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文瑜垂头丧气地摇着头,浑身无力地瘫软在冰冷的石地上,忧忧地搜肠刮肚思索着。突然之间,眼前似乎猛然闪起一道亮光,神采奕奕地说道:“我记起来了,两年前!两年前,我曾经给皇上密呈过一份奏折,里面就附有一本账册,内里收录着江淮众官员与盐商茶商勾结贪贿的证据!可是,自折子递上之后,我就再没有收到回音,仿佛石沉大海一般,若非你问起,我还险些就把此事给忘却了!”
他的话给沁雪心头重重一击,她失魂落魄地看着罗文瑜,想着康熙这几天来对自己的态度,那种困扰了她数日的不祥之感又一次浮上心头。
“沁雪!快!”福全地轻唤打断了她的思绪,“黄机回来了,快,咱们该走了!”
喔,沁雪恍惚的回应着,立起因忧虑而有些摇摆的身子,却不忘了轻声安慰罗文瑜,“叔,您放心,您不会有事的,孩儿先走了,孩儿一定想法子为您平冤。”最后的几个字,随着福全带她离去的背影而渐行渐远,微微弱弱、飘飘渺渺地传入罗文瑜耳中。
“沁雪,”福全拉着神思游走的沁雪来到京城最有名的胭脂水粉店——凝香斋,“咱们进去买盒胭脂。”
“嗯,胭脂?”沁雪心神恍惚的看着福全,“买胭脂做什么?我不用的。”
“沁雪,你怎么了?今儿,可是玉漱同皇祖母说让你出宫为她买胭脂,这才得了借口出来的,你若不买一盒胭脂回去如何能够敷衍的过去?”福全拉着魂不守舍的沁雪,想要往凝香斋内走,却被沁雪甩开了手臂,仍旧落寞地往前而去。不得已,他赶上两步拦在沁雪跟前,“沁雪,你究竟怎么了?怎么自见了你叔叔之后,反倒越发的恍惚了?”
“王爷,您同奴婢说句真心话,您觉得皇上真的会为我叔叔洗刷冤情吗?”
“沁雪,罗大人的案子尚在查办之中,你不要思虑过多了。”福全从未向今日这般不敢正面回答沁雪的问话。
“您过去听说过江淮官商勾结的案子吗?”
沁雪的追问让福全有些茫然,他实在不明白沁雪因何突然有此一问,“这,我倒是不曾听说过,怎么?有什么问题吗?”
“没,没什么。”沁雪的心仿佛失落了一般飘荡游离,罗文瑜的话在她的耳边不住的回响。为什么两年前的奏折会石沉大海杳无音讯?为什么康熙两年前对罗文瑜密呈的奏折不闻不问,而两年之后,却对另一份弹劾罗文瑜的奏折如此认真?为什么康熙从未与自己提到过她叔叔密呈的那一本账册?这其间必定有什么缘故,可是,究竟是什么缘故呢?
她一路想着一路缓缓前行,而福全也在为方才自己违心的回答而郁郁寡欢,二人一路无语,各自怀着心思回到了紫禁城内。
“今儿,你出宫去了?”到了子时,康熙似乎仍旧没有倦意,案边原本叠得高高的奏折看样子已经所剩无几。
“是的。”她一面有些吃惊的回答着,一面琢磨着他是如何得知此事,“玉漱格格让奴婢出宫给她带些胭脂。”
“喔?!去凝香斋了?”他说着话,提起砚上的毛笔,往刚刚看完的一份奏折上落下朱砂。
沁雪心头微微一震,自她在乾清宫当值以来,就不曾见过有任何事情能逃得出他的盘算。此刻听他问话的语气,很显然对今日自己出宫之事已经有所耳闻。可他究竟知道多少呢?她犹豫着,不知是否该将实情和盘托出,“皇上,其实,奴婢今儿去了,去了吏部大狱。”片刻的迟疑之后,她终于还是决定对他不做隐瞒。她一边说着,一边留心观察着他的动静,见他依旧伏案缓缓落着朱砂,眼神平静若定,没有任何惊讶亦或是恼怒的神色表露于面,便明白他对此事早有知晓,暗自庆幸没有自作聪明的继续隐瞒。
寥寥数语的对话之后,书房之内便又再次陷入寂静。他对她的话再没有做出丝毫的表示和反映,这令她不自觉的心急如焚。她斟酌良久才决定将实情说出,自然是希望能够将话题堂而皇之地摆到他的面前,不论他决定如何处办此事,至少自己可以探知他的想法。可是,他如今不置可否的态度让她完全摸不着边际,这究竟是意味着他对这个话题根本毫无兴趣,亦或是意味着他心中其实早已拿定了主意?她目下又该如何是好呢?虽是心乱如麻却不得不按压着忧虑和不安。
“皇上,罗文瑜大人提到了两年前的一本密奏。”又是片刻的沉寂之后,沁雪决定将话题挑的更加明显,以此再次试探康熙的反映。
可是她的主动却并未打破屋内宁静的气氛,她的话仿佛落入茫茫大海中的一叶孤舟,在转瞬之间便消失的无影无踪。而他依旧平静的不能掀起任何波澜的态度却证实了她心中最不好、也最不期望的推断——他早已明了事情的真相,却是碍于某种特别的缘故而迟迟不为罗文瑜出面澄清。日间在她脑海中盘旋盈绕的问题,又一次浮上心头。他当年为什么要搁置叔叔的奏折?为什么他可以无视叔叔所说的江淮官场贪贿弊案,却独对她叔叔的案子如此认真执着?这其间究竟牵扯着他的什么利益?还是有什么特殊的原因让他有所顾虑?
“皇上,奴婢自小父母双亡,是叔叔一汤一水将奴婢养育成人。叔叔是何等样人,奴婢再清楚明白不过,他向来疾恶如仇、忠诚耿直,贪赃枉法之事他是绝对不屑而为的。”感觉到他似乎对刚才的话题有所回避,沁雪立刻话锋一转,避开了‘两年前的那本账册’,直截了当地为她叔叔分辩表白。而结果却仍旧如前,她所有的表述道白,都只不过是孤帆入海,在飘渺游荡间沉落无音。
尽管如此,她却仍然没有放弃,既然话已出口,与其遮遮掩掩、含糊其词,倒不如彻彻底底的将话与她面前的这个男人言清道明。不论如何,至少必须得到他心里的态度和想法。于是她再进一步,将心思表达的更加直接明了。“您可以放过身为回部内应的阿伊亚,却如何不能放过您明知是被冤枉,而又对您忠心耿耿的大臣呢?”
当她将话如此直白的脱口而出之时,就连她自己也感到些许的吃惊和意外。而她毫不放弃的追问和表白,也终于让康熙开启了‘金口’,“为什么?!因为,阿伊亚得罪的只是朕一人,只要朕不记前嫌,只要朕不将实情告知天下,根本不会有人知道她所做的一切,也就自然不会有人刻意针对与她。而罗文瑜得罪的却是江淮官场上近百名的官员,虽然这本账册是吏部查出来的,但是这个消息很快就会传遍江淮,试想以罗文瑜的为官之道,又怎会不招惹来众多官员的落井下石之举?现在,他的问题不是在于朕的放与不放,而是在于其他官员是否能够对他网开一面。很多时候,一个官员的生死命运,并不是掌控在朕一人的手中的。即便是朕果然有心护短,也要顾及朝中众官和天下百姓的眼光,如果不能找出合适、合法的理由,即便是朕明知道他含冤在身也是无济于事的。更不用说,你口口声声说他冤枉,可是你究竟有何证据可以证明他的清白吗?”
“皇上,两年前,难道我叔叔不曾给过您证据吗?!为什么当年您不查不办?而如今却要令忠臣蒙冤?!”他的话激起沁雪心头十分地不满,虽然这三年来她早已深黯他为君的帝王之道,虽然她也对两件案子的来龙去脉并不了解。但是,她始终相信她亲如生父的叔叔,始终相信他的清白为人,当她想起自己含冤莫白的叔叔在牢狱中苦不堪言的情形时,不由得愤愤不平之意涌上心头。一句含怨的气话不经思索脱口而出,却很快的令她后悔不已,但是话已出口,一切都已经为时太晚,不论该与不该,说出口的话是再也收不回来的了。
而康熙却并没有如她所料想的那样震怒,反倒仍旧轻轻松松的做在炕上翻着奏折,仿佛根本没有听到她方才几乎可算得上是逾越礼制的话。如此的平静而沉默让沁雪实在无法忍受,她既无从得知此事的前因后果,更不能明了他心中的盘算计较。如此主动的行为,却换来了如此被动的结果,让她心头有如负了一块沉重的大石般无法喘息。他对于罗文瑜一案不置可否的态度,与他平日里一贯明晰果断的作风几乎大相径庭,这样的性情却又是一个她从未认识过的康熙,突然之间她仿佛陷入了无底深渊,在黑暗之中再也无法找到光明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