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为成左手竟然握着那块石头,拿着它一步步走。
要尽快往前走。尽快远离此地。
因为景清的手也不放开那块石头,也就是说,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了为成握着石头,而石头上拖带着景清的残肢。等于为成拎着那只断手在走。
即便只是步行,也累得膝弯腰折。不过,拼了命也不能停。
为成几乎没有觉察到自己是提着景清的断手在走。
必须把这块石头拿到青音姑娘那里去—他的思维似乎停顿在这个念头上。
走啊走。月光洒满一路。为成热泪长流。
正当此时—
有一个声音传过来。
声音很小,是硬东西和硬东西相碰撞的声音。
咣!当!咣!
不止一两个东西。
咣!咣!当!
是从身后传来的。那声音从身后逼近来了。
随着它越来越近,声音也越来越大了。
好可怕啊。
为成觉得恐惧,但不敢回头看。
正要大喊一声向前冲,左手忽然被拽向一旁。一阵战栗传到手上,仿佛钓到一条大鱼那种感觉。
为成往自己的左手瞥了一眼,随即发出一声惨叫。
两个头发蓬乱的脑袋咬住为成拎着的景清的右手。这两个头颅正在左右晃动,如同野狗在撕扯肉块。
他不禁松开手,猛地把景清的断手扔了出去。
“哇!”
为什么会把那残肢带到这里来呢?为什么没有在途中扔掉它?
什么石头不石头,管它呢!青音姑娘什么的,已抛到九霄云外。
“好饿啊……”
“好饿啊……”
这样的声音传了过来,低沉而不祥。是咬牙切齿的声音。
“你竟然想抢走我们的食物啊!”
“这可是事隔二十年才有的食物啊。”
抬头望去,只见月光之下,几个头颅飘浮着,盯着为成。
“为成……”
有声音传来,是熟悉的声音。
仔细一看,那些头颅之中有景清的头,景清的一双眼睛怨恨地望着为成。
“你打算自己带回石头,跟青音姑娘成其好事吗,为成……”
之后的事情,为成就记不得了。
“哇!”
他喊叫着拔腿飞奔。
跑啊跑啊,他终于回到了六角堂。
“姑娘,姑娘啊!”
为成关上门,把吊起的板窗也拉了下来。
“啊,为成大人,为什么这样慌张?”
“景清大人被那些头颅吃掉了啊!”
已经口干舌燥的为成说道。
“哎呀—”
为成望着微笑的青音姑娘,不觉汗毛倒竖。
坐在眼前的青音姑娘,身体与头部所朝方向竟然不一样!
青音姑娘身体明明背向为成,脑袋却面向为成。如果是扭头面向这边,肩背也多少要转过来,可此时只有头部转向这边。
直到此时,为成才发现情况不对头。青音姑娘坐着的地板上,有一圈东西正在扩散。
是血。
“这是怎么回事?”
青音姑娘的头颅在灯光映照下轻悠悠地飘浮起来。她所穿的唐衣皱成一团,掉在晕染的垫子上。
“哇!”
为成大叫一声,冲了出去。
他跑向飘在空中的头颅,抓住青音姑娘的头,向尚未关闭的板窗跑去。
“为成大人,你干什么?”
为成将发出斥责声的青音头颅掷出窗外,把板窗关上。
他扔出那头颅时,右手的一截手指被咬掉了,但还是庆幸及时把头颅丢到外面去了。
没等他松一口气,又有一个重物砸在板窗上。大概是哪个头颅在撞击板窗。
“为成大人,请把这板窗打开!”
“把你的肉给我吃掉!”
“好饿呀。”
为成胆战心惊地透过板窗的缝隙向外窥探,在月光的映照下,发现好几个头颅在飞舞。
为成流着泪念起佛来。幸亏那些头颅没有办法打开门和窗,没过多久,东方的天空渐露晨曦。
“糟啦,天要亮啦。”
“怕什么,我知道为成家在何处。”
是景清说话的声音。
“我也知道!”
青音的说话声也传了过来。
“今晚再去他家吧!”
“好!”
之后,外面安静下来。
太阳照进六角堂时,为成已经等不及车来接他,便逃之夭夭了。
十
“噢,那天中午,在清凉殿的渡殿,为成大人和我正好碰上了。”保宪说。
“原来是这样。”
晴明点点头。
“这三个晚上,我都保护着为成大人免受那些头颅的攻击……”
“有什么事发生了吗?”
“唉,太麻烦了,晴明……”
“麻烦?”
“如果光是防止那些头颅的攻击,在他家宅几个适当的地方贴上符咒,放下板窗就足够了。”
“今天晚上呢?”
“我放了四张符咒,虽然不太放心,但不打开板窗的话,应该没问题吧。不过……”保宪欲言又止,望望晴明,“天天晚上这样也不是个办法啊。”
“保宪大人,您让那些头颅从此不再出现,也不成问题吧。”
“那是当然。”保宪点点头,“该怎样做才好,我也想了好几种方法。在实施方面应该没有问题,可是……”
“可是?”
“你很清楚,晴明,我对麻烦事是实在做不来。光是想出那些办法,我已经疲惫不堪。趴在地上找东找西呀,四处奔走呀,找人说好话之类,我做这种事特别差劲。”
“的确。”晴明苦笑着。
“派人到首冢和六角堂,找回景清大人和青音姑娘的遗体,运回各自的家,光是这些活儿,我已经想找个人交出去了。现在还没有明说,但景清大人和青音姑娘到底是怎么死的,应该很快会传开吧。”
“我想也是。”
“我希望在闹得满城风雨之前把事情解决。”
“解决?”
“晴明,你代我干,怎么样?”
“我代你?”
“对呀,这事情原本也是冲你去的,我好歹也给你完成一半了,剩下的你来做吧……”
“由我来?”
“没错。”保宪若无其事地端起酒杯,往嘴里送。
“首冢那边怎么样了?”晴明问。
“我没有去那里,据说有五个头颅巧妙地从土里溜出来了。”
“上面放的那块石头,似乎写着什么东西?”
“据说写着两个字。现在那些字也已经消失了……”
“好像是二十年前,净藏上人写的字吧?”
“正是。净藏上人在将门之时和纯友之乱时,都作了大威德法,以降魔伏灵。”
“净藏上人现在是在东山的云居寺吧?”
“怎么,晴明,你连这些都知道?剩下的事真的能独力承担啦。”
“要做倒是能做……”晴明苦笑着。
“怎么啦?”
“那块石头现在在谁手里?”
保宪听晴明这么问,便把右手的酒杯放在地板上,把空出来的手伸入怀中。
那只手再抽出来时,握着一块成年人拳头大小的石头。
“在这里。”
“您都安排周到了,我也没法不干啦。”
“拜托。”
说着,保宪又伸手去拿酒杯。
十一
“那样就行了?”
说这话的是博雅。他们在藤原为成的大宅里。
外廊的木条地板上,站着博雅的家人实忠。房檐下倒吊着一条死狗。这是实忠跑遍京城才找回来的遗骸。
“行了。”晴明点点头。
强烈的气息扑向站在庭院里的晴明和博雅。这是由于向狗的遗骸浇了刚捣好的葱汁。
“就这样,我们只需等到晚上就行了。”晴明说。
十二
夜晚,晴明和博雅在昏暗中静坐。
板窗都拉下了,也没有点灯。只有藤原为成急促的呼吸声。
实忠半跪在吊着死狗的屋檐附近,把耳朵贴在板窗上。
“我听见有动静。”实忠说道。
不久,那些声响也传入了博雅的耳朵。是牙齿咬嚼的声音。
声音逐渐挨近过来。
“好饿呀……”
“好饿呀……”
“为成大人今晚还是贴符咒、关板窗,待在里边吗?”
听得见这样的说话声。
不久,又传来异口同声的说话声:
“咦,这里有肉!”
“是狗肉!”
“是肉!”
马上,那变成了野兽贪婪地大啃猎物的声音。
“博雅,你看—”
听了晴明的话,博雅从板窗的缝隙向外张望,只见月光之下,飘在空中的七个头颅扑在倒吊在房檐下的狗尸上面,正啃食着死狗的肉。
“好惨啊……”博雅喃喃着。
头颅们咬住狗的尸体,吃着上面的肉,而他们吃的肉却全都从头颅下方掉到了地上和外廊内。
六角堂的地上掉的那些肉,也可能是经过撕咬后的青音姑娘的肉吧。这样一来,肉等于没吃,肚子根本填不饱。
“嗷嗷,好饿啊……”
“好饿啊……”
“怎么吃也吃不饱啊。”
听得见头颅们的说话声。不久,传来了令人心悸的声音。
是啃骨头的声音。
又过了一会儿,这样的声音也听不见了。接着,传来了头颅从各处撞击房子的声音。
“请开门!”
“请让我们吃肉!”
“为成大人……”
“为成大人……”
喊叫声持续了整个晚上。
将近早晨的时候,四周忽然静了下来。
等太阳升起,众人走到室外,只见整个屋檐前一片狼藉。
“唉,走吧。”
晴明催促博雅和实忠。实忠肩扛锄头。在三人前头,一只白狗嗅着气味领路。
“它在追踪葱汁的气味。”晴明说。
不久,白狗来到离为成家不远的一所独立的房子前,钻进架空的木地板下狂吠起来。
“过去吧,实忠。”
晴明这么一说,实忠便拿起锄头钻进架空的木地板下面。
从下面传来了用锄头掘土的声音,不久,就听见实忠喊道:“找到了。”
他从架空的木地板下挖出了七个头颅。五个是旧的,两个是新的。新的就是青音和景清的。
“这样就解决啦。”
晴明轻轻地说了一句。
“哎呀,那实在是惊心动魄的一幕啊。”
博雅放心似的长舒一口气。
十三
青音和景清的头颅被葬在一起。
五个头颅被埋入原来的首冢,那块石头由净藏上人重新写上两个字,放在冢上。
也许是因为把大批食物和头颅一起填埋,自此以后,夜间在首冢附近走过的人就再没有听见奇怪的声音了。
十四
浅斟低酌。
地点是晴明家的外廊内。晴明、博雅、保宪三人在座。
像前不久的那个晚上一样,保宪盘腿而坐的两脚之间,睡着那只蜷成一团的猫又。
保宪伸出手指在酒杯里浸一下,然后将指头伸到猫又的鼻尖上晃晃,看似睡得正香的猫又微睁开眼,伸出红红的舌头舔舔保宪的指尖。
“哎,晴明,上次那件事情你干得挺漂亮嘛……”
保宪一边让猫又舔酒一边说道。
“哪里哪里,只因您保宪大人把准备工作都做好了啊。”
晴明答道,丹唇含笑。
“不过,那情景真是够凄惨的……”
博雅记忆犹新地说。
“狼吞虎咽,肚子怎么都饱不了。虽说是死不瞑目造成的怪事,但所谓人性,的确也有这样的一面啊。”
“嗯……”
“想到那惨死的模样就是人的本性,不禁让人又觉得可悲,又觉得可怜。”
博雅打住话头,目光投向庭院,仿佛回想起了当时的情景。
夜幕下的庭院,外观已尽呈秋色。
静候冬天来临的院子,在月光下缄默着,纹风不动。
“我可以吹一曲笛子吗?”
博雅说着,从怀里摸出叶二—从朱雀门鬼手上得来的笛子。
他将笛子轻贴唇边,吹起来。旋律像一条发光的美丽飘带,从笛子滑出。
笛声在月光下延伸,扩散到清秋的庭院。
月色和笛声溶化在秋之庭院。无法区分何者是笛声,何者是月光。
坐在廊下的博雅的气息,连他的肉体本身,仿佛都溶化在天地之间。
“了不起……”保宪不禁发出赞叹之声,仿佛是喃喃自语,“这就是博雅大人的笛声呀……”
晴明默然倾听,他让笛声穿透自己的肉体,溶化在天地间。
笛声不绝如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