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前店后厂
成都最早的繁华并不在春熙路,而是在东大街。那时东门的水码头还在,进出城可以乘船,那时的码头很大,很繁华。有很高的石梯,贩夫走卒在石梯上穿梭,有客栈和堆场,当时水东门、九眼桥、水津街和青石桥都是著名的码头所在地。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以前,东大街都是成都的商业第一街。这种情况甚至可以追溯到宋代,至宋元以来,一直到明清,东大街一直都是成都的繁华所在。东门码头不仅是丝绸和茶叶的启运点,也是木材的趸场,河岸边的木材堆积如山,等待卸货、上货。在没有铁路和高速公路的年代,水运码头就显得尤为重要。上好的木材,如楠木和杉木都运往江南作为建筑之用,特等的木材如红木等则运往沿海作为打造家具的原料,最次的杂木等是成都市民的日常烧火用柴,这种情形在“水津街上的柴店”一文中已有描写。东大街之所以能够成为成都的商业首街首先得益于交通状况,这里的码头直通重庆,不管是走水道还是走陆路都要从这里出城。成都的古城墙非常有气势,在成都东大街的尽头,距府河两百米远的地方,屹立着古城东大门的门楼。这门楼就是成都的东大门,明代时被人叫做“迎晖门”,意即它每天最早迎来朝晖。东大门是成都的交通要道,出陆路通龙泉驿,出水路通黄龙溪。北门通川陕大道,东门通成渝方向,皆为交通要冲。南门通的是南路各县,并指向云南,西南是川康大道,皆为经济走廊。东大街之所以为重中之重是因为它担负着长江贸易的重任。这条约一公里长的老街上商贾云集,店铺林立,全都是做大生意的,能够在东大街上开店的人没有一定的经济实力是搞不定的,而且还要有一定的社会地位,要有袍哥扎场子,要不然不是因银子欠缺而被扫地出门,就是被人黑吃了还找不到庙门。
在东大街上开得最多的是绸缎庄,成都本来就是南方丝绸之路的起点,是蜀绣的产地,中国西南,包括云、贵、川、康等地的商人都要聚集成都,到东大街来办货;还有茶叶商行,这也是东大街上数一数二的店家,茶马古道同样是把成都作为起点,从这里一直通往身毒(印度)、波斯(伊朗),到达西方。随之而来的是开金银首饰的店铺,成都的阔少贵妇谁没有几样贵金属的细软,有钱人一多,就养活了许多金银首饰店。卖布匹的生意也很红火,这里的布匹不仅销往陕地,还要销往东南亚。开皮货庄的老板做的是大生意,皮货一来就要压大笔资金,货源来自四川周边各省,靠马帮运货。马帮进城阵势浩大,吸引着逛街的城民,最受益的就是那些小叫花子,一个个拎着筐子在马匹身后捡马屎,因马屎不能当街抛撒,拉出来不赶紧捡走是要被罚款的,所以叫花子们捡了马屎就要去马帮头儿那儿邀功请赏,得几个小钱去买烤红苕,专拈软和透心的,吃得龇牙咧嘴,一天的生活也就这样打发了。
东大街亦是川纸字号的集中地,当年最著名的纸厂是“嘉乐”纸厂,成都的店铺以卖嘉乐纸而自豪。
买家问:“是不是乐山来的货?”卖家答:“正宗。”
于是买卖就成交,因为一提到乐山的嘉乐纸买家就放心。宣纸则产在夹江,夹江的宣纸不仅在四川出名,在江南亦有名气。苏、广等地的客商带着那里的特产,乘船沿长江上行,到达重庆;下泸州,到达宜宾,进入岷江水道,从乐山上行至成都东门码头或九眼桥码头,将货品出尽,再运上成都的绸缎、茶叶、皮货、纸张等顺水而下,从长江头一直航行到长江尾的扬州一带,这就是著名的长江贸易。成都自古以来就是长江贸易的起点,成都的东大街和后来的春熙路则可以称之为长江贸易街。四川周围各省的客商都要来“赶东大街”,把成都的东门人气提得很旺。站在东城门上向城里打望,从下东大街、西东大街,还有城守东大街、上东大街,约一公里的范围内,上百间的铺子一字排开,那阵势很是宏大。
城守东大街是东大街的一部分,东大街是成都一条很长的街道,所以分为上下东大街,以城守二字命名的城守东大街是因城守游击署设此的原因。城守是任务,游击是官阶,就是以游击来负责城防守卫任务的意思。
每天清晨,天才麻麻亮,各家各户的伙计就已经打开店铺,打扫厅堂,特别是要擦亮土漆黑底的金字招牌。招牌一天要擦三遍,一遍都不能少。让招牌蒙灰是件很不吉利的事。只要老板发现招牌没有擦干净,店小二就要倒霉。店小二要在招牌前罚跪,这是那个时代的潜规则。
账房先生这时也都支起算盘,摊开了账簿准备纳客。第一批客人大多是成都附近各县的粮户、土老坎、地主和小商贩,他们头一天就进了城在小客栈里歇脚,第二天一大早就把货办好要赶回去。外埠的大客商要到中午时分才会出现,他们身后跟着挑夫,码头上的货船也都订好,这才慢悠悠地一家家看货、选货。当年成都的街道都十分狭窄,有些巷子仅容一辆黄包车通行,稍宽的街道才能走马车,所以叫做“马路”。但东大街的街道十分宽敞,并排抬四辆宽轿子也可以通行无阻。别的街道都显得破败,房子是木质的吊脚楼,路面铺的是青石板,被碾过一道道车辙。东大街的路面铺的是上好的红沙石板,军阀杨森督理成都时又拓宽了东大街街面,把石板路面变成了碎石路,使得东大街更适宜开店设铺做生意,还可以通行汽车。当年的成都并不是所有的街道都可以通行汽车,许多巷子是死路,路又窄,汽车开进去谨防开不出来,连头也掉不开。
东大街的建筑在成都也是首屈一指的气派,高屋建筑,门板和窗框是雕花土漆的上好木料,大多是前店后厂,或前店后宅。后面的宅子里住着富商,前面的铺子做着生意,后面的门洞里正打着麻将或开着流水席,殷实的人家还有堂会,唱着成都人最爱看的川剧《归正楼》,当时的名丑周企何把剧中人物邱元顺演得惟妙惟肖,将一个嗜赌如命的赌鬼把家财赌尽,最后把自己的老婆也输出去的故事演得活灵活现。
当年在东大街上开店的富豪大多来自成都周边各县,他们发了一点财就跑到成都来经商,但许多人嗜赌如命,在前店赚的钱又在后宅里输得精光,最后被人扫地出门,惨死在成都街头。东大街上很有一些叫花子都曾是街上的商贾大户,最后沦落街头成为“伸手大将军”。那些阔太太教育子女时就要指着这种叫花子说:
“千万不要学他,败家子,这就是下场。”子女们就诺诺连声,算是受到了警戒。
二、移民文化和公馆家宴
在成都现代化的进程中损失最大的就是拆除了东大街上那些气派的门楼、门洞和公馆,这些都是这座历史文化名城最可宝贵的文化符号。在上世纪三四十年代东大街上的公馆中非常流行公馆家宴,寓公和商人们借公馆家宴互相攀比和夸富,于是公馆菜在成都十分流行。川菜中的精品不在小吃和家常菜,在于秘不传人的私家拿手名菜。
移民文化是对固有文化的冲击,更是补充和融合。成都的移民来自不同的地域,自然就有不同的地域色彩和文化习性。成都移民主要来自两个方向:北边的川陕之路和东边的长江之路。这两路人的入川对四川人的口味的影响颇大。沿江而上的人来自湖北的麻城,这就是湖广填四川的一路。川菜重辣,其实是湖北人习惯的嫁接;川菜中有许多菜要放糖,这其实是受广东人口味的影响。北边陕民的入川和北方人的南下带来了繁多的面食制作方法,同本地的饮食习性一综合就成了特色小吃。成都的名小吃中最成功、数量最多的就是面食。什么担担面、渣渣面、金钩包子、钟水饺、龙抄手、椒盐锅盔、赖汤圆、三合泥……花样之多、手法之奇、制作之精、口味之杂、内容之妙堪称川味中的经典。
成都人的嘴巴可不是容易打发的,他们用嘴品茶,用嘴摆着闲龙门阵,用嘴唱着川剧,嘴是成都人最不空闲的器官。大节大吃,小节小吃,无节也要吃。“吃”是成都人的一种活法和享受,一种交友手段和商业拉拢的伎俩,一种心理调节剂和一味迷幻药。成都人一天不吃肉就喊痨得慌,三天不吃回锅肉走路时连脚都是软的。回锅肉和泡菜是成都人永远的情结。
成都人其实是来自五湖四海的移民,靠回锅肉和泡菜获得凝聚力,靠成都话获得认同感,靠茶馆获得群居法则,这几样东西又都要通过嘴巴来发扬光大。回到东大街上来,当年的那些深宅大院里天天都在办酒席,各种公馆名菜纷纷登场。
这一天早晨,成都最有名的绸缎店老板赖老大就把酒席的原料准备停当了。赖老大既不是湖广移民,亦非陕民,而是从云南方向入川的南诏人,祖祖辈辈都做绸缎生意,将蜀地的丝绸沿川南险要的五尺道贩往南诏,再从南诏贩往东南亚和南亚。这是最经典的南方丝绸之路路线。到了赖老大这一辈干脆移民成都开起东大街上最大的丝绸庄。这一天赖老大办酒席就是为了招待云南帮的生意人,他家的酒席不同于其他人家的口味,自然带有很浓的云南大理特色。最讲究的就是那头猪,瘦长、长嘴筒、立耳朵、短腿,这是产自南诏一带的大理猪,同川猪有很大的区别。
他们喝的酒也是类似于醪糟的一种米酒,而非劲头很大的川酒。赖老大在席间将自己的儿子介绍给各位商友,从此,他的这个儿子就将从成都出发,带上自己的马帮深入云南去贩货,等积累了足够的经验和能力后再回到成都来继承赖老大的产业。当年成都的许多生意人都是如此这般下江南或北上川陕去做生意,并期望最终能在成都的东大街上开一家堂皇的店铺开创自己的产业,然后传给儿孙。可惜无数的新店开了张,无数的老店又歇了业。但不管是兴盛还是衰落都离不得开张宴和散伙席,这就给那些厨子搭建了舞台,让他们在各种宴席上大显身手,并最终将川菜打造成一个庞大的,并享誉世界的体系。这种情形,川籍著名的作家李劼人在他的名著《死水微澜》和《大波》中做过精彩的描述。
三、正月的灯会
每年到了正月就是东大街一年中最热闹的灯会时节,成都的灯会始于东大街,这在李劼人的小说中有过详细的描述。后来因东大街的衰落才将灯会迁往青羊宫,再后来又迁到今天与青羊宫一墙之隔的文化公园。当年之所以要在东大街办正月灯会,一来是因为到了年关各大商户已经挣得盆满钵满,要显示一下实力,也是为了喜庆一下为来年的生意兴旺做一个铺垫;二来是因为在街道狭窄的成都也只有东大街的宽敞能够接纳拥挤的观灯人流,也只有东大街上的殷实商号有钱把灯饰做得张扬而又精致。当年的成都还没有修建劝业场,商人大都是以街为市,而东大街上的商号又最为集中,那些腰缠万贯的生意人为了招揽生意,图个大吉大利,愿意掏钱打广告。
说到以街为市,成都尤其典型。譬如卖肥猪的叫肥猪市,卖骡马的叫骡马市,贩盐的叫盐市口,以此类推,商人和贩子都直奔主题,不至于贩猪的跑到卖马的地盘上去乱窜,耽误了生意。这种情况因劝业场的修建才得到改变,劝业场里货品应有尽有,这就大大地方便了云、贵、川、康的客商。这种情形一直延续到今天,譬如荷花池的大卖场,不仅国内的货物堆积如山,连世界各国的产品也面面俱到,那种草市街上尽是服装店,东大街上尽是灯具店的情形越来越淡化。
回到当年的东大街灯会上,正月时分每家每户都比赛着挂起了灯笼,那时并没有电灯,所以灯笼用的全是蜡烛或煤油之类的火灯,还有清油灯、猪油灯等稀奇古怪的玩意儿,这就更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