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变求新,是人性中与生俱来的,观众的欣赏习惯,需要唱腔有变化,你必须用经常变化来激活观众的兴奋点。旋律的多变性是音乐创作的法宝,这种变化又不是随意的、没有章法的。变,不能变得没谱。没有个性和失去稳定性,就失去了欣赏价值,就不成其为艺术了。在程式、规范已相当成熟的戏曲里,新词套用老腔老调并不难,要让老腔老调焕发新意就很难,难就难在你的创造要受到程式、规范的制约。变与不变体现在稳定性与丰富性的高度统一中。对此,李雅樵胸有成竹,游刃有余。
《打豆腐》是个讽刺喜剧,用语言挖掘喜剧效果较容易,靠表演更是常规手段,发挥唱腔的功能开掘喜剧效果,李雅樵绝对是中国演员中的顶级高手。此前,楚剧的另一位表演大师陈梅村,已把《打豆腐》演得绝妙无比了。60年代,全国众多剧团都来学这个戏,在这样的基础上想再有超越该有多难,李雅樵则演出了自己的特色。除了生动的表演,他自己设计的唱腔,表演起来风趣、幽默、好听,把一个自我感觉良好、怀才不遇的穷酸秀才刻画得入木三分。剧中人黄德才沉醉于官梦中,边推磨边胡思乱想。为表现剧中人如醉如痴的状态,他把“小采桑”的调子嫁接成一个新品种,剧中人你一句、我半句相互穿插着对唱,想象中的鞭炮、锣鼓声,也在他的唱腔中得以体现,结果造成了很生动的喜剧效果。最后,为表现剧中人灰心丧气、“阴雨绵绵日不出”的心情,李老师出其不意地用女迓腔来处理,此腔一出,举座笑翻了天!我们通常见到的丑角唱腔,总是以怪音、怪调取悦观众,李雅樵不同,唱得悦耳、唱得你听了还想学唱,是一种声乐上的享受。
你试着把他创作的唱腔,从每段的起句到结句作个比较,你会发现,李雅樵的腔,段段精彩,变化无穷,每句的起落没有一处是雷同的。演唱技巧上,李雅樵高明,这可以从他的演出和录音里欣赏到。在唱腔设计上他同样高明,这就鲜为人知了。他的艺术特点是,凡是他流传下来的唱段,几乎全是他自己设计并由他自己演唱成功的!这是戏曲大艺术家共有的特征,这个特征,在李雅樵身上表现得尤为鲜明。李雅樵集表演艺术家、戏曲教育家和作曲家于一身,这个评价毫不过分。
“三年自然灾害”时期,他带着学生到各地演出。有一次在黄陂横店演出,剧场门口每天都是潮涌般的人群。当晚没戏的学生全部到大门口维持秩序,许多观众顾不得买票,直接把钱塞给守门的学生就往剧场里钻,唯恐进去迟了找不到好座位。那时,号召“货币回笼”,戏票不分等级一律两元,守门的学生每场总有大把的现钞上交。剧场里每天都能看到屋梁上、窗台上到处挂的是人。那是困难时期,观众为过戏瘾,居然不顾饥饿,争着要一睹李雅樵的风采。每天演出,李老师化妆的地方围观的群众总是里三层外三层。实在没有办法,有的老师就提议专门把李老师搬到露天去化妆,干脆让观众看个够。
黄、孝地区是楚剧的发源地,楚剧有影响的名家全出自这个地区。江秋屏是黄陂泡桐人,李百川是黄陂泡桐店袁李湾人,沈云陔是新洲人,陶古鹏是新洲阳逻镇人,章炳炎是孝感东乐乡大张村人,张玉魂是黄陂泡桐店江洋人,高月楼是汉阳县人,关啸彬是孝感关家河人。李雅樵和这些大名鼎鼎的前辈、同仁一样,受到观众的热爱和追捧,完全可以看作是群众对楚剧艺术的热爱,是观众对自己脚下这片热土的眷恋。
恢复传统戏演出后,李雅樵在《寻儿记》中饰演一个不起眼的先生,有一段自己创腔自己演唱的“思儿”唱段。每演至此,已下了场的李雅樵,总要被观众一而再再而三的掌声催其再度出场。一场大戏因他的名声和艺术魅力,中途要停篙罢桨,让他老先生打恭作揖向观众回谢后,戏才能继续往下演,足见李雅樵在观众中的影响力。
30年前,李雅樵从荆门下放抽回武汉,在毛泽东思想宣传队五队搞教学。武汉京剧团的关正明,那时住在江汉北路,常到李雅樵的永安里3号来找他下棋。永安里是高月楼、李雅樵翁婿三代居住的地方。楼下有三四十平方,楼上还有四个平方的小房。“文革”一下放,楼下的房子被别人强占了。高师太年纪大了,没来得及下放,侥幸保留了楼上四个平方的住房。李雅樵从乡下回来,老太就借住邻居家的暗楼,让出这四平米的房子给李雅樵夫妻住。这房子的容量,床铺要锯一截才放得进去。关正明来了,没地方接待,就在巷子里摆个小桌子,一杯清茶,二人就博弈起来。
关正明,武汉京剧团能自成风格、卓有成就的京剧改革家。这两位艺术家的往来很有意思。京剧和楚剧并没有业务上的往来,但对音乐的特殊敏感,对创腔的共同见解,把他俩聚合在一盘总也下不完的棋局上了。李雅樵的女儿小燕回忆道:“我那时刚从黄石下放回来,关老师经常来跟我老头下棋。他们在楼下门口下棋,我就趴在楼上窗口往下看,印象蛮深的就是他们的脑壳。关老师谢顶,我老头的顶门心也蛮高,从上往下看,只看到一盘象棋和两个光脑门。”
算起来,坐在永安里3号下棋的二位还不太老的老头,已经10多年没演戏了。李雅樵从打小锣开始,用了20年的舞台实践,才为观众所接受,关正明从上海戏剧学校正字班坐科起,成名的经历也近于20年。规则一变,游戏就没法玩下去了。二位舞台上的老帅,对政治的游戏是弄不明白的,只得按博弈的规则一步一步地拱卒子。以后,循着规矩,关正明又培养了一个比他还红的关栋天,李雅樵也把他的影响力波及到了第四代、第五代。一来二去,各种碰撞,各种积累综合到小燕说的他父亲那个过早谢顶的大脑瓜子里,就像我们今天在建筑工地见到的水泥搅拌车,有多少充满艺术感的高楼大厦他浇筑不出来?
戏曲唱腔的感染力是不可替代的,李雅樵的音乐才华,用文字描述和亲耳聆听,效果绝对不一样。要欣赏李雅樵唱腔的魅力,还得听他的原声带,我们换个角度来感受他的音乐才华,听听李雅樵“粉丝”的故事。
武汉市江汉区某三轮车工人的一个工会,有个业余楚剧剧社,它的社长叫殷庆和,是位三轮车工人,是位能和楚剧历史一同载入史册的人。这位殷庆和,今天要活着应该是耄耋老人了。在武汉市楚剧团,他的名字和李雅樵在观众中的知名度一样响。小燕回忆殷庆和时说:“殷叔叔就像我们家里的成员,我屋里他随便出进。我还看过他们剧社演的那个现代戏,就是用剪刀剪麦子的那个戏。”
小燕说的戏,是1965年拍成电影的楚剧《双教子》。一个现代戏,三轮车工人剧社都学演,可见楚剧在群众中的渊源有多深。这个老殷,每天蹬完三轮,唯一的嗜好就是看楚剧。其中高月楼、李雅樵的戏是他的最爱。他喊李老师叫毛哥,喊高少楼叫发哥。每晚演出幺了锣,他总要守在剧院门口,送毛哥回家,其他的名角像沈团长、高月楼、关啸彬也照送,而且是免费的。高月楼老师去世,是他踩着三轮车送高老师的女儿高兰珍回的汉阳老家。毛哥坐牢,他三番两次去探监。尤其是一听说监狱有毛哥的演出,他一定要赶去看。有时探监没轮上他,他就设法在犯人劳动的必经之路上等。见到李雅樵就喊声毛哥,招招手,送去一份慰藉。
李雅樵伺候的是城市贫民、贩夫走卒,表现出的艺术品位让他的“上帝”们在大饱眼福、大快朵颐之后,似乎感受到自己的体面就上了档次。就这样,他交上了殷庆和这样一批戏迷朋友。早在上世纪初,楚剧的忠实观众就有个美称:“草鞋帮的死忠臣”。这个“死忠臣”不是一个两个,是一个帮,一代接一代,一个庞大的群体。一个剧种活在这样的人群中,你说它的生命力有多强。一个演员在观众心中有这样的地位,你说他怎么会被时间忘记。在纪念沈云陔逝世一周年的活动中,殷庆和先生已年近七旬,还忙上忙下,联系印刷厂,分配戏票,乐此不疲,那热情点得着火。
二监狱有个管教干部叫袁少卿,他要活着也是望九的老人了。李雅樵到湖北戏校当教师,袁管监就是李雅樵“监外执行”的监管干部。当时,他半个月或一个月要到学校来一次,说是听李的思想汇报,估计也是要借此听听李雅樵的迓腔过个瘾。那几年,他穿梭于学校与监狱之间,每年都要李雅樵带着学生到监狱去演出,估计监狱有了李雅樵,也把犯人的情绪盘活了。艺术的功能很微妙,也很特别,劳改部门也知道,让犯人笑一笑是管理的一种方法。在这之间,袁管监给李雅樵做鉴定,为他写减刑的上报材料,还常到他家去看他。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背景下,这两人在身份上是水火不相容的敌人,但他们成了朋友。特别是1978年后,李雅樵恢复演出,袁退休,他们走得更近了。这不是李的改造态度好,感动了干部所能解释的。我估计,李雅樵的减刑报告,就是袁管监在哼着他的“劝贤弟”、“今夜不谈冤枉事”的唱腔中写成的。
艺术化干戈为玉帛的功能,就是这样悄然无声、沁人心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