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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想得太多了

赵子雄带领五十几个亲兵,向流州方向奔出一个多时辰。雪夜能见度很好,他们远远就见到官道的另一端,快速移动的小黑点,也有一队骑兵迎面跑来,看样子人数和自己这边差不多。

两队人马都有些谨慎,放慢了速度,一会儿就靠近了。对方领队的是个校尉,他一看赵子雄身上的装束竟然是将军,连忙打马上前,施礼道:“末将流州城卫成渝见过大人。”

赵子雄听到是流州城卫,精神一振,问道:“是不是严大人让你们来解释误会的?”

成渝一愣,道:“什么误会?末将不知道,末将是来追一个逃奴的。请问大人一路过来,可见到一个人跑过去吗?”

赵子雄很是失望,转念一想,这件事很可能是严郑私吞军饷造成的,当然不会告诉一个小小城卫,只能自己去和他商谈了。想到这儿,他对成渝不耐烦地道:“我没看见什么逃奴,你自己找吧。”说罢一摆手,亲兵齐齐一磕马镫,五十几个人飞蹿而出。

成渝不敢多言,只得将气出在手下身上,他喝道:“五十匹马两百条腿,竟会输给两条腿?今天不找到,就一起冻死在外面算了。”

实际上,两条腿当然跑不过两百条腿,也只有任平生那样强悍的家伙,才能在短距离内跑得比马快,王庶还没有这个本事。他跑出城外不远就听见后面有骑兵追来了,于是以前读过的许多兵书史料帮了他的忙。他学习一位善布疑兵的将军,先向前跑了一段路,然后用树枝将脚印扫乱,最后回跑一段路隐藏在树林中。毕竟是流州,风又大又急,成渝追到脚印没了的地方,四处寻找未见,只当是风吹没了痕迹,就顺着路一直追下去了。

王庶等他们走远了,又继续奔跑起来。他已经一刻不停地奔跑了大半夜,汗水将衣服打得湿透,冷风一吹,身上如同裹了铁板一般难受。

黑夜里,骁羁关虽然还很远,但是因为地势高,却可以看见一个影子了,这让王庶精神一振,他狠狠地喘着气,又加快几分速度。路上传来一阵马蹄声,一支五十多人的队伍迎头跑来。王庶吓了一跳,他猛然停下脚步,犹豫一下然后躲到路边树林中。

片刻后,那支队伍就近了,他们没有发现路边有人,未作丝毫停留,打着马匹飞奔而过。月光照在领头人板得紧紧的脸上,一瞬间,王庶就认出了他正是骁羁关的守将赵子雄。他刚刚喜出望外,心头却猛然一紧,虎狼之敌在侧,主将却不在驻地,那骁羁关岂不危矣!

就这么一眨眼的工夫,赵子雄已经去得远了,可见也是急得不得了地赶路。然而什么事情能比守关更重要?王庶含怒从林中跃出,将身法提到极限,追了过去,边追边叫:“赵将军,等等……”

“吁——”赵子雄闻声勒住战马,五十几个亲兵也同时勒住缰绳,散开成一个扇形将主将护住。

王庶快步奔跑过来,沉声道:“赵将军,请问你不在骁羁关驻守,这是要去什么地方?”

赵子雄警惕地看着王庶,他穿着流州军奴的服饰,可刚才说话的语气,却像是上司带着不满询问下属。赵子雄刚一皱眉头,手下亲兵已经发怒,一鞭子对着王庶抽了过去,骂道:“你是什么东西,敢这样和我家将军说话!”

王庶这才警觉自己的语气不对,他赶紧低下头,施了一礼,道:“将军恕罪,小人正是要去骁羁关找将军的,突然见到将军在此,小人一时情急,并非有意冒犯。”

“找我?”赵子雄打量王庶,道,“你是流州的军务胁从,军奴不得离营,半夜三更,你独自在外,可有手令?”

王庶垂头道:“事情紧急,没有来得及要手令。”

“没有手令?”赵子雄把脸一板,道,“流州城卫追的就是你这个逃奴吧?来人,拿下!”亲兵们答应一声,一拥而上。

王庶脚尖在地上一点,向后飞掠一丈,叫道:“将军!将军!小人当真有急事!”他顾不得废话,直截了当地道,“小人在大青山关口发现西瞻人的动静。”

此言一出,众亲兵立即哗然。赵子雄喝道:“军奴有这等身手?哼,我看定然是奸细,给我抓住他。”

亲兵们答应一声,一半留在原地不动保护主将,另一半纵马上前提起兵刃便砍。王庶边躲边叫,简单地将看到西瞻人尸体的事说了一遍。

他的轻功远远高于众亲兵,短距离内,亲兵虽然个个骑着马,却赶不上他的速度。王庶并不跑远,只是围着赵子雄十丈内前奔后跑,一句句解释自己的来意。亲兵们挤挤挨挨,被他带着不停兜圈子,却连他一片衣角也没有碰着。

不一会儿工夫,王庶就一句句将自己的来意说清楚了,冲着赵子雄又道:“西瞻人派出这样的好手,小人担心他们的目的是骁羁关,所以想通知将军提防。小人绝不是奸细,将军无论信不信小人,但请将军回关好生戒备。”

“等等,你说那些西瞻人尸体上,穿的是流州军奴服饰?”

“是!”王庶躲开一刀,响亮地回答,然后又矮身避过背后另一把长刀。

“停下,立即回骁羁关。”赵子雄紧紧咬着牙吩咐道。回头看了一眼王庶,对身边亲兵道:“这人若是所言不虚,骁羁关现在危矣,你带几人继续快马赶往流州见到严将军,若是天亮之前见不到骁羁关发出的信号,就请他速来支援。”他又转向王庶,道,“这位小兄弟,你跟我来。”

王庶依言快步跟上,剩余四十几人散成一个半弧,将他围在中间,显然还是不放心。众人皆骑着马,只有他步行,片刻后他就大汗淋漓,却一直苦苦跟着,没有被落下。赵子雄暗暗点头,如果真是从大青山岗哨一路跑来,倒真难为他了。

且说秦湛在骁羁关焦急地等待赵子雄回来,一边严密戒备着山下鼓噪不休的几百人,要打不打的,心里一直绷得紧紧的。

天快亮的时候,骁羁关的守兵突然听到了什么声音,秦湛起初以为是夜枭,但马上觉出不对来。扑扑之声比夜枭扇动翅膀要大许多,更像肉体撞击石壁的声音。而声音不是从山下传来,却是自身边悬崖传出的。“不好!”秦湛急急叫道,“快,快,快到山顶来一半人,将礌石弩箭运去悬崖。”

然而已经迟了,只见一队队黑衣人从城东的绝崖攀缘而上,不时有人失手掉下,摔进咆哮着的江水中,摔死的人居然一声不出,而其他人也没有半点犹豫地继续向上攀越。礌石和拒马全部堆到南边山口,运输已经来不及了。骁羁关守兵挥舞着兵刃冲上去猛砍,先头上来的黑衣人如同断线风筝一般,一个个摔了下去。然而,更多的黑衣人涌了上来,片刻就占据了崖边。

上来的黑衣人已有四五千之多,他们留下少数人列成一排,守护着向上爬的人,其余人则向南山头冲去。厮杀中,只有骁羁关的守兵发出一声声惨叫,黑衣人无论受伤还是死亡,皆一声不出,只用自己全部的力量,消灭着一个又一个目标,如同黑夜中的杀神。

化装成军奴的同伴吸引了守兵的注意,为他们争取到攀缘的时间。夜色和江水咆哮声掩盖了声音和行迹,加之青州没有一点示警的情况下,没有人想到会突然遇敌,竟然让他们爬上来才发现。

整个计划完美无缺,能用几百人的牺牲攻上骁羁关,这个任何人听起来都像是做梦的事情真的发生了。如果是白天,秦湛就会看到江水中一个个黑色的皮囊正顺流而下,黑衣人就是靠这些皮囊浮在水面上的。

等到成功接应同伴们上来,山下原本手无寸铁的“军奴”们突然爆发出可怕的战斗力,胸口的鲜血已经流了一个时辰的重伤者,空手就拍碎了一个守兵的脑袋,其余各处受伤的人也突然暴起,向守兵发起猛烈攻击。

此时山上的人要放礌石当然能将这几百人砸死,但是包括副将秦湛在内的千余兄弟,也在礌石的攻击范围之内,要放礌石,就将这些自己人一并砸死了。犹豫不决中,悬崖边爬上来的人越来越多,守兵们只顾挥刀砍杀,已经来不及去想是不是要消灭山下敌人了。

山下的秦湛此刻惊怒交加,身边这几百人竟然有如此强悍的战斗力,他们本来就是死士,自然不畏惧生死,个个勇不可当。山下守兵的人数比他们多一倍以上,并且身着甲胄、手持长刃,竟然在打斗中落了下风,耳边时时发出惨叫的都是自己的守兵。

这些敌人不是普通的士兵,甚至不是普通的精兵。秦湛的心凉透了,这是什么样的队伍?化装成军奴的几百人,必然是智力和能力都超群的人。聪明人不应该是怕死的吗?何况这些人明明拥有极高的格斗技能,却为了争取先机在刚才的械斗中伤亡惨重,他们竟然活生生让人砍杀,还可以把还手的尺度控制在不被怀疑的程度。

一切都只为了把守兵的注意力完全吸引过去,而他们已经达成了目的,骁羁关的城头关口已经被他们占领了。虽然他们多是赤手空拳,也没有合适的战斗工具,然而以骁羁关之险,只要占据高处,就已经胜了九成。

礌石不会往上跑,弓弩在仰射时伤己比伤人更容易,就是挥刀砍杀,向下和向上也是天差地别。骁羁关的守兵只坚持了一会儿就连连后退,逐渐向山下走去。眼看着骁羁关就要易主了,仗打到这个份上,便是高祖重生也只能后退。

“不管怎么样,赵将军将骁羁关托付于我,而我有负所托,”秦湛想,“我只能多杀几个敌人。”他拔出腰间长刀,率先冲了上去。赵将军常和他讲昔日定远军的故事,定远军中没有孬种。

“杀!”秦湛不知道这是死在自己手中的第几个敌人,也不知道自己身上受了几处伤,只是不停地砍杀着,刀刃上的血干了又湿,湿了又干。

忽然只觉呼吸不畅,然后剧烈的绞痛从小腹一直蔓延到整个身体,他被人狠狠地踢了一脚,却有被利刃刺穿一般的感觉。秦湛忍着剧痛望向对面穿着军奴服饰的敌人,问道:“你是谁?”

那人昂然道:“西瞻振业王麾下,郎将拙吉!”

“西瞻人!”秦湛不知从什么地方来的力气,一跃而起,疯了一般砍向拙吉,完全不顾拙吉冷笑着刺出的一刀,必然会穿过他的胸膛。

然而刀未临身却被手下亲兵使劲一拉摔倒在地,山势陡峭,他就地滚了好几下才停住,头顶那亲兵的惨叫声远远传来,想必是死了。

秦湛想冲上去杀了敌人主将,可惜身边已经乱作一团,到处是打在一起的守兵和敌人。秦湛眼前已经发花,单刀磕上了重重的一棒子,震得他退后几步,然后和身边另一个敌人缠斗起来。上面压力越来越大,他步步后退,转眼间已经看不到拙吉了。

头顶上,骁羁关守兵结成的阵形逐渐溃散,秦湛已经来不及下达任何指令,即便他下达了,在连片的惨叫、呼喝声中,上面的守兵也听不见。

没有了指挥,群龙无首的守兵更加不是对手,只能在头顶的压迫下向下退去,三十丈、五十丈、一百丈……大半个山头、多半个山头……终于被逼至山下,三千守兵已经不足五百了。

大雁也飞不过去的骁羁关,被一群没有携带兵刃的人生生占领,从能让大苑人安睡的钢铁大门,变成了他们要提心吊胆的地狱之门。只要西瞻人能守住骁羁关,大苑的军队就无法救援青州,只能看着恶鬼一样的西瞻大军不断从关口出现,越聚越多,吃掉青州以后,再打着饱嗝扑向大苑柔软富饶的腹地。

骁羁关之后,千里平川,皆是粮草丰美的膏腴之地,大苑再无能阻碍西瞻铁骑的地形。这一招开始虽然艰难,但一旦成功,确实要比从云中一座座关口打过来好得多。地形足够开阔的情况下,步兵和骑兵的仗根本没法打。即便大苑士兵的战斗力和西瞻相若,即便有数倍于敌的兵力,也不能将骑兵拦住。

敌人只要借助速度优势,打不过就轻松绕过去,你步兵要跟在骑兵后面追吗?何况西瞻人到底要攻打什么地方,完全没有办法知道,需要防备的地方太多,没有可能准确地等在西瞻人前面。很可能你连敌人的踪影都没摸到,就已经被拖垮了。西瞻人却什么顾虑也没有,大苑粮食产地集中在这个方向,可谓到处都是粮草,补给问题不必担心。

在忽颜的逼迫之下,萧图南没有办法等那个最佳时机,但是这绝不代表他放弃了自己的愿望。稳扎稳打没有把握,那就只能兵行险招,这几乎是一次定胜负的事情。孙阔海所率领的铁林军被他调往西北,并不是像萧兆擎想的那样表示忠心,他只是为了攻打青州做准备。只要金鹰卫攻下骁羁关,铁林军就会从关口杀出来,六万装备精良的铁林军对阵二十万士兵都不成问题,拿下五万驻军的青州更是轻而易举。

忽颜不让他对大苑开战,但他现在开了,生米已经煮成熟饭,由不得他不打了。青州拿下后,等于有了稳定的后方,继续增兵就没有问题了。萧图南踌躇满志地想,战局关键的骁羁关已经到手,时局严重向他倾斜,一场灭国之战还没出手就已经赢了八成。不给我路,我自己开路!不给我粮饷,我自己来抢!

秦湛此时的神志已经有些模糊,只恶狠狠地瞪着眼睛,将手中单刀胡乱砍下。恍惚中,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向他一扑,速度极快。秦湛大叫一声,挥刀向来人狠狠砍去,只听当的一声,他手中单刀已经被来人架住,随即手臂一紧,被人狠狠抓住,只听耳边大叫:“秦湛,跟我来。”

秦湛被他一拖,踉跄着跑出十几步,这才发现自己来到了一堆乱石后面,一些身着苑军号衣的守兵,正躲在石头后面与敌人交战。秦湛揉揉眼睛,认出是赵子雄的亲兵,这才回神看将他拉回来的人,正是主将赵子雄。他叫了一声:“大人!敌寇攻上骁羁关了。”话音未落,已经带上了哽咽。

赵子雄脸色阴沉,道:“知道了,你去后面歇会儿,缓过气来再战。”他自己站在石阵外面,招呼山上溃退下来的守兵到他身后集合。守兵们正茫然不知所措,见到赵子雄的旗号,皆大喜,飞快地向他跑来。赵子雄简单地做了个手势,伤重的退入石阵休息,伤轻的立即参与作战。

这几块乱石虽然是匆匆布置,一时半刻,西瞻人却也没能攻进去。在石阵之后还有另一道防线,几十个弓箭手在石阵后放箭。再远处还有一些人影,弯腰躬身,看不清在干什么。事出突然,守兵中的八百名弓弩手驻扎在离山脚最远的地方,所以折损最多,目前带着弓箭下来的只有这么几十人。

若在平常,这种防线对西瞻的铁骑来说不堪一击,而此时西瞻人没有马匹和长枪,只得一对一地相互砍杀,片刻之间占不到便宜。虽然逼得苑军节节后退,但也让赵子雄身后的几十人汇集成现在的几百人。只是他站在石阵外明显处,身边还有亲兵高高举着旗号,这固然给了苑军一个标志,但也给了西瞻人一个靶子,冲过来的西瞻人有一半冲他杀过来。

“大人。”秦湛哭道,“末将失职,骁羁关、骁羁关落入敌手!”

“哭什么?”赵子雄挡开一记重击,喝道,“你带着伤重的人先后退。”

话音未落,突然听到头顶风声大作,来者显然不同一般。他大喝一声,挥剑迎上,一触之下,虎口震裂,胸前一阵气血翻腾。赵子雄知道自己比敌人略逊一筹,但是苑军刚败,士气正低,他若退后只恐士兵畏敌,于是咬牙挺住,又是一声大喝,将手中利剑狠狠刺过去。

这个人秦湛却是认得的,正是踢了他一脚的敌人,自称郎将拙吉的。赵子雄连声吼叫,已经和拙吉厮杀在一处,两人以刀剑步战,却有在马上冲锋时带出的杀伐之气,旁边的人都插不进手去。

武艺的差距毕竟不能光靠咬牙弥补,眼见拙吉一刀划向赵子雄的胸前,而赵子雄手中利剑尚在外圈来不及回防,这一下就要中得结结实实。秦湛急得大叫,却有一支长矛突然伸过来,将拙吉的刀轻轻巧巧地挑在了一边。

秦湛回头一看,见挑开拙吉单刀的那人身穿军奴衣衫,脸上、手上皆是皴裂的小口,脚上单薄的夹棉鞋破烂不堪,露出了生着红彤彤冻疮的脚指头。这可不是穿上一身衣服就冒充得来的,没在流州冰天雪地里干几个月苦活,现冻也成不了这样,显然这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军奴。然而,他微微仰起下颌看着拙吉,神情却那般沉稳高贵,没有半点军奴惯有的缩手缩脚的样子。

拙吉吃了一惊,这一下并没有多大力气,却正好挑在他旧力全发、新力未生的时候,自己仿佛随着他的引导,将手中的刀送出去一般,差点脱手而飞。临来之前,骁羁关上的情况已经摸得八九不离十,怎么没有听说山上有这么一个青年高手?

赵子雄喘着气回望青年一眼,问:“布成了?”

青年点头道:“拦阻片刻不成问题。大人,你先带人后退,这里我挡一阵。”

赵子雄却也不推托,将旗下的位置让出来,那青年已经和拙吉斗在一处。秦湛一看便知,此人力气比拙吉小了很多,但是招法精妙却远远胜于敌人,必是得到过名师指点。开始他还有些生硬,应该是实战经验不足,但是很快就越来越灵活自如,拙吉应该不是他的对手。片刻之后又有两个西瞻人加入战团,挥刀向他砍来。他在石阵入口处,西瞻人虽然多,却不能同时进攻,他应付两三个人虽然有些吃力,但支撑片刻尚可做到。

先前被冲散的苑军看到主将旗帜,从四面向中间靠过来,西瞻人的阵势也混乱起来,到处都有小规模的厮杀。

秦湛扶着赵子雄退入石阵,匆忙中回头看了一眼阵外的青年,问:“大人,这是谁?”

赵子雄道:“说是叫王庶,身手着实了得。”他摇摇头,“流州的军奴里,还真有不少人物,不可小觑啊不可小觑。”

王庶并不是跟着赵子雄一起来的,最初赵子雄并不完全相信他的话,还让人守在他的四周防止他跑了,但是赶到离骁羁关尚有十里的地方,激烈的打斗声已经隐约可以听到。他们岂有不急的道理?赵子雄脸色一下白了几分,狠狠抽了战马一鞭子。

不用多久,众亲兵也知道关口出事了,个个面露惊骇,纷纷打马狂奔,也顾不上看管王庶了。这一放马奔跑王庶可真的跟不上了,远远地被抛在后面。他现在要逃跑的话,估计没人有时间答理他,但是他深吸一口气,尽力向关口方向而去。

赵子雄来到关口,守兵已经退至半山腰以下,从半山腰一直到山脚下的平地,处处是一团混乱。守兵只有少数还保持着队形,大部分在敌军的追逐下边跑边打,已经不辨方向。而山顶上黑压压一片,尽是保持着整齐队形的敌军,他们占领了高地之后,正在将领的指挥下列成方阵,向山下压过来,将苑军最后的抵抗力量一层层剥掉。

此时此刻,别说他只带了区区五十亲兵,就是有精兵五万,也不能轻易攻上山顶。赵子雄双目尽赤,扬起重剑,呼啸着向山顶猛冲过去。虽然一路击翻了几个敌人,然而才冲上十几米就陷入混战,没有起到什么作用。

打了一会儿,王庶徒步赶到,他冲进混战的人群,直奔赵子雄身边,好在赵子雄身穿亮银铠甲,要不然可真是难找。赵子雄见他全力赶来,累得几乎脱力,点了点头,道:“好小子,我现在相信你不是奸细,方才是我不对,对不起了兄弟。今日有死无生,旁的废话全不用说了,你既然过来,就和我一起战斗到底吧。”

王庶跑得几乎断了气,他尽力把话说得完整,“山、山地、发挥不出马匹优势。将军,我们、我们先退、退下来,集合有马的兄弟,冲、冲他一下。”说着向山脚一群西瞻人聚集的地方狠狠一指。

赵子雄也是久战老将,一听就知道有理。好在他刚刚上山,五十几个骑马的亲兵都在身边并没有被杀散。于是大声招呼,将亲兵聚在身边,向山下猛冲过去。一道山坡之后就是开阔平地,正适合骑兵冲锋。论骑术,西瞻人当然好过他们许多,但是一路潜行、攀崖叩关,怎么能带着马匹?所以在这自己最熟悉的战术下,一个照面就被冲得七零八落。

眼见有效,赵子雄又集合亲兵,向另一处西瞻人较多的地方冲过去。王庶在他身后叫道:“赵大人,冲西南,西南!”

赵子雄随便望了一眼,四处都差不多,不用特别关照哪一个地方,他说西南就西南吧。于是依言向西南方冲过去,将那边几十人也冲散了。被这几十个西瞻人围住砍杀的苑军见到主帅,都欢呼起来,一个守兵捡起地上半截带着“苑”字的大旗,大声呼喝。

这个守兵年纪很轻,第一次上战场,惊恐之余却也有些兴奋。赵子雄望了他满是稚气的脸一眼,心中黯然,今日败局已定,大部分敌人正在山上收集兵刃、占据地利,留下少部分兵将追杀守兵,意图将他们全歼。别说他这五十个骑兵只能将敌人冲散,就是把山下敌人尽数踩死,骁羁关也还是丢了。

王庶赶上来,叫道:“将军,你带着骑兵在前面帮我冲几次,别叫敌人过来,我在后面布一道防线。”

赵子雄答应一声,带着骑兵向不远处另一群西瞻人冲去,事到如今,只能尽量减少损失。

山脚下有很多青石,王庶招呼身边刚刚救出来的十几个人帮他搬石头,先设了一道半圆形的防线,然后又在防线前面简单设了一个石阵。他虽然学习过奇门布阵之术,却只是粗通,算不上多么精妙,但情急之下抵挡一时却够用了。

赵子雄冲散了几处敌军,将苑军残兵慢慢聚拢,都领到防线后面。后来山脚下的苑军已经不用他救,自动向他的方向跑来。赵子雄见几番冲下来,已经折损了十几骑,何况场面一乱,再乱冲过去伤的就不都是敌人了,于是他也退至石阵外面。那个年轻的守兵拿着半截军旗站在他身边,赵子雄挥舞着利剑,不断将敌人击退,接应逃散的苑军回来。

山下本就是以苑军为主,很快就有八百余人聚合,在王庶的指挥下列队还击。本来是不堪一击全军覆没的局面,现在却有了点自保的能力了。等一小队弓弩手加入,还让苑军小范围内可以还击,赵子雄仍然坚持在阵外接应,一眼看见秦湛危急,于是冲出相救,就有了之前的一幕。身后汇集了千余人之后,就再没有人加入了。

拙吉见一时收拾不下,吩咐山下混战的西瞻人集合,缓缓退回。他的目的是骁羁关,能剿灭这支敌人自然是好,但敌人如果有些难缠,那便算了。雄关已经在手,左右他们攻不上来,再和这些残兵拼命已经不划算了。

西瞻人前锋郎将拙吉望着已经属于自己的雄关,嘴边露出微笑。轻伤不计算,这一战西瞻人只折损了不到百人,加上从雪山翻山冻死摔死的,也还有近五千人剩下来,比原来预想的情况好得多。振业王吩咐他两个月内拿下骁羁关,如今他提前二十天就做到了。只要守住二十天,孙阔海元帅就会与他会合,继而整军扑向大苑,按照王爷对大苑志在必得的决心,他这首功也值得几个毡房的奴隶和牛羊。

他吩咐道:“速速收拾战场,将弩箭礌石收集起来,赶在赵子雄回来前布置好。”

裨将莫向在一旁道:“将军,我们要不要在山上发信号,告诉孙元帅快快赶来?”

拙吉摇摇头,道:“振业王给我们的时间还有二十日,现在催促,恐怕会打乱王爷的作战部署。莫向,天亮之后你去发信号,告诉王爷,我们成功了,请他放心带兵过来,不过不用着急,按原定计划便是,骁羁关这边不会放一个大苑人过去。”

莫向道:“将军,青州驻军五万,不出明天日落,他们就能得到消息,到时候一定会来攻打我们,还是让孙元帅早点来接应比较稳妥。”

“攻打?”拙吉冷笑,“大苑用三千人就能驻守骁羁关,你还不如他们吗?来了正好,我定要让孙元帅过来的时候,青州连一万士兵也剩不下。”

天南地北,问乾坤何处,可容狂客?

管他万千人首,不过刀头春色。

“他们退回去了!”秦湛指着缓缓上山的敌军叫起来。两个时辰前,骁羁关还是他们的,如今山上的一切都归了敌人,哨所、营房、粮食、军械……他双拳紧握,浑身发抖。

王庶轻叹一口气,他也很想多杀掉几个敌人,但是敌军显然训练有素,不是逞一时之勇的蛮子,他们这千余人要是往山上冲,那等于是给敌人送上门去杀,根本无济于事。

赵子雄望着一队队黑衣人整齐退后,融入夜色之中,他的眼角裂开,流下一行血迹,却猛然回头道:“我们撤,去青州请严大人出兵攻山。”

一行人默默在雪地上走,都是垂头丧气,赵子雄大喝一声,“给我挺起腰来,你们现在的样子,连土匪都不如。这只是开始,接下来,我们不知道要打多少场仗,你们一场也不想胜吗?他们把我们打得这么惨,你们就不想打败他们吗?”

守兵闻言挺起胸膛,因为去青州必先经过流州,于是这些人打起精神,快步向流州走去。

“什么,骁羁关失守?”严郑颤抖着退后一步,目瞪口呆地盯着成渝,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成渝也是一脸惊惧,道:“大……大人,末将带着人去追逃奴,这是亲眼看见的。若不是末将躲在暗处,此刻也回不来了。”

严郑脸色骤变,满地乱转,“这如何是好?这……如何是好?”

“大人!”成渝又道,“末将看见那个逃奴就在赵将军身边,和赵将军一起打仗,身手着实了得。末将实在不敢惊动,便没去捉拿,先回来给大人报信了。”

严郑此刻心中乱成一团麻。骁羁关失守!骁羁关失守!看来王庶今夜在府门外求见,说不定是发现什么线索了,但是他没有听,没有一点示警,现在真是追悔莫及。怎么办啊,他一个大男人,此刻真想痛哭一场。

想了一会儿,怎么也躲不过,只能豁出去了,他吩咐,“流州全体将士集合,支援骁羁关,给我准备盔甲。”

“等等。”严郑被一个家仆拉住,他回头一看,是他的亲信严平,哥哥严郊送给他帮他出谋划策的。

他回过头,叫道:“严平,干什么?”

严平道:“成校尉刚才和大人说话的时候,小人已经派人去通知青州了。青州离此不过五十里,很快就能回来,大人还是听听青州的消息再动手。”

严郑想了又想,自己手中六千人不到,是断不可能夺回骁羁关的,还是等哥哥严郊筹划,一起出动为好,于是点点头。

严平又道:“成校尉,这件事还有谁知道?

成渝答道:“我带去的五十个兄弟。”

严平不动声色,道:“唯恐军奴们知道了会造反,还请成校尉暂时不要声张。你悄悄将他们叫来,让大家吃些茶点定定神,你和我去说说详细情况。”又转向严郑,“大人,这样做可好?”

严郑心烦意乱,挥手示意他看着处理就是。他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的都是骁羁关的事,等严郊回信,等得度日如年。

严郊的回信直接递到严平手上,看过之后才交给严郑。大事当前,严郊对这个能干的亲信的期望,超过自己的族弟。

严平看完信后点点头,冷静地说了声:“知道了,先做了,大人那里我去说。”

严家兄弟关注的重点不一样,严郑关注的是骁羁关失守、敌人入侵,严郊关注的是骁羁关失守,严郑所要担负的重责。这责任太大了,可以想象京都知道这个消息后的震怒,别说严郑一颗脑袋,就是严氏全族的性命,恐怕也难以平息这股怒火。

不得不说,这个见势不妙、转身就跑的成渝,确实为严氏家族争取到了时间,他完成了所有的事情之后,又赶在赵子雄来到流州之前和严郑说明白了。严郊不由暗自庆幸成渝贪生怕死,要是这个城卫一时热血涌起,和骁羁关的守兵一起抗敌到天明,那可就糟了。

至于说服严郑则容易得很,严郑一向对严郊唯命是从,何况这事稍一解释就能让他明白,并不是夺回骁羁关就能夺回他严郑的命、就能夺回严家的安全。雄关要夺回,这件事也必须做,不这么做没有出路。

骁羁关的一千残兵是在辰时三刻赶到流州的。当时天刚有一点亮的意思,连夜厮杀赶路,这些守兵也十分疲惫了。加之骁羁关守兵和流州一向不和,此刻战败投奔,难免会听到不中听的话,所以大家都默默无言,只管低头在流州城下列好队,等着秦湛叩关。

秦湛仰头冲着流州城头大叫:“我们是骁羁关的守兵,有军事要务,请开城门让我们进去。”

城头上传来声音,“带队的首领先上来,检验关防,其余人放下兵器。”

秦湛应了一声,带着自己的印鉴上前,赵子雄示意守兵们将兵器放在身旁的地上。

这时城头又传来声音,“脱下铠甲。”

赵子雄皱起眉头,自己这方有上千士兵,流州城卫出于安全考虑,没有检验关防之前,让他们放下兵器已经算冒犯了,不过他还能理解配合。但是连铠甲都要脱下,可就有点过分了。一夜激战下来,大家都汗透重裳,脱了厚厚的铠甲,只怕立刻就要染上风寒。

他大声道:“我是骁羁关守将赵子雄,没有人认识我吗?”他往城头扫视一下,想找个面熟的出来说话。流州军奴、守兵有一半是见过他的,见到他本人应该不用这么小心了吧?

谁知一眼望去,城头黑糊糊的一个人影也见不到,显然人人都躲在城墙后面,竟然没有一个露出头来,只有传令兵仍然大声叫:“脱下铠甲。”

赵子雄心头猛然一动,城墙后面隐隐有无数人影,这肯定不是流州正常的城防人数,他大喝一声,“秦湛回来!”

然而他的反应还是慢了少许,城头寒光一闪,一支羽箭端端正正地射在秦湛心口上。这近距离的一箭实在准,秦湛茫然地回望了赵子雄一眼,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就倒在地上。和西瞻人激战一夜的幸存战将,竟莫名其妙地死在自己人手上。

赵子雄顾不得伤心,立即大喝:“退后!退后!不要捡兵刃了!”随着他的话音,天空中嗡的一声,密集的箭雨扑面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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