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两个都对来自大唐的东西格外感兴趣。什么佛像呀、香炉呀、挂轴呀、佛具笔墨之类的东西,他们知道是空海和尚直接从大唐带回来,收在东寺里,早就对寺方说想一睹为幸,终于在半个月前实现心愿了。”
“是这样……”
“晴明,你为什么会提起东寺?你知道什么情况吗?”
“知道。”
“是怎么回事?”
“等一下。”
晴明说着,站起身来,身影消失在里间。
不一会儿,晴明带着一个紫色布包裹着的、有成年人脑袋大小的东西回来了,像原先那样在外廊内坐下,将那个东西放在博雅膝头。
“这是什么?”
“打开看嘛,博雅。”
“好。”
博雅拿起包裹,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座连成一体的木雕佛像。
“这是怎么回事?!”
木雕的形象是明王像坐在翅膀半开的孔雀上。
“孔雀明王嘛。”
“这我知道。为什么让我看这个?”
“这座明王像是空海和尚从大唐京城带回来的。我把它从东寺借了出来。”
“从东寺?”
“是从东寺的明惠大人处借的,就是昨天的事。”
“这有什么关系吗?”
“所以说嘛,博雅,我正想现在开始调查它们之间有什么关系。”
“调查?”
“对呀,得走一趟啦。”
“外出吗?到哪里去?”
“去西京。”
“西京?”
“你去吗?”
“唔。”
“天马上就黑了,雨也停了,我想,现在带上酒肴去西京,这主意也挺不错。”
“噢。”
“怎么样?”
“不错不错。”
“走吧。”
“走。”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
六
牛车踏着碎石前行。晴明和博雅在牛车里相对无言。
太阳已经下山,四周黑沉沉的。
飘浮在空中的云团飞快地向东移动。不知不觉间,晴空的部分变得比浓云的部分还要多。云团之间澄澈透明的夜空上,群星闪烁。
没有牧童驾车,只是一头大黑牛,在夜间的京城大道上向西进发。西京比东面萧条,住家也少。起初还偶然一见的灯火,现在已经看不到了。
“不过,晴明……”博雅向仍旧默然的晴明搭话,“为什么不去东寺而去西京?”
晴明紧闭红唇,视线投向帘外的黑夜,说话时也没有回过头来。
“因为有一位大人在那里。”
“有一位大人?”
“对。”
“他是谁?”
“去了你就知道了。”
晴明把他的紫色布包裹搁在膝上。
“可是,你为什么要把它带上?”
“看情况,说不定会用得上。”
“什么情况?”
“它原是天竺之神……”
“嗬……”
“孔雀吃毒虫和毒蛇,于是被尊为神受到祭祀,成了佛的尊神。虽说是神,但人们对它施的咒,其意义一直都随着时间的流逝发生变化。”
“对神施咒?”
“即便是神,一旦脱离人们加于其上的咒,也就不能存在于这世上了……”
晴明的目光回到博雅身上时,速度逐步放缓的牛车停下来。
“到啦,博雅。”晴明说道。
下了牛车,脚下是一片草地。雨后的草叶濡湿了博雅的鞋子和衣裾。
借着月光打量四周,发现面前是一所残破的小庙。周围杂草丛生,开始微微传来夏虫的鸣叫。
“是这里啊……”博雅自言自语。
晴明边点点头边向破寺的方向张望。
“道满大人,您在寺里吗?”晴明探问道。
这时—
“哎……”
破寺里传出一声低沉的应答,随着木板的嘎吱声,出现了一个黑色的人影。
“所谓‘道满大人’,就是那位芦屋道满大人吗?”博雅问。
“正是。”
“晴明,是你来了啊……”就在晴明回答博雅的问题时,那人影开腔了,“不过来吗?”
“我去不了。”晴明说。
“有什么事?”
“我冒昧前来,是为了领回您在藤原鸭忠大人家和橘好古大人家获取的东西。”
晴明话音刚落,黑暗中传来道满低低的笑声。笑声小小的,给人稀稀拉拉的感觉。
“有什么还不还的?又不是你的东西。”
“我是受东寺的明惠和尚之托。”晴明说。
“你也会替别人办事吗?”道满说。
“嘿嘿。”道满的笑声传过来,“过来取嘛。”
“所以我不能去。”
晴明这么一说,道满哈哈大笑起来。此时,博雅似乎才察觉某种情况。
“喂,喂,晴明—”
博雅的声音轻而僵硬。他的眼睛盯着脚下和周围的草丛。
“别动,博雅。”晴明说。
仔细一看,发现近处的草丛和身边的地面上,到处都爬动着无数黑糊糊的细长东西。它们又黏又黑的体表不时在月光下反射出青光。
“你拿得了的话,尽管拿走好了。”
“那就承您的美意啦。”
晴明一点也不觉得为难,随即解开抱在身前的紫色布包。孔雀明王像从中现身。
“哇!”道满不觉失声叫起来。
晴明轻启红唇,悄念起咒语来。
孔雀明王咒—是孔雀明王的陀罗尼经。
归命觉者。归命觉者。归命我教。归命金光孔雀明王。归命大孔雀明妃……
晴明一边念着陀罗尼经,一边将孔雀明王像放置在草丛中,然后站起身来。他的双唇仍在念咒。
……祈请您的造物者,百物不侵者,请护我身。归命一切诸佛,僧众安乐,得生百岁,得见百秋。
二人周围的杂草随着晴明念的陀罗尼经窸窸窣窣地摇摆。看来有某些东西正在繁茂的草丛中争斗。
终于,争斗逐渐平静下来了。
“夫切,古切,达夫工,无切,诸事圆满……”
当晴明念完长长的陀罗尼经时,四周已复归静谧。
“结束了吧?”
晴明小声自语着,捧起刚才放在草丛中的孔雀明王像。
“噢……”博雅说话了。
作为孔雀明王像基座的孔雀,嘴边竟然衔着一条黑色的小蛇。之前并没有那么一条小黑蛇。
还有,孔雀的左脚踩着另一条黑色的小蛇。这也是之前没有的。仔细看晴明手中的木雕像,发现那两条小蛇都不是真的蛇,而是木雕的蛇。
“我这里的确收到您归还的东西了。”
晴明向道满低头致意。
“晴、晴明,这孔雀脚下和嘴里的……”博雅问。
“你刚才不是也看见了吗?”
“……”
“草丛中到处都是的东西,就是它们。”
“哦,是蛇吗?”
“没错。不过准确地说,应该是一种蛟吧。”
“蛟?”
“把它看作两种动物中的哪一种都没有关系,你认为它是什么就是什么好了。”
“不过,刚才草丛中到处都是啊。”
“原本只是两条。一条是在好古大人背部,它变成了许多条,但当孔雀明王出现时,就恢复成最初的两条啦。”
“噢,噢。”
就在博雅啧啧称奇之时,道满开腔了:
“喂,晴明,带酒了吗?把酒拿过来好吗?”
“我们过去吧。”晴明抱起捕获两条蛟的孔雀明王像,沉着地走过濡湿的草丛。博雅跟随其后。
“来得正好,晴明……”
道满满心欢喜的样子。
七
三人置身破寺之中。
没有本尊,屋顶有个破洞,月光微微从中透入。板壁垮塌了一半,木地板塌陷处有草露出头。夏虫就在身边鸣叫。
只点燃了一盏灯,晴明和博雅在木地板上坐下,与道满面对着面。
一个有豁口的瓶子。三只空的素色陶杯。
陶杯斟满酒后,三人畅饮起来。
“不过,晴明,我还没弄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博雅把酒杯送到唇边,说道。
在他看来,这一趟本来颇有点深入虎穴的味道。但是,来了一看,竟是道满,晴明似乎已索回道满弄到手的东西。不管道满认为自己是来干什么的,反正晴明知道,他就是来妨碍道满的。既然如此,为何这道满竟能与晴明相对畅饮呢?
“我总有上当受骗的感觉。”
博雅这样想也不无道理。
“一切都起因于明惠大人的疏忽大意。”晴明说。
“疏忽大意?”博雅问。
“因为藤原鸭忠大人和橘好古大人要来,他便去整理要给他们看的东西。”
“是明惠大人吗?”
“对。当时,因为孔雀明王像也蒙了尘,他打算弄干净,但这两条蛟挺碍事的,他用布随手擦拭时,差点把蛟弄断了。”
“……”
“当时,明惠大人留意到,这尊孔雀明王像并非由一整块木头雕成,而是由三个部分组合成的。”
“噢。”
据说,孔雀明王和孔雀明王座下的孔雀是由同一块木头雕成的,但孔雀口衔的蛟和脚踩的蛟却都是能够拆卸的。
“让孔雀明王座下的孔雀口里衔着蛟,这样别出心裁的构思,并不常见。”
明惠觉得颇为新奇,又觉得卸下两条蛟更便于拭除污迹,便把两条蛟拆卸下来,放在一边,完成了工作。
“可是,明惠大人忘记把那两条蛟重新装嵌回原处了。”
过了一些时候,明惠察觉到这个问题,两条蛟却已遍寻不获。
“明惠大人这才发现事态严重。”
“发生了什么事?”
“首先,这是空海和尚于一百几十年前从大唐带回来的镇寺重宝。”
“还有其他原因?”
“有。它自空海和尚带回之后,被置于东寺,每日倾听空海和尚和僧众的读经之声……”
“对对。”
“若它被用于某种咒时,没有比它更强大的了。”
“但是,晴明,你怎么会连这些也知道呢?”
“因为明惠大人告诉我了呀。”
“噢。”
“明惠大人担心有人将蛟偷去,用于歪门邪道……”
晴明说着,微笑着瞥一眼道满。
“照理说,那不过是明惠丢人现眼而已。”
道满兴致勃勃地端起酒杯。
“为什么?”
“因为让我知道这件事了呀。”道满说道,“东寺四处找那些有可能干这种事的落魄阴阳师打听,我就认定有事情发生了。”
“这就是说……”
“蛟的失踪与我无关嘛。”道满说道。
“那、那么……”
“那蛟大概是自己逃出来的。”道满应道。
“真有那样的事吗?”博雅提高了嗓门。
“不能说没有。”说这话的是晴明,他又说,“以前不是有过佛像雕刻师玄德大人雕刻的天邪鬼,因为厌恶被广目天王踩在脚下,便趁机出逃的事吗?”
“是啊……”
“光是来到本国已有一百几十年了,一直被孔雀脚踩口衔的蛟,也会盼望脱身吧。遇上从孔雀口中取下、脚下挪出的机会,肯定得利用起来。”
“可它原本只是块木头而已。”
“只要有人拜过,什么东西都会有魂灵驻身吧。即便它们只是蛇啊蛟啊之类的,听了百余年的经,就是石头也会动的。”晴明说。
“根据我的调查,藤原鸭忠、橘好古偏偏在那寺里喝了水。”道满笑着说。
“水?”博雅问。
“对,的确是那样。”晴明点点头。
“可是……”
“我也问过明惠大人。我问他有没有谁在寺里喝过水。”
“然后呢?”
“据说鸭忠大人和好古大人当时喝了从井里打上来的水。”
“为什么水会有那样的灵力……”
“蛟原本是水中的精灵啊。它一旦获得自由,必然会潜入最近的水里。”
“那么,两条蛟就逃进了水井……”
“因为那里的水最近吧。”
“也就是说,鸭忠大人、好古大人把有蛟的水……”
“对,他们喝了那种水啦。”
“于是,蛟就进入了他们体内?”
“就是这么回事。”
“但是,在鸭忠大人家里,被蛟潜入身体的是侍女小菊呀。”
“你不知道那位鸭忠大人有个习惯,凡吃进口里的东西,必先有人试吃验毒吗?”
“那么,小菊就是验毒之时被蛟潜入了体内……”
“应该是吧。”
“好古大人身上的蛟为什么增加了那么多?”
“那是因为好古大人体内积存的恶气太重吧。”
“什么是恶气?”
“就是嫉妒他人、憎恨他人的心思。”
“就是说,好古大人这种心思特别强烈吗?”
“应该是吧。”晴明说。
“我也调查过,知道谁喝过水。于是算好蛟成长起来的时间,就去把它们收回来啦。”
道满笑嘻嘻地说着。
“收回来干什么?”博雅问。
道满痛快地大笑过后,才悻悻地说:
“当中的缘由,你向晴明打听吧。这个家伙一旦亲自出马,就不会空手而归。”
宴饮一直持续到半夜。
八
“晴明,那是怎么回事?”
博雅发问时,已在归途的牛车内。
“什么?”
晴明反问,似乎不知博雅所指为何。
“道满大人不是说问你吗?”
“哎呀,他是指什么事情呢?”
“别蒙我啦,晴明。我是问道满大人很干脆就撒手罢休的原因。”
“是这件事啊……”
在昏暗的车里,能感觉到晴明在怀里掏什么东西。
果然,晴明取出了一件东西。
那东西发出朦胧的青色磷光,在黑暗中隐约可辨。它的躯体被晴明的右手握住,尾巴缠绕在晴明的右腕上。
“晴明!”博雅在黑暗中不禁向后缩去,“这、这是……”
“就是蛟啊。”
“可是,它不是放回那边的孔雀明王座下了吗?”
“那已经只是纯粹的一块木头啦。”晴明说。
“什、什么?!”
“我想要的不是蛇形的木头,而是附在上面的东西。在这一点上道满大人也怀有同样的心思,因为正好有两条,我和道满大人便各得其一啦。”
“竟然是这样……”
“这就是道满大人所谓的‘不会空手而归’。”
“可是,这样……行吗?”
“什么事行不行?”
“你打算怎么跟东寺方面交待?”
“当然是说已安全取回。”
“他们不会知道吗?”
“知道什么?”
“就是—那东西已是一块纯粹的木头。”
“他们要是知道,就不会闹出这种事情来。如果有谁知道那玩意儿已经变成纯粹的木头,明惠大人反而会大松一口气。”
晴明在黑暗中微笑着,用左手食指轻抚着蛟的颚。
蛟显出很舒服的样子,在晴明的手上屈着身体,缓缓地蠕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