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开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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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年前,一次采访中,记者问:你现在做媒体,但身份和事务又多元化,包含作家、电视新闻人、公共知识分子等,我有个疑问,以你的精神背景和价值立场,似乎很难和体制内主流媒体发生关系……
我明白他在说什么。这个疑问,代表了许多朋友和读者的好奇,或者说直觉上的担心。我的解释大致是:我厌倦了书斋里的表达,尝试着突围,想做些深入和具体的社会介入,做个有“技术”含量的思考者,做个有“行动”品质的意见者。新闻媒体,无疑是最佳平台,虽然在中国当下,新闻理想,恐怕是所有职业理想中最受委屈的一种,但对近距离和零距离观察体制内情,是个不错的选择。
另外,我还断续表达了这样的体会:
关注当代中国和诉求变革,须学会从细节上观察,从微观上努力。对公共事件、社会矛盾和民生焦点,须注重个案还原、真相调查和数据积累,从技术上解析旧的制度设计,并提出可操作性的新路径……这非常需要学者兼做记者的事、记者兼做学者的事。新闻界和知识界,两种资源的结合和互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时代言论的命题质量、精准度、号召力和致用性。这一点,确与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不同,那时候,新闻界和思想界的事,基本上由文学界自告奋勇承包了,新闻职业化远未形成,有个显著例子,即“报告文学”的繁荣,其实它是以文学之力完成了记者任务,相当于如今的深度新闻调查和研究型纪录片。但时至今日,中国改革进入深水区,社会矛盾的复杂性和领域之繁密性,需要越来越专业的介入,像九十年代那种杂文精神的泛批判、文人化的抒情和喻指、学院派的纯思辩、托梦于大制度的全景式幻想,皆显务虚和柔弱。正是在此意义上,我以为,胡适的“多研究些问题,少谈些主义”,到了最佳出场时机。我们的工具箱里,最缺的恐怕是技术理性和实践设计,我们的队伍中,最缺梁漱溟、晏阳初、陶行知、费孝通那类田野学人和行动主义者。“制度”不是一组政治虚数和幻灯片,而是一座有无数构件和程序的实体,变革需动脑,但更需动手。机械师式的动手,尤其现在,似乎更急需动手。很多响亮的声音,或许具备思想品质,但未必有行动品质,因为它不提供方法和路径,只追求批判的语言成绩。当今知识界,“动脑”与“动手”往往是分离的,立场分离、资源分离、阵营分离甚至怀揣敌意,这其中包含了很多旧习和成见。近年来,随着媒体和网络的发达,精英主唱的启蒙时代已结束,公众认知和民间思考的水准已相当高,对于宏观的社会远景,大家都清楚应如何、是什么,关键在于“我们怎么办”和“我怎么办”,在于对当下社会路径的判断和个体人生方案的选择,即如何“动手”?社会如何动手、个人如何动手。
采访中,我还被问到:在为主流媒体服务的同时,你不担心自己变保守、甚至被它的价值观同化吗?
庆幸的是,在我身上,尚未看出此迹象,这并非“出於泥而不染”,原因有二:一是我区分了个体意见和公共传播、自由写作和职业表达,两个系统相对独立,保持安全距离。二是央视是个庞大系统,各单元都有自己的定位,都强调差异性竞争,并无所谓的统一价值观,多数情况下,它遵循的是传播规律和专业准则,因为它要对收视率负责。比如日常选题,领导并不指令你必须“做什么”,其职责体现在出口即审片上,乃后置性的,或者说它更强调“不做什么”,这个“不做”的标准,可能来自外力,也可能来自专业。
至于“保守”,若它的对立面是“激进”的话,我的体会是:你对中国社会了解越多,沉潜越深,愿意承担的责任越大,越会自觉地选择“保守”,因为你会真诚地考虑如何改革收益降低成本。
总之,从写作者到媒体人,有必然,也有偶然。“必然”即以上所说,“偶然”是恰逢受邀。2003年“非典”之际,央视新闻评论部成立新闻频道,要做一档有纪录片品质的新闻栏目,由于深夜播出,选题空间和自由度相对大,在一番犹豫和考察后,我接受了邀请,担任栏目指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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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朋友对我说,近年来,几乎不看电视新闻了,尤其央视等主流媒体。我理解这种反应,作为新闻意义的媒体,中国电视的成绩太不尽人意,比纸媒逊色不少,若没电视剧和娱乐撑着,恐怕电视机卖不过收音机,更甭比电脑了。其实这是好事,说明在信息获取上,人们对传统媒介的依附性消失了,如此,亦将刺激和倒逼传统媒体的思变与开放,尤其官媒将不得不面对市场叫板,从政治化向专业化靠拢。
“体制内主流媒体”,这是个中国特色的说法,是个被默认的不规则概念,通常指新华社、央视央广和《人民日报》等中央级媒体,但无论电视还是纸媒,它们的当下生态都差不多,皆秉持“执其两端,而用其中”的方法,此两端即政治功能和媒体属性。这是被规定的境遇,也是被认可的策略。对于我曾介入并了解的央视新闻,我有一个比喻,“需要和猎物商量的猎人”,其实,该说法同样适用于其它主流媒体。
央视频道和单元众多,体系庞大,结构复杂,且充满周期性变数,整体上谈它不靠谱。我下面说的不是全台资源,不包括娱乐体育影视科教等,仅指新闻频道,特指它未改直播前的栏目状态,即由《新闻调查》《东方时空》《社会记录》《新闻会客厅》《新闻1+1》《新闻周刊》《世界周刊》《纪事》等组合的那个晚间状态。该周期的始末标志为2003年“非典”和2008年“汶川地震”,也是至今有持续影响力的一个周期。
大凡主流媒体,其话语系统都有个特点,即语言的雕饰功夫和装修能力极强,当然属于无奈。它们中从不乏优秀和良知之人,可惜的是,其大量光阴、智力和才华被“拿捏”“分寸”“火候”“平衡”“谴词造句”这些工序给消耗掉了,这是个悲剧,但是个值得同情甚至尊重的悲剧。你若用心看,它呼之欲出的东西,和那些最尖锐的报刊声音或民间立场近乎同质,但粗一搭眼,你就会怪它,怪它为何糖衣?为何吞吞吐吐、欲言又止?为何不将军只拱卒?其实它尽力了,甚至是拉了满弓的,但由于瞄准时间过长而泻了力,它要瞄了再瞄才行,因为它要对事实、方向、观点、预后、舆论引导等“高度负责”。若把批评型报道比作打猎,央视属于那种通常需要与猎物商量和谈判的猎人,虽然它的战利品中以小动物居多,但你若见一只滴血的老虎,仔细勘察,其身上多有CCTV的箭头,但并非要害部位。我告诉你,那就是它心目中的十环,其目标就是使之负伤而非致命。难道负伤没意义吗?
遗憾虽有,但从传播角度,它的受众广啊,承接面和受力范围大啊,且它影响的是最普泛的大众和基层权力领域,并非知识精英,这个层面的人很少看电视了。一个农民或乡镇长或某局长,他可能不看《南方周末》,但他会消费央视或人民日报,习惯了啊,公费订的啊,公家言论啊,看了他就会想,原来这个事人家是这么认为的,无形中即接受了一份价值观。这个作用力非常大,因为来自他依赖、信任或者说习惯于服从的媒体,双方是对称和衔接的,型号匹配,渊源深厚。众所周知,主流媒体常被习惯认为其观点是权力支持的,是政策的助手,所以体制内的受众接受起来,即少许多犹疑和顾虑,就像从前惯于从“两报一刊”获取权威信息一样。从传播学和社会学上看,该功效非常大。
在中国,政府职能履行得如何,只须看看媒体前聚集了多少上访者,只须看看有多少信任票投进了媒体票箱,虽然该箱子是纸糊的,四下漏风。(在媒体自己尚未被《新闻法》正式确认、本身权利尚无保障的背景下,反而被民间赋予了权力色彩和诉讼功能,这有点荒谬,但确是现实。)百姓喊冤何以投奔媒体?因为公权力欠账太多,司法欠账太多!而法律恰恰是生存安全的第一盾牌和掩体,一个人唯信任法律才会有安全感,指望媒体恰恰说明安全感丧失。央视东门外,每天堆满了举状纸的人,大凡在台址外办公的栏目组,几乎没有敢公示地址的,否则就会成为接访处。在全国媒体中,央视恐怕是最吸引上访者的地点,为什么?很大程度上,并非因为其舆论监督力度(这甚至是其弱项),而是在民间印象中,它和权力有衔接,有一种对口关系,有立竿见影的传声功能和垂直干预效果。就像我们遇到棘手的麻烦,未必找最信赖、最正派的朋友,而是找有关系有路子、能递上话的神通广大者,何况当事人想解决的不是所有人的问题,而仅是自己的问题。这种解决有限问题的能力,恰恰是主流媒体的天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