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上写着,请晚上到一条的六角堂来。”
“如果说的是位于一条的六角堂,那可是没有开放的六角堂呀。”
“是的。这个佛堂是先皇所建,预备要安放观音菩萨像,但佛像雕刻师未完成佛像就死了,最终什么也没有放,就是那样一个佛堂。”
这个佛堂也不是一所大佛堂。从入口到对面墙壁,若两手平伸向前走十步,指尖就能触到墙壁。
这样一个一直没有佛像、无人理会的佛堂,在风吹雨打之下已呈破败之相。由于一直无人使用,门极少打开,于是被称为“不开的六角堂”。
“要你去那里?”
“对。信上要我单独前往。”
“于是,你就去了?”
“是的。”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晚上。”为成说。不知不觉中,为成对保宪说话的语气更加恭敬了。看来是把希望寄托在保宪身上了。
昨天,为成是在晚上出门的。牛车来到六角堂前,为成吩咐随行的人明天早上来接,然后就让牛车回家了。
六角堂中似乎点着一两盏灯。
为成进了六角堂,见青音姑娘和橘景清坐在那里。
“原来不是约我一个人……”为成说道。
“为成大人,看来我也要向你说同样的话。”景清说。
为成像听不见景清的话似的,转向青音姑娘问道:
“姑娘,您今晚特地召我来这样的地方,是要玩什么游戏呢?”
木地板上铺着晕圈式印染的垫子,恐怕是日间预备的,青音姑娘坐在垫子上,静静地微笑着。
有两盏灯火。木地板上甚至备好了酒瓶和杯子。
三只杯子。
此外别无随从人等。大概青音也好景清也好,都把随从遣回家了吧。
若在这样的地方遭到盗贼袭击,绝对无从抵抗。用这种方式召人见面,这位大家闺秀也真是疯得可以。
但是,正是她这种性格吸引了我,恐怕景清也是这样吧。为成心想。自己偶尔会和景清在赴幽会时撞车。说不定,就是这位姑娘故意这么安排的。
为了今天晚上的一幕……自己也好景清也好,要按照这位姑娘的意思,上演一场二男争一女吗?至少自己产生了这种想法,所以话里用了“游戏”这个词,特地要青音姑娘和景清明白。若依她的意思,最终选中了自己,这当然是可喜之事。
总之,今天晚上的事若为出入宫中的人所知,一定会传言满天飞。为成心想,作为传言中的出场人物,可要尽量扮演好角色。
如果这是青音姑娘早有预谋之事,自己和景清就是她选择的出场人物。想到这一点,心里就很来劲。
“喂,来吧,来吧!”
景清也再次点点头。
“今夜究竟预备了什么消遣?”
被为成和景清催问,青音姑娘展露出灿烂的笑容,说道:
“今天晚上是满月啊。”
“满月?”发问的是为成。
“不拿灯火也可以走夜路呢。”
“你是说,我们从现在起要走夜路?”景清问。
青音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说声“请吧”,示意二人拿起酒杯。
待二人取杯在手,青音拿起酒瓶,替二人把酒杯斟满。
看着为成和景清一饮而尽,青音说道:
“从这里到船冈山的途中,有一座首冢,二位知道吧?”
“当然知道。”
“我知道。”
二人点头。
这座首冢埋有五颗头颅。
大约二十年前,发生了藤原纯友之乱,这次动乱被小野好古等人镇压,纯友被诛杀。这是天庆四年的事。
但是,余党落草为寇,为祸伊予、赞岐、阿波、备中、备后,连京城附近也不时波及。朝廷派追捕使搜寻,最后,捉获首谋者五人,押送回京城,判以死罪。
五人在鸭川河滩上被埋至颈部,连续十天不给吃喝。每天都把食物运到他们面前,但只给看不给吃。食物放在面前的地上,香气可及,却不能进入腹中。
“求您给一口……”
“就算以后砍头,现在也给点吃的吧!”
“好饿呀。”
不管他们怎么哭求,也不给一口东西。
在他们面前,狗和乌鸦吃掉了食物。狗啃去犯人们脸上的肉,乌鸦啄食他们的眼睛。
犯人们活了整整十天,简直不可思议。这十天里下了三次雨,总算给他们润了喉咙。如果不下雨,恐怕撑不过七天。
到第十天,才把他们挖了出来,就地斩首。
有人害怕犯人们死后作祟,就把一块拳头大的石头丢在他们跟前,吆喝道:“嘿,吃饭吧!”
就在犯人们以为是饭,伸出头去吃的时候,他们的脑袋被砍了下来。
被砍下的头颅全都滚向石头的方向,据说竟有一个头颅咬住了那块石头,双目圆睁。
这样做是为了不使犯人们的心思落在行刑的差役身上,而是落在那块石头上。这样,犯人们便不会记得砍头者的面孔,也就无从作祟—这是差役们的想法。
埋了尸首,做个坟冢,将那块石头放在上面。
但是,据说有人夜晚经过那座首冢时,至今仍能听见从坟冢里传出来的声音。
“好饿呀……”
“好饿呀……”
“行行好给点吃的吧。”
“谁的肉都行,给我吃吧……”
“好饿啊……”
“好饿啊……”
“嗷嗷……”
“嗷嗷……”
据说这样的声音会对路过的人紧跟不舍。当然,这只是传说。为成和景清都没有亲耳听过这样的声音。
“那个首冢关我们什么事呢?”景清问道。
“我希望二位今晚到首冢走一趟。”
青音孩子气地说道,脸上挂着微笑。
七
“这简直就是《竹取物语》的故事嘛!”
说这话的是博雅。
在听保宪叙述事情经过的时候,博雅脱口说了这么一句。
青音姑娘以此来考验为成和景清。首先,二人中的一个先离开六角堂,他须走夜路前往首冢,然后再返回这里。作为真正抵达了首冢,而不是半途而返的证据,必须把冢上那块有成年人拳头大小的石头带回来。接下来,第二个人就带着这块石头出发,把石头放回原来的位置。
“第二天早上我们三个人一起出发,看看那块石头是否已放回去。”青音姑娘这样说,“我青音便属于能做到这件事的人。”
“如果两个人都能做到,那怎么办?”发问的是为成。
“哟,那就再想一个考验的办法吧。”青音姑娘兴致勃勃地说。
听到这儿,博雅便说,是和那个《竹取物语》的故事相似。
这个《竹取物语》的故事,又以《赫映姬》之名广为人知。从月亮下来凡间的赫映姬,遇到五名贵公子求婚。对这些男人,赫映姬预备了几道难题。
赫映姬要石作皇子去取大佛用过的石钵,要车持皇子去取蓬莱的白玉枝,要右大臣阿部御主人去取火鼠裘,要大纳言大伴御行去取龙头上的五彩玉,要中纳言石上麻吕去取燕窝中的子安贝。
“我将是达到要求的人的妻子……”
在晴明和博雅自由地呼吸着京城空气的这个时期,《竹取物语》的故事和汉文书籍一样,是宫中的通用教养书籍之一。
“这种做法,倒是青音姑娘的一贯风格。”晴明说。
“那么,他们两个都去了吗?”博雅问。
“噢,去了。”
保宪用右手食指梳理着猫又的喉咙周围,答道。
八
以抽签来决定谁先去。青音姑娘手握预先准备好的小石子,二人选答是在哪一只手中,答中者先行。
猜中的是景清。于是,景清先出门而去。
为成在六角堂和青音姑娘边喝酒边等待,但总不见景清的踪影。
离理应回来的时间又过了很久,景清还是没有回来。虽说半途上要走山路,但并不是难以辨认的路径。
拉起板窗朝外望望,美得令人叹息的满月当空高悬。如此月明之夜,即使没有灯火也能走夜路。
是途中被鬼吃了吗?或者遇上了强盗?或者是被首冢中的犯人之灵攫住?又或者—
“是胆小害怕,溜掉了吗?”
为成手端酒杯,喃喃自语。
即使景清不玩了,也不算为成获胜。要取胜的话,为成必须亲自前往首冢,把那块石头带回来。但是,如果自己外出,就要把青音姑娘单独留下了。虽然是她一手安排这件事,她也会感到害怕吧。
说不定她会放弃这游戏,要我不要去。
如果是青音自己提出中止游戏,为成当然没有必要再去,这场较量也就是为成不战而胜了。
不,如果我说要去,青音姑娘一定会要求中止游戏。
“姑娘呀……”满有把握的为成放下酒杯,“景清回来得太迟了,我去看一下情况吧。”
“噢,好的。”青音姑娘说得很轻松,“我也正想请为成大人去取石头,再顺便看看景清大人那边情况怎么样呢,你这样说,真是太好了。”
青音这么一说,为成就没有退路了。
“如果我带回了石头,这场比赛就算我取胜了吧?”
“当然。”青音点点头。
九
为成在赶路。
夜路。
终于来到了船冈山前,开始上山,因为月光清朗,夜间的山路比想象中要容易走。
但是,尽管路好走,晚上前往首冢到底是一件别扭的事。内心不免害怕。
景清那小子—
“开溜了吧。”为成自语着。
大概他在附近安排了一辆牛车吧。把牛车喊过来,乘车回家去了。肯定是那么干的。
咦,这不会是设计好的一部分吧—
也不妨这么想。可能景清和青音合谋,要耍什么花招。但即便真是那样,自己也无从识破。总之,只能走一趟了。
坡道上,树梢从左右两边伸过来,遮挡了一半月光。四周一片昏暗。好几次绊在树根或石头上,又有几次绊倒在地。
又一次绊倒了,一只手撑住地面。目光不经意地向前瞄瞄,看见一件东西—
一个人倒在那里。
站起来,走近仔细查看,果然是个人,而且已经死去。那身衣服倒是眼熟。
“是景清大人……”
为成脱口而出。
倒在那里的人,的确就是不久前离开六角堂的橘景清。
不过,用手去摸一下,感觉景清的衣服湿乎乎的。触碰过死者衣服的手指头黏糊糊的,一股腥味扑鼻而来。
是血。
为成大吃一惊。
再仔细看看,这具遗体没有了头颅。
为成用手去摸衣服,觉得遗体又薄又扁。手上黏糊糊,却不知摸到的是哪一块,还觉得特别硬。
衣服里是空的?!
景清的遗体几乎只剩下骸骨。
“天啊!”
为成惊呼一声,想站起来,但无法起身。他吓瘫了。
他双手和双膝着地,打算像野兽一样爬着逃走。想逃脱什么,连他自己也不清楚。总之要逃离那个地方。
爬着爬着,右手触到一件东西。他不假思索地一把抓过来一看,是一截肘部以下的残肢。
正是景清的右手。
“哇!”
为成惊叫一声,想把残肢抛开,但自己的手指深深地抠着那截残肢,无法甩脱。
而且,好沉重。似乎景清的右手还抓着什么东西。一看,那是成年人拳头大小的石头。
啊,这就是那块石头嘛—为成心想。
看来,景清已去过首冢了。然后才在归途中惨遭不测的吧?
为成好不容易才直起身来。他极力抑制着双膝的颤抖,迈开了步子。很想撒腿就跑,可脚下直打战,实在是跑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