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要写一写贺茂保宪这个人物。
他是一名阴阳师,和安倍晴明同样呼吸着那个昏暗时代的气息。
贺茂保宪是晴明师父的儿子,即是阴阳师贺茂忠行的长子。有史料说保宪和晴明是师兄弟关系,也有人认为,保宪是晴明的师父。
保宪比晴明年长,但在这里我不想特别表明他的年龄,因为这样对以下要讲的故事可能比较方便。
阴阳道后来分为贺茂家的勘解由小路流和安倍家的土御门流,成为两支;若土御门流以安倍晴明为始祖,勘解由小路流的代表就是贺茂保宪。
保宪的阴阳之术据说超过了亦父亦师的忠行,有一则史料这样记述:
当朝以保宪为阴阳基模。
意思是说,本朝的阴阳师就是以贺茂保宪为首领。
晴明年幼之时,跟随师父忠行前往下京,他最先察觉到百鬼夜行的情况,报告了师父。这则逸事已多次提及。据说保宪也和晴明一样,自幼便能识别并非此世的东西。
《今昔物语集》里有这样一个故事:
一次,贺茂忠行受一位身份高贵的人物委托办祓事。所谓祓,是指驱除污秽和灾厄的仪式。既有作为惯常仪式的祓,也有具体地清除某种祸事、保护人身的祓。《今昔物语集》中没有具体说明是何种目的的祓,但从故事的内容来看,应属后者。
当时,贺茂保宪还只是个未到十岁的小童。这个小保宪向要出门的忠行恳求带自己一起去。他苦苦地恳求。忠行没有办法,只好带上不到十岁的保宪去祓殿。
所谓祓殿,就是举行祓的仪式的建筑物。有专门的祓殿,有时也在普通的房子中选一个房间当作祓殿,举行仪式。祓殿内设祭坛,前置八足案桌,桌上放置米、鱼、肉之类的供品,以及一些纸折的马、车、船,等等。
忠行坐在案桌前,开始念咒。委托做祓事的人都坐在忠行的后面,老老实实地低着头。至于保宪,他坐在忠行的侧面,一会儿发呆,一会儿左顾右看,一会儿又挠挠耳根。
不久,祓事做完,委托者散归,忠行父子也离开了祓殿。
归途之中,忠行和保宪同乘牛车。车四平八稳地走动。
大约走了一半的路,保宪忽然开口说道:“父亲—”
“什么事?”忠行问道。
“那些是什么呀?”保宪说道。
“哪些?”
“我看见了奇怪的东西。”
“什么时候?”
“父亲做祓事仪式的时候。”
“你看见了什么?”
“在父亲念咒的时候,有好些像人又不是人的东西出现了,不知从哪里来的。”
《今昔物语集》中这样记载:
一众喽啰神色可怖,既非人,然则以人形现身,其数在二
三十……
保宪还说,这些怪异的人形不但食米啖肉,还骑乘安放一旁的纸马、纸车、纸船,在仪式进行之时喧哗不止。
“你看见了那些东西?”
“是的。其他人好像完全看不见的样子,但父亲您也看见了吧?”
“噢。”
“我一直在想那些到底是什么,可怎么也想不明白,所以才问父亲。”
“那些嘛,也就是那样的东西啦。”忠行说。
“那样的东西?”
“对。”
“我还是不明白。”
“这世上存在着那样的东西。如果你不是我忠行的儿子,我会简单地说那些是亡者……”
“不是亡者吗?”
“是亡者,但这样说还是不够全面。”
“哦……”
“所谓亡者,原指人死后,其魂魄变化所成的东西,但你见的东西,却与人死不死没有关系,而是一直存在于世上。”
“……”
“天地之间,石、水、树、土,还有你和我身上,都有那种东西存在。当人的魂魄凝聚不散,附在上面,便会成为你看到的那种东西。”
“唔……”保宪似懂非懂地应着。
“不过,父亲能看见这些东西,是经过多年修行才可以的。你是一个没有进行过任何修行的孩子,竟然也能看见……”
“是的,父亲。”
“你得实话实说:除了今天之外,以前你也曾看见那些东西吗?”
“是的,有时会看见。”
“嗯……”
“父亲的工作,就是跟那些东西打交道吗?”
“不单纯是这些。不过,基本上是吧。”
“挺有趣的啊。”
保宪说着,脸上浮现出笑容。
“原以为还是很久以后的事呢,看来该早着手才是。”
“您是指哪方面的事呢?”
“就是教给你阴阳之道的事。”
“阴阳之道?”
“是关于天地间的道理和咒。”
“噢。”
“因为那种东西随时会出现,如果你对此一无所知的话,有可能像道摩法师那样误入歧途。我要把我了解的一切都教给你!”
忠行这头大发宏愿,但这个十岁孩子的回答却有点漫不经心。
“哦哦。”
不过,忠行还是实现了自己的承诺。
从归来的那天起,忠行就像所说的那样,把自己懂得的一切都教给了儿子保宪。像干涸的大地吸收雨水一样,保宪将父亲所教的一切都变为自己的东西。
二
酒至微醺。
位于土御门大路的安倍晴明家,外廊的木地板上,安倍晴明和源博雅相对而坐,自斟自饮。
晴明一如往常地靠着柱子,支起右膝,右胳膊搭在上面。他很随意地穿着一身白色狩衣,目光似看非看地投向庭院。
皎洁的月光照着庭院。这是秋天的院子,四处长着黄花龙芽、龙胆、桔梗。秋虫在这些杂草中鸣唱。
晴明和博雅之间的木地板上,放着一个酒瓶。两人面前各有一只已斟满酒的杯子。还有一只空杯。
下酒菜是香鱼,撒盐烤熟,盛在各自面前的碟子里。
刚烤好的香鱼,香气散入夜间的大气之中。
“说到秋天的香鱼,就让人觉得伤感。”博雅边说边用手中的筷子戳着香鱼背,“像这样一到秋天吃香鱼的时候,我就不由得痛切地感受到时光的流逝。”
“唔。”晴明静静地点点头。
香鱼也叫鲇鱼,在秋天产卵。孵出的小鱼顺河而下出海,在海里成长,再返回原来的河流。时间在樱花落下的前后。
它们在清澈的河流里靠进食水藻长大,到秋天水温下降时,随着一场场雨水来到下游,再次产卵。产卵后的香鱼,无论雌雄都会死掉。
香鱼的寿命是一年。在一年里,诞生、旅行、成长、衰老、死亡—香鱼要经历这一切。
“哎,晴明……”
博雅用筷子撕扯着香鱼的尾鳍,嘴里嘟哝着。
“夏天仍像嫩叶般青绿的健壮的香鱼,到了秋天就变得衰老,呈现黑糊糊的铁锈色。简直就像看着人的一生啊。”
接着,博雅又用筷子扒下鱼头周围的肉。
“像这样吃秋天的香鱼,我不免觉得罪孽深重。但如果问我:要是在它没有衰老时吃掉它,就不会罪孽深重了吗?我又觉得那样也是罪孽深重的。这可真是挺烦恼的,晴明……”
“噢。”
“大概人吃什么,就是在剥夺那种东西的生命。不剥夺别的生命,人类自己又无法活下去—由此说来,人活着就是罪孽深重的吧。”
博雅放下筷子。
“所以,每当我在这个时节吃香鱼的时候,脑子里不知不觉就会涌出各种各样的问题。”
博雅左手捏起鱼头,右手按住鱼身。他拈住鱼头,慢慢掀起,把鱼头连骨一起从鱼身拿开。
“哎,这鱼骨弄得还真利索!”
博雅左手拈着鱼头连着鱼骨,碟子上留下完整的无骨鱼身。
“知道怎么弄吗,晴明?像我刚才那样,鱼骨很容易就弄出来了。”
“是千手忠辅教你的吧?”
“没错。黑川主那件事之后,他总会时时带些从鸭川捕获的香鱼到我家。”
博雅去掉背鳍和胸鳍,嚼起了鱼肉。
“是带鱼子的香鱼。”
碟子里只剩下连骨鱼头、背鳍、胸鳍和尾鳍。
“哎,晴明—”
博雅拿起杯子,眼望着晴明。
“什么事?”
“我刚才就注意到一件事。”
“什么事?”
“就是放在那里的杯子。”
博雅用眼神示意放在一旁、一直空着的第三只杯子。
“原来是那东西。”
“为什么把它放在这里?”
“其实是有客人要来。”
“客人?”
“在你决定要来之后,对方派家人来过,说是那人今天晚上无论如何也要见我一面。”
“那位客人要见你?”
“对。我跟他说了,已和友人有约在先,但对方还是说无论如何要过来,只好决定让他也来了。杯子是为他备下的。”
“那位客人是谁?”
“他嘛……”
晴明把杯子端到唇边,呷了一口酒,脸上浮现出无法言喻的表情。既似困惑,又似苦笑。
“很少见嘛,晴明,你也会露出那样的表情啊……”
“真的挺为难。”
“为难?是你为难吗?”
“对呀。”
“他究竟是谁嘛?”
博雅饶有兴味地大声问道,身子前倾。
“这位大人亲自前来,大概是有事相求。他平时不会轻易动身的。”
“噢?”
“他要求的事往往是很麻烦的。”
“所以你要说出他是谁呀!”
“不,既然是他,就用不着我现在特地说出来了。”
“为什么?”
“因为他已经到了吧。”
晴明的目光移向院子,只见一位身穿唐衣的女子站在月光下,身上带着朦胧的青光。
“晴明,是式神吗?”博雅见了,问道。
晴明微微点头,说道:“蜜夜,是那位大人到了?”
“是。”被叫作“蜜夜”的女子点点头。
“带他过来吧。”
“已经来了。”
蜜夜说话之时,有东西从她背后走出来。
“啊……”博雅见了,不由得轻呼一声。
从蜜夜身后慢吞吞地现身的,是一头身形庞大的野兽。
“老虎?!”
博雅一副要站起来的姿势。
的确是一只老虎,但毛皮的颜色却不同。老虎毛皮一般是黄色加黑条纹,但这只老虎身上却没有任何条纹图案,漆黑一团。
老虎慢腾腾地拨开黄花龙芽,从停下脚步的蜜夜身旁走过来。绿莹莹的眼珠在黑夜里像磷火在燃烧。微微张开的口中,红得像鲜血一样,长牙映着月光,一闪一闪。
这头黑虎身上,骑着一个人。这人并非跨坐在黑虎身上。他侧坐在无鞍无垫、光溜溜的虎背上,望着晴明,笑容可掬。
这是一个身穿黑色狩衣的男子。
“不必惊慌,博雅。”
晴明把自己的筷子伸向博雅的碟子。碟子里是刚才博雅吃剩的香鱼。所谓剩下的部分,也就是鱼头、鱼骨、背鳍、胸鳍以及尾鳍而已。
晴明用筷尖挑起躺着的鱼头,理一下鱼头和鱼骨,让香鱼骨成为在水中游动的姿势。
他将背鳍放在鱼骨上,将胸鳍放在鱼身左右两边,最后用筷尖挟起尾鳍,放回它原来的位置—与鱼头反向的鱼骨另一头。
晴明将筷子尖按在鱼头上,口中轻轻念咒,然后对着香鱼“噗”地吹了一口气。于是,只有头和骨的香鱼竟然就这个样子缓缓游动起来,仿佛碟子里有水在流动似的。
只剩骨头的鱼摆动着背鳍、胸鳍和尾鳍,在月光下游向黑虎和骑在上面的人。
“真是……”博雅脱口而出。
当骨头鱼接近时,黑虎就像咽喉里蓄养着闷雷似的发出低沉的咕噜声。紧接着的一瞬间—
“嗷!”老虎吼叫着,向香鱼纵身扑去。
博雅看见的东西就到此为止。
正在扑向香鱼的老虎忽然消失了踪影。夜间的庭院里,只有蜜夜和那位穿黑色狩衣的男子站立在月光下。
“嘿!”
穿黑色狩衣的男子挠挠后颈,躬身伸出右手,从草丛里抱起一只小动物。
是一只黑色的小猫。这猫小得让人以为是猫崽,但从样貌四肢来看,应该是一只成年的猫。小猫不停地呲牙咧嘴,正啃吃着什么东西。借着月光仔细一看,原来是香鱼的骨头。
“它的尾巴是一分为二的!”博雅说。
的确,那只黑猫的长尾巴尖端分成了两叉。
“那是猫又嘛,博雅。”晴明说。
“猫又?”
“就是那位大人使用的式神。”晴明若无其事地说。
穿黑色狩衣的男子把黑猫揽入怀中,满脸笑容,说道:
“我如约来到啦,晴明。”
“欢迎光临,贺茂保宪大人……”
晴明说着,他那点过胭红似的唇上流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
三
喝酒。
现在保宪加入进来,成了三人共饮。
“哎呀,真是让您受惊啦,博雅大人……”
保宪边端起杯子喝酒边说。
博雅当然也认识保宪。只是刚才事出突然,一下子没有认出是谁。
贺茂保宪比晴明更早供职于阴阳寮,历任天文博士、阴阳博士、历博士,当过主计头,现在担任谷仓院别当的职位。
当然了,博雅的官位比他高,所以保宪说话的语气颇为恭敬。
“我的确是吃了一惊,以为是真老虎出现了。”
“到晴明这里,总是希望搞点什么新意才好。”保宪显得很轻松。
“这酒怎么样?”
晴明这一问,保宪又端起酒杯喝酒。
“是三轮酒吗?很不错啊。”
晴明边往保宪的空杯里添酒边说:“保宪大人……”
“噢?”
“您今天有何贵干呢?”
保宪用不拿杯的手挠挠头,丝毫没有为难的样子,说道:
“那件事呀,真是很为难。”
“是什么事?”
“头颅。”
“头颅?”
“藤原为成看来是被一个奇特的头颅盯上了。”
“是奇特的头颅?”
“你听我说,晴明,是这么回事……”
于是,保宪开始叙述起来。
四
三天前,贺茂保宪见到藤原为成,地点是在清凉殿。
保宪办完事,正从渡殿走向清凉殿,迎面走来了藤原为成。
为成显得双颊消瘦,脸色憔悴。他甚至没有马上察觉保宪已在眼前。
他注意到保宪,是因为保宪先向他打招呼,叫了一声“为成大人”。
为成闻声一哆嗦,明白打招呼的是保宪,才轻松下来似的长舒一口气。
“原来是保宪大人,您有什么事吗?”为成说。
“您气色不佳啊。”
“气色?”
“是的。”保宪点点头,说道。
保宪现职虽然是谷仓院别当,但谁都知道他曾在阴阳寮任职。虽说已离开阴阳寮,却仍是阴阳师的名门贺茂家的当家,现在仍有许多弟子辈的人任职阴阳寮。安倍晴明年轻时亦师从贺茂家的贺茂忠行大人。
被这位保宪忽然来一句“气色不佳”,为成当然吓了一跳。
“简直就像刚从坟场爬出来的死人的面相啊。”
保宪这么一说,为成忽然变得一脸颓丧。
“求求您了。”
为成几乎哭出来似的。
“请您救救我吧,请您救救我……”
他简直就是把保宪当成救命稻草,抱住不放。
可是,偏偏又是在那样的地方。是在渡殿往清凉殿走的途中,在那里被他拉住可是一筹莫展。
无奈,保宪说道:
“为成大人,可要被人看见啦。”
为成放开了保宪,好像也为自己的失态感到羞愧,他调整一下呼吸,说道:
“保宪大人,您看能抽点时间找个地方……”
“找个地方?”
“说实话,我这次遇上了很可怕的事情。”
“很可怕的事情?”
“是的。关于这件事,请务必给我出出主意。”
“噢。”
“关于这件事情,不是像您这样的人物肯定不行,保宪大人……”
“像我这样的?”
“阴阳师—而且还得是能力极出众的人物才成。”
“那么,去阴阳寮更好吧?安倍晴明在那边。”
“那边我刚才去了,说是他现在外出了,不在。”
“那,也不在宫里吗?”
“据我了解的情况,说他可能和源博雅大人一起,到逢坂山的蝉丸法师处听琵琶去了。”
“噢……”
“就在我走投无路的时候,您跟我打招呼了。”
“原来是这样。”
“可以听听我的情况吗?我真是太需要您的帮忙了。”
如此百般恳求,保宪也无法拒绝了。
“那就请您介绍一下情况吧。”
五
“早知道变成这样,我也不跟他打什么招呼了……”
保宪边举杯饮酒边说道。
在他盘坐的两脚之间,那只黑色的猫又盘成一团,闭目养神。
保宪喝一口酒,放下杯子。他将手指上沾带的酒在猫又鼻子前晃一晃,猫又微睁开眼,露出绿色的瞳仁,然后伸出红红的舌头,将保宪指头上的酒舔净。那指头往下一滑,轻抚猫又的喉部,猫又便很舒服似的闭上眼睛,喉咙里发出“咕咕”的声音。
“可是,当时为成大人面呈死相,所以我就脱口而出了……”
“面呈死相?”
“对。”
“……”
“你当时在就好了,晴明。”
“抱歉了。”
“据说你是到逢坂山的蝉丸法师处去了……”
“我和博雅大人一起到蝉丸法师那里,边弹琵琶边喝酒。”
“嘿!”保宪抬起抚弄猫又喉部的手指,挠挠自己的鼻尖。
“那,您答应了吗?”晴明问。
“为成大人的事吗?”
“对。”
“我去了。”
“在哪里谈的?”
“在车里嘛。”保宪说。
六
二人到为成的车子里说话,那车子停在门廊处。这是因为不想被人听见。
二人进入为成的车里,放下帘子,将其他人支开。
为成开始讲起事情的原委。
“其实,我不久前跟一个女人好上了,不时上她家的门……”为成压低声音说。
“噢,女人啊。”
“是藤原长实大人的女儿。她的名字叫青音……”
“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出事的那段时间挺好的,但是,有一天晚上,我跟另一个人在青音的家门口撞个正着。”
“呵呵。”
“那一位,是橘景清大人。”
“就是说,脚踩两只船,终于露馅了?”
“唉,就是那么回事。”
“然后呢?”
“但是,这是不可能退让的。我不肯让,景清大人也不肯让,青音姑娘也不知该如何选择。最终,大家说好另择日期,由青音姑娘作出一个决定,是选择我还是选择景清大人。”
“结果呢?”
“过了一天,青音姑娘派人送了一封信来。”
“哦,写信……”