞同的话驳回便是。但两人是生死之交,真要驳回他吗?一句驳回之后,一切就都不同了。在这之前青瞳可以揪着他的领子发脾气,也可以开玩笑说要将他交予廷尉,萧瑟都不会信,可是在这之后再说,恐怕他就要信了。
她的犹豫被萧瑟看在眼里,目光立时热切起来,道:“只要一年,一年之后就是国泰民安,就是富国强邦。大苑之治,天下无双!怎么样?多大的战乱也不过一年而已,大苑这么大的国家,无论损失多严重,一年也拖不垮的。”
青瞳默然,杨宁之乱也是一年多而已,却让大苑人口减少十分之一。那一年的“而已”换回她今日高位,现实给了她丰厚回报。萧瑟说得对,青史洋洋洒洒说的都是她的战功,似乎作孽的都是杨宁,没有人把万千白骨算在她头上。然而青瞳怎能忘记,这“而已”中还有从城楼跃下的那个身影。如果没有战乱,没有这“而已”,那么她现在还有母亲。
迎着萧瑟热切的目光,她终于下定决心,转过身背对着萧瑟,缓缓地道:“这样的主意都能被你想出来,萧瑟,你的确是天纵之才。可惜这样的捷径,我不想走。”
萧瑟脸上瞬间变色,这是第一次,青瞳不采纳他的意见。他几乎没有想过,青瞳会有一天对他说“不”字,而且毫不留情。
他上前一步,咬着牙道:“不革新?那陛下还有别的路可走吗?陛下真想看着大苑灭亡?你要当个末世之君,让高祖创下的基业在你手里毁掉?”
青瞳转过来看了他良久,才道:“新政是一定要实行的,却不一定要走你的捷径,我看还是走正道吧。按照正常的办法,新政也未必不可行,只不过需要的时间长一些,用五年时间,总会见到成效,却不需要用人命做代价。萧瑟,你是我大苑的堂堂相国,阴谋虽然能收到奇效,但是阴谋用多了会给人带来阴气,我虽然没有你的智慧,但是这话真的是为你好,你我还是走正道吧。”
萧瑟噎了一下,旋即叫道:“外敌在侧,你有什么时间想国内的事情,西瞻抢了你五十万,你就不管了吗?你要是不管外敌,却对国内施压,不怕别人不听吗?”
“不管自然不成。”她淡淡地说,“托你的福,此事已经不能善了,抢了一次又一次,我再没有表示,这个位置也就不用坐了。明日早朝我就会再发国书斥责西瞻,免不了要对上一场口水官司。我不得不挣回面子,所以不能再用弱小的姿态刺激西瞻人,什么通谊、赎金都不能拿了,只能互相威胁。孙子有云:不战示之战。我不想掀起大战,所以更要姿态强硬。为了以防万一,通知霍庆阳,调兵关中,严密戒备。”
萧瑟开始的惊诧到现在转成愤怒,心中万分不甘,挣扎着叫起来,“那不还是要打?凭什么你打就是正道,我要打就是歪路?你不想掀起大战,西瞻人会听你的吗?事已至此,你有什么办法,让他们只和你小打小闹?”
“办法你不是已经给我想好了吗?”青瞳背过身,淡淡地说,“五年之内,我会不断往边境送些财物让他们抢。西瞻人的本性贪婪却也单纯,他们的目标很明确,没有钱的时候他们都是虎狼,可是只要拿到钱,他们就没有人愿意出力了,能够不劳而获为什么还要流血拼命?我就用钱买他们不出力吧。就算拆了皇宫,我也会先喂饱他们,换回这经济复苏的五年时光。”
萧瑟脸色一分分灰暗下来,这才明白,青瞳的确是下定决心了。
青瞳不再停留,转身就走,她沉声道:“花笺呢?请她亲自给相国送一杯参茶来,相国大概需要压压惊。”
便在这时,忽然传来砰的一声巨响,弘文殿的门被粗暴地推开。只见陈文远手扶在门框上,面无血色,连青瞳险些被撞倒他也没有看见,他的眼睛里是深深的恐惧,喘着气道:“陛下,相国大人,不好了!西南急报,青州……青州告急!”
“怎么回事?”青瞳一愣之下立即恢复神志,厉声问道。
陈文远面现惊惧,青州的重要性连他这个文官都知道,他带着哭腔道:“西瞻铁林军突袭青州,拿下了……拿下了骁羁关!陛下,仗是一个月前打起来的,现在青州……青州恐怕已经失守了。”
青瞳瞬间褪去了脸上的血色,本来失魂落魄的萧瑟却突然爆发出一声狂笑,“好、好,振业王,你干得真好!青瞳啊——”他大笑,“现在不是你要不要打的问题,是你要不要挨打的问题了。”
陈文远从来没有见过萧瑟这个样子,惊骇得说不出话来。青瞳没时间理会别的,上前一把揪住陈文远,喝道:“你说,怎么回事?”
陈文远哭丧着脸道:“我们的粮饷被西瞻人抢走后不久,就是一个月前……”
一个月前。边境,流州。
京都只是初秋,皇宫中的莺莺燕燕还穿着夏天的薄纱没有换,她们愉快地享受着炎热的盛夏之后,这几天舒服的凉风。但是在流州,却已经下了几场冒烟雪了。
并不是因为流州比京都靠北多少,毗邻流州的青州还在流州以北,现在却仍然温暖舒适。流州的酷寒缘于它的高,它地处高原,朔风一年四季不断地吹,吹得地上只能留下石头缝里指头厚的一点薄土,除了苔藓寸草不生。而现在,这点冻土也早被厚厚的积雪掩盖了。
流州右侧就是高耸入云的青山山脉,主峰大青山高得看不到顶,山上永远覆盖着积雪。太阳只在山顶露出一抹痕迹,遥远得没有半点热量。这里的感觉只有一个“冷”字,冷得地老天荒,冷得无边无际。
流州是上百年的荒芜地带,是大苑流放犯人的地方,这里只有驻军没有居民。犯人来到这里,官方的文书上称为“流州军务胁从”,私下里的称呼更直接——军奴。一切军事设施兴建、防务需要,以及军官认为有必要做的艰苦工作,都由他们来完成,他们是军队里没有休息的劳工。
而紧挨着流州的青州却截然不同,那是山腹中的一个盆地,说盆地都说小了,它更像一个不小的平原。高耸的大青山一边挡住了来自西北的寒风,一边留住了来自南边的水汽。此处降水充足、物产丰美,常年能见到青翠之色,所以得名青州。居民和正规驻军驻扎在这里,成了物富人丰的好地方。
老天爷如此偏心,别说流州的军务胁从们,就是看管他们的军官,也总会用羡慕的眼神望着北边的一座小山,越过这座小山,便是温暖的青州了。军奴和军官的区别就是军官经常会换守地,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能从这个鬼地方调走,而青州对于军务胁从们来说,却是咫尺天涯,可望而不可即了。
已经是夜晚,今夜有云,连月色都十分暗淡,但常年积雪的地方却不需要火把也能看见道路。雪地上有两个人正哆哆嗦嗦地走着,看服饰是两个军奴。
年纪大些的冻得直跳,快速地走在前面,脚印虚虚点在地上。另一个二十多岁的随后跟着,他走出几步就用一只脚在另一只上蹭蹭,紧赶几步之后再停下来蹭蹭,他留下的脚印隔几步就有两个实实的,看着笨拙很多。很快一阵风过去,或虚或实的脚印全被抹平,就像没有人走过一样。
为了躲避让人睁不开眼睛的朔风,两人都停了一下,年轻的那个趁着机会使劲蹭着两只脚。
“小书生,以前没长过冻疮吧?看把你痒的。”年纪大的停下来,回头看他。
被称作小书生的人点点头,道:“又疼又痒,疼还罢了,这痒得真是难受。”他狠狠地跺了两下脚,把手拢在嘴上不停地哈气,手背上黑里透红,全是冻裂的伤口。
“你们南方人就是娇嫩,晚上回去找点热水烫烫脚,再去老徐那儿要点猞猁油,抹上三次就好了。”
年轻人迟疑了一下,道:“算了,不麻烦徐大哥,我年轻,过些日子就好了。”
年纪大的把眼睛一瞪,“是不是老徐又欺负你了?他妈的,不过是个破落户,一样的流囚,见着个软的就捏,他那点威风还耍不到我张二面前,等我回去帮你要。”
年轻人拦住他,说:“张二哥,不是。大伙对我都不错,没有人欺负我。我就是不信,自己一个大男人,怎么就这么娇贵了,风吹吹也能坏了?”
张二呵呵打量着他,笑道:“现在黑了壮了,看着还有那么点样子。你刚来的时候,长得可不就像个丫头似的,王庶,你不知道,那些老兵痞子还打赌看你干一天活下来,会不会哭着叫娘呢。”
他本是开玩笑,谁知王庶脸色却突然一黯,半晌也没有说话。
这个王庶到流州的时间不长,加上白嫩嫩的长相,和身上那股说不出来的冷淡劲,人人都不爱亲近他。谁知这长得丫头一样的人,干起活来比谁都卖力,别人欺负他,他也不理会。流犯中会几下子的不少,他们一见他的架势就说他是会家子,会打架却不还手,至少说明这人脾气不坏,不难接近。这个每天干活累得要死的地方,也没人有那么多精力天天欺负别人,时间长了,也就勉强接纳他进了队伍。一些好说话的,比如这个张二,和他也算有点交情了。
张二见他骤然沉默,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关切地问道:“小书生,想娘了?”王庶仍然不言,张二道,“你多久能回去?”
由于流州艰苦的环境限制,这里一般的犯人都有时限,少则三五年,多则十年二十年,时限到了视犯案情节轻重,可以释放或者回内地服刑,只有极少数才会终生流放。
王庶沉默一下,才道:“没说,就说流放流州,我想……大概是回不去了。”他突然轻轻一笑,自嘲似的摇了摇头,“还想着回去?说不定哪天一句话下来,我就悄无声息地死了。”
张二愣了一下,问道:“你……犯的什么事?”
王庶微微叹了一口气,“算是得罪权贵了吧……”
张二立即了然,道:“吓了我一跳,我说你这个书生能犯什么杀人造反的大事?不过说老实话,得罪了有钱有权的,那事可真是可大可小。”他又使劲拍了一下王庶的肩膀,道,“小书生,你也别这么丧气,要是真想整死你,恐怕早就动手了,你都来了大半年,这不是好好的吗。八成你得罪的人把你忘了,不会有事的。你呀,好好保养自己的身子,日子虽然没有准头,但是没准哪天来个大赦,就能回去看你娘了。
“什么皇上登基、立太子、大婚,或者给快要死了的人祈福……都有大赦令下到咱流州来,说道挺多的。我听说有个运气好的人,晚上关进来,第二天就遇上大赦令到流州,十二个时辰都没待上就放了。皇上那边的亲戚多得很呢,不一定什么时候就有事了。”
王庶重复了一遍,“皇上那边的亲戚多得很……”轻轻笑了,仰起头,吸了一口高原稀薄却甘冽的冷空气,道,“二哥,你不用劝,刚来的时候我确实想不开,只想着把自己丢下算了。可如今我想通了,这天、这山、这土地,哪里不好?公道就算不在人心,难道不在我心?老天让我来流州,我就来流州,老天让我干活,我就干活,要是哪一天老天让我死,那我就死了。这又有什么要紧?我还是我,总不能因为老天折腾我,我就连自己也不要了。”
张二有些听不懂他说的话,跟着嘿嘿干笑了两声,心道:什么叫不要自己?怎么叫只想着把自己丢下?不吃饭自杀?可是回想一下,王庶刚来的时候吃饭也不少啊。
王庶笑着看了他一眼,道:“二哥,走吧,应该干什么就去干什么,你别往心里去,我就爱胡说八道。”说罢,拉着张二就走。
张二也就把刚才困扰他的话抛开,和王庶闲聊起来。两人边走边说,不觉已经到了与青州交接的小山底下。
他们是夜晚巡视防卫的岗哨,正规军人不愿意深夜站在小山上吃风,就命流州的胁从替他们站岗,自己在军营门前守着。这个规矩虽然没写进条文里,可几十年来一直如此。流州来来回回那么多军官,也没有一个替自己管理下的军奴说一句——白天他们已经干了一整天的活,晚上该歇歇。而是默认,安排他们轮流去站岗了。
王庶这样的,每月都能轮上好几次,张二略好,但也不是招人待见的,他们搭档巡防,总比别人多些。
走到半山腰,张二找了块熟悉的大石头,招手叫道:“小书生,过来挤着坐暖和些,这他妈的天气,真快要了人命。”
王庶道:“可是哨位在山顶,我们停在这儿就看不见西瞻那边的动静了。”
“屁!”张二道,“西瞻那边能有什么狗屁动静?我就不信,西瞻人能从大青山雪窝子里拱过来?他们能来才好呢,老子打上一仗,立点军功,就能早点离开这个鬼地方了。”
王庶也实在是冻得难受,迟疑一下,也就停下来和张二一起靠在石头后面,有了大石阻挡寒风,略觉暖和了些。
“想啥呢?小书生。”
“我在想张二哥刚才说的,要是西瞻真的打过来,我们肯定是要上战场的,无论如何,倒也比现在这样痛快。”
张二呵呵笑了,道:“做梦去吧,你这个小书生别是冻坏脑子了,西瞻人要打,也是从云中那边打过来。要我说,我们在这儿放哨纯粹多余,也不知咱大苑老祖宗怎么想的,这里设个岗哨作甚?”
“张二哥,你也不能这么说,只有居安思危才是正道,高祖也是为了后世子孙能享平安。”
“别看我张二没上过战场,可我也知道,云中离人家西瞻的京城比我们这儿近得多,调兵调粮都方便。我们这边大老远的不说,还就一条撒尿尿出来那么粗细的小道,西瞻倒是想打,军队能进得来吗?别的我说不上来,只说要是能从这边进来,为什么几十年来,没有一个西瞻人进来?”
王庶想了很久,也只能点点头。他懂得军事,地域所限,从这里进攻的可能性基本为零。
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地方不只是流州,同样遭受老天不公平待遇的还有身边的西瞻。西瞻和大苑接壤的地方有两处,一处是云中的平坦草原,一处就是青州群山。西瞻在大青山一带的领土面积远比大苑大,可惜再没有青州那般得天独厚的好处了。那边是和流州一样常年刮着刺骨狂风的雪域高原,寸草不生,人马都难以立足,根本没有放牧的可能,属于西瞻的荒芜地带。西瞻人也没有流放犯人的习惯,所以那边还不如大苑,千里之内,毫无人迹。
险峻的大青山的确无路可走,但是一条天然河流切割成的峡谷边,却有条小道勉强可以让大军翻越,就是张二所说的“尿出来那么粗细的小道”了。西瞻大军要能安全地从这峡谷边的小道过来,先全力攻打青州,等拿下青州之后再攻下百里外的骁羁关,再前面可就是一马平川了。从这里到京都柔软的腹地,地势一片平坦,好似专为西瞻快马铺好的一样,从云中过来的十六座坚如磐石的雄关这边一座也没有,大苑可谓再无遮拦。
这个道理双方都知道,所以大苑早就在峡谷口安排了岗哨,还修建了关口。碍于地势险要,虽然关口驻守不了多少人,真有大军来是拦不住的。但是只要有敌军出现,就一定会被青州驻军发现,拦在半路一打,西瞻大军进不能攻入青州,退则身后就是无路可走的大青山,原路退回,则要通过毫无补给、千里无人的酷寒荒原。真可谓进退不得,随时有全军冻饿而死的危险。疯子也不敢轻易尝试,更别说打下青州之后还要去攻打有“骁羁关天下险”之称的骁羁关了。这正是西瞻进犯从来只走云中小路,而没有从西南进来的原因。
即便是西瞻人勇猛无比,使得青州驻军无法把他们堵截在大青山关口外,而是进入青州形成缠斗局面,那也不要紧,青州是咽喉要地,一向驻有重兵,怎么也能支撑些时日。只要青州一开始打,大苑就有足够的时间派兵救援。任战斗多么激烈,大苑只要拦住骁羁关一处,敌人就会被困在青州无法前行,大苑却可以不断增兵。西瞻那边千里旷野,增兵粮食补给等都不可能有大苑这样方便,时间长了,进退不得,仍是自寻死路。
的的确确,不可能啊,这地方的岗哨就是没用的摆设。然而此处地理位置这么重要,别说两个军奴嫌冷,就是天天有人冻死在山冈上,也没人敢说撤了这没有用的岗哨吧,就怕万一出了事,谁能担待?
王庶泄气地道:“万一有人从这大青山上翻过来,不就能绕过青州突袭骁羁关吗?”
“瞎扯!”张二道,“从大青山上翻过来?哼哼,你试试,为什么你不从大青山上翻过去?那你可就遇上特赦了,跑了管保没人找你。能上到半山腰不死你就不是人了,你觉得严扒皮让一个个军奴晚上放哨,是信得过咱们有良心,不会跑了让他作难?还不是因为我们没路跑,算准了想要命就只能乖乖地回来?呸!”说罢,他狠狠吐了一口吐沫,那口水还没落在雪里就变成了一个冰疙瘩,骨碌碌滚下去了。
王庶看了一眼冰球留下的痕迹,又看了看夜里仰直了脖子也看不到顶的大青山,只得承认张二所言不假。
非关癖爱轻模样,冷处偏佳。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
谢娘别后谁能惜,漂泊天涯。寒月悲笳,万里西风暂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