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沈巴是三个人,黄振、沈云陔、巴南冈。因为李雅樵,这三个人的名字被连在了一起。
李雅樵身困囹圄后,最担心的就是他还能不能再鹤鸣九天。他感受过赵毅敏、武克仁对马连良回国、戒烟的关怀,感受过巴南冈对高盛麟、对自己的岳父戒烟时的关照,但自己的今天,毕竟和那时的戒烟不同,有委屈也毕竟有过错!他陷入懊恼、矛盾和忏悔之中。
李雅樵不知道,疾风暴雨过后,沈云陔比他还着急。这些人考虑问题和别人不同,沈云陔担心的是把他的“门面”下了,以后剧种怎么发展?他找到巴南冈,巴南冈领他到相关部门为李“打招呼”:“这个人请你们多照顾,劳动莫把他搞伤了,给个按钮让他按个开关就行了,这个人出来后,我们还要用的。”
此时的巴南冈已是文化局局长兼党委书记了,他对李雅樵很了解。华南慰问时他是总团长,李是分团副团长。慰问团与当地首长见面,总是找不见李的人,李把兴趣放在他那架照相机上了,队前队后忙着抓拍镜头。1954年排《鱼腹山》是巴南冈亲自抓的。第一稿没成功,巴南冈主持开会,对导演熊剑啸说,你的水平没发挥出来。一研究,决定换李雅樵演李闯王,高少楼演刘宗敏。沈团长亲自做换演员的工作。结果重排,把歌剧团的《鱼腹山》演员请来划路子。重排的《鱼腹山》,李雅樵的李闯王就是不同。功架在那里,加上他有创新精神,说服刘宗敏一场,他加了一大段道白,然后再起“劝贤弟”唱段。这种处理,原剧本是没有的,让易佑庄作些润色后,唱出来就不同了。再加上批评刘宗敏的“联弹”,京剧团冯玉林排的武戏场面,煞是好看。前面的戏都是轻车熟路,不到一个星期,新版的《鱼腹山》就排好了。巴南冈一看,通过了,当时就决定河南慰问演出时要把这个戏带下去。
第一站,巴南冈就把剧团拉到孝感慰问。第一场是白天,在孝感楚剧团的剧场演楚剧《宝莲灯》。巴南冈在京剧陈鹤峰、高百岁、高盛麟那个分团陪部队首长看戏,看了一半就跑到楚剧这边来说,你们今晚是什么戏?换戏,把服装准备好,换《鱼腹山》。突如其来的任务让后台忙得团团转。晚上在巴的建议下,部队的首长大部分都到这边来看《鱼腹山》了。原先还担心大部分为北方人的首长们看不懂湖北地方戏,结果,首长带头鼓掌,一演就成功。第二天开始,到各个师团演出都是楚剧《鱼腹山》。以后又给湖南驻军唱这个戏,首长还到后台来看李雅樵。这一下,《鱼腹山》就火了!把唱片一灌,满街都是“劝贤弟”。
其实,《鱼腹山》的成功是必然的。李雅樵独立领班时就演关公戏《千里走单骑》,到华南慰问就准备演《将相和》的廉颇。他毕生对花脸行当和功架戏表现豪放情绪兴趣甚浓,60岁以后还演《包公赔情》。该剧由他新创的花脸腔,功力吃重,常人难及,他却乐此不疲,而且很有成就。他的花脸戏区别于小生行当和老生行当,很早就有建树。以前唱连台本戏《征东》、《征西》时,他就前演薛丁山,后演杨樊。他的杨樊以花脸应工,发声用花脸的唱法。他的唱法接近京剧的花脸,唱老生、小生,又回到角色的声腔上来。他的可塑性极强,气质、功架和表现手段的长期积累,为他体现王者风范打下了坚实的基础,接演李闯王自然就驾轻就熟。
巴南冈、沈云陔懂得用人,从管理学的角度总结,《鱼腹山》的成功,巴南冈、沈云陔功不可没。
李的抓捕大会巴南冈没去,无法证实是为什么,或许这是巴的一种态度。依当时的形势和巴的地位,他抓几个艺人、打几个右派,还是很方便的,加之上级本来就有任务。至于问题,不用查,从旧社会过来的艺人,闭着眼都能找出问题来。巴有水平,他的动作小,心有点软,以后的武汉文艺界,提起他都能说出几个他爱护人才的故事来。市京剧团、汉剧团打的右派就很少。巴老能写一手好毛笔字,他的人和他的字一样,越是到晚年越值钱。把人抓了又说他爱才,是不是有点风马牛不相及?此一时彼一时,他有他的无奈。多几个巴南冈、沈云陔,那是艺人的幸事,文艺的幸事。
受到沈云陔、巴南冈的关照,李雅樵坐牢果然没吃什么大亏。
第二监狱监狱长的夫人姓吴,也是管教员,她对李雅樵呵护有加。李去后,二监狱成立了一个业余剧团,她亲自管这个剧团,政治运动充实了监狱的人才库,李雅樵当上了这个团的团长。当时,干警的文化活动也很活跃,由干警组团,由吴管教员主演的歌剧《刘三姐》,她要李雅樵担任鼓师。司鼓这个位置是大乐队的总指挥,放在“文革”,“让犯人指挥专政机关”的大帽子要戴在谁头上,你是铜头铁脑壳也扛不起。这位吴管教有担待,在她的呵护下,李雅樵圆满地完成了“指挥专政机关”的任务,该剧还在洪山礼堂向省委作过汇报。这些干警不可能都没有觉悟,今天看来,对李雅樵友善的态度,反映的是民心、民意。
王天佑回忆,他在二监狱和李在一起,他干的是力气活,李拿个喇叭搞宣传。在织布厂劳动,李雅樵很少干挑、抬、扛的活。建厂房要运砖,每次大木船把砖从汉江运来,晚上王天佑就和一班人到江汉桥的码头上去挑砖。他说:“我是班长,要管一班人,一般人挑24块,我一人挑36块,还要走独木跳板,那个苦我吃得多。李就拿个话筒,跟我们鼓气。”
湖北戏校原校长黄振在“文革”中最大的罪名是“招降纳叛”、“当牛鬼蛇神的保护伞”。一团浑水经过沉淀后,这条罪名恰恰成了他的功劳。改革开放后提出了一个很重要的观念:敢为天下先。黄振在40年前就是这么干的。
话说当年的湖北省戏曲学校,办了个楚剧科,老师奇缺。校长黄振,是个新四军的老干部,唱过楚剧,擅演丑角,曾是新四军5师楚剧队的队长。有这个身份,他办学就比别人的眼光远,胆子也大多了。有个学生来考试,说自己会唱李雅樵的腔。学生一开口:“七月十五是中元”,一个腔反复唱却没有下句。校长问他,你跟谁学的?他说是跟唱片学的。校长大笑,知道这是唱片滑丝给学生带来的误导。以后,这个黄校长,敢作敢当,硬是从监狱把李雅樵接到了戏校当老师。黄振派了两个刚毕业的大学生方光诚、刘金初,专门落实这件事。几经周折,1961年5月29日,李雅樵准予监外执行,到湖北戏校教学。
李雅樵到湖北戏校教学,在其后的6年时间,先后主教了《百日缘》、《打金枝》、《访友》、《陈琳拷寇》、《秦香莲》、《宝莲灯》、《陈州粜米》、《摩天岭》、《夜闯完达山》等戏,同时担任学生的唱腔课教学训练。1962年他带学生在黄陂、大冶、黄石、沔阳演出。1963年元旦至春节,带学生在云梦县、武汉市公演《鱼腹山》、《秦香莲》、《宝莲灯》、《包公》、《炼印》、《恩仇记》等剧。
到戏校教学的6年,是李派声腔艺术完善、成熟的6年。这个教学阶段,很好地促进了李派声腔的发展、研究和创新,“教学相长”的原则,把李派声腔的研究大大推进了一步。《鱼腹山》是李的代表剧目之一,该剧1962年在戏校再次上演,又加了一场“观阵”。其“观四门”的一整套唱段,囊括了迓腔的所有板式,极大地丰富了迓腔的表现力。他在《陈州粜米》中为包公设计的“西皮四平”唱段,也是楚剧声腔开先河的尝试。笔者有幸受到过老师的亲传,至今记得这段《包龙图年八十已成老朽》悲怆、沉浑的唱段。他对一批原来的老剧目《打金枝》、《百日缘》、《访友》、《白扇记》,结合教学又进行了再加工、再提炼。
1964年全国京剧现代戏汇演以后,楚剧科搞了一批现代戏。大戏、小戏分别由郑维汉、余笑予导演,李雅樵以作曲的身份参与唱腔设计。他参加了四个现代戏的音乐创作,大戏《节振国》、《杨立贝》,小戏《红管家》、《斗书场》。时任楚剧科科主任的方光诚回忆:“他的音乐创作,人物不仅有生行,有男腔、女腔、生行腔、老生腔,有旦角、青衣,而且有特殊腔调,日本人的腔,小会计的个性腔,他就是个作曲家!他还一张张谱子抄出来,自己拉胡琴自己唱。他不是作为一般演员在那里考虑自己的角色、行当的音乐创作,有好多情绪音乐、过门都是他写的,他音乐上是个通才。”
难能可贵的是,在已有的储备和手段不足以表现人物的当代性时,李老师能巧妙地运用包括改变调性等手段,为人物创造一段新腔。小戏《红管家》、《斗书场》的唱段《大妈持家真勤俭》、《我姓钱》就是这样的典范。
忧患与生俱来。李雅樵一生坎坷,但又有幸遇上了黄振、沈云陔、巴南冈,以及方光诚们对有益于戏曲事业的人所表现出的公正与坦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